謝夢遙 梁君艷
這并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只是關于中國夢的某種草根樣本。整個故事的精華并不在于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最終獲得了命運的眷顧,而是在漫長而巨大的失敗中,他如何面對自己。
岳云鵬紅了。和師父郭德綱相比,他獲得了更多女孩的喜愛。他無辜又無害的“賤賤”的勁頭兒,以及勵志、親切又讓人心疼的底層身世,讓他獲得的并非是偶像崇拜式的狂熱,而是可以平視的喜愛。
但岳云鵬曾經的生活像塊苦味的純黑巧克力,14歲來北京打工,他曾是可以輕易被呵斥和咆哮的群體里的一員——有人叫他是“相聲阿甘”……
拜師學藝
出現在31歲的郭德綱面前的,是兩個穿著帶著油漬的飯館工作服的伙計。他們通過熟人介紹,前來拜師。
無人識得郭德綱。那是2004年,套用他著名的演講式相聲《相聲五十年之現狀》的說法,正是“大雪紛飛,大柵欄上連條狗都沒有”的艱難歲月。郭德綱在華聲天橋辦北京相聲大會(即后來的德云社),勉力維持生計,最少的一次全場只有一位觀眾。郭德綱收下了這兩個小伙子——可供他選擇的材料幾乎沒有,他對他們也沒抱什么希望。
在認識人生中的“貴人”郭德綱之前,岳云鵬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兩個青年是老北京面館“海碗居”的傳菜員岳龍剛(即后來的岳云鵬)與門童孔德水,這倆人能湊到一起純屬巧合。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很久了。服務員里,河北人孔德水有自己的小伙伴,他們一起去網吧,一起出去吃飯。至于那個叫岳龍剛的河南人,不要說以上那些活動,倆人幾乎不怎么說話。
沖突有一天終于爆發了,孔德水被岳龍剛一把推倒在地。按飯館規定,員工打架罰款50元。孔德水一想到這兒,就不還手了,坐在地上喊經理。結果出乎他的意料,岳龍剛道歉之后也沒被罰款,時值春節,經理撮合起兩個鬧別扭的小伙計在內部聯歡會上表演雙簧,改善關系。
年后,孔德水與一位姓趙的熟客講起這次表演。趙先生便請倆人到家演了一遍,“既然你們喜歡這個,我給你們引薦一人”,趙先生說了個倆人均未聽說過的名字,“他沒有什么名氣,但是能耐特別好。”
兩個伙計沒有整塊的時間學相聲,最初只是坐著聽,順便給園子里增加點人氣。趁飯館2點午休,倆人就趕往劇場,4點半趕回去上班。他們仍然得晚上10點下班,次日8點上班。有一天從劇場的回程下起傾盆大雨,倆人都淋得濕透,回到面館也沒其他衣服,挨了領導一頓罵。
“咱們一定要記得這一天,一定要記得這一天,咱們為了學習多不容易。”岳龍剛說。
12年之后,本名為孔德水的孔云龍重述這段話。他記得那一天。是相聲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小時候的人生夢想,是長大后不用種地。現在,他是德云社三隊隊長,帶著他的十幾個隊員,每周固定說8場小劇場相聲,孔云龍攢底兒(壓軸)。他在北京買了房,有兩輛車。
“是你捎帶著岳云鵬一起入門?”有記者問他。
“算不上捎帶,我認為這是我們倆共同的緣分。如果我不跟他演節目,也沒有后來的這一檔子事。”昔日的面館門童笑了,“我們倆那時候同甘共苦,吃住都在一塊。”
2004年底,他們從面館辭職,全身心投入學藝。宿舍沒了,就租了間地下室。屋子里只擺得下一張床墊,倆人睡上面,鞋脫在門口。師娘王惠看他們可憐,在大興區的龐各莊花了兩百塊錢租了個院子讓他們住。岳云鵬那段“我也是北大的,北京大興的,龐各莊的”,就來自這里。在這個西瓜產地,他們住在一個1940年代蓋的、窗欞還要糊紙的房子里,但至少可以一人一間。
岳云鵬主攻太平歌詞,孔云龍主攻貫口。他們練得很勤奮,睡覺前,上廁所,走到哪里都在背。“在馬路上你要不認識這個人,你會覺得是瘋子,都魔怔了。”孔云龍說。
周末的時候,他們去劇場串場,觀眾沒坐滿就沒有錢——他們只算學徒而非正式演員,坐滿了師娘會給50塊錢。這點錢時有時無,根本不夠花,挨餓是經常的事。郭德綱也不容易,一家人帶著另外幾個徒弟租了個三居室。“燒餅”朱云峰(郭德綱另一位徒弟)當時才14歲,來龐各莊大院住了幾天,餓得夠嗆,回了師父家再也不來了。
孔云龍和岳云鵬在龐各莊住了近兩年。有時候肚子餓,他倆都喜歡看一個名叫《炊事班的故事》的情景喜劇,一看投入了,餓勁兒就過去了。
《炊事班的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沙溢。那是2005年,沙溢在屏幕上,岳云鵬在屏幕外看著。
到2016年,他們共同參加了真人秀《了不起的挑戰》。“他應該會和沙溢聊到龐各莊。”孔云龍說。
一個寡言內向的人
岳云鵬的經紀人王俁欽記得,岳云鵬最初與演藝圈接觸、互動,回來會很興奮地談論。“周迅人特別好,以前是在電視里才看到的人。”他對王俁欽說。某個人若是給他感覺反差很大,他也會說,“其實那人不咋地。”
他也曾想象過自己成名后,“誰跟我照相我都照,走哪兒我都會開開心心地跟人聊。”
乍入名利場的興奮感現在已經褪去了,現在別人拉他照相,“照第三張就煩了”,王俁欽說,岳云鵬尤其討厭有些人合影時故意躲他后頭,把他臉拍得很大,然后發到社交媒體拿他調侃。
去年在哈爾濱松花江邊,他買烤面筋吃并自拍發上微博。很多網友跟風摻和,假稱和他在一起,說他喜歡吃大腰子和烤蒜。換作其他名人也許一笑而過,但岳云鵬感到的是困擾。“他很容易被別人的話左右情緒。因為我沒有干,你冤枉我了。”他的徒弟尚筱菊說,“那天我們在一塊兒,沒有吃大腰子。”
岳云鵬尚未適應,甚至有點本能地抗拒臺前幕后都被娛樂化裹挾。《爸爸去哪兒》第二季曾邀請他和他女兒參加。那個節目收視率和影響力已經被證明,但岳云鵬拒絕了。孩子一旦出鏡,就難免接受外界的審視與挑剔。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小公主”承擔這種風險。
說相聲時,他的口頭語是,“我的天哪”,語調極盡尖細,配有一手捂著嘴的驚恐表情。《歡樂喜劇人》節目組請他錄宣傳音頻,他卻拒絕用同樣夸張的方式重復那句話。理由是,“我在生活中不會這么說話”。最終,他只用平常語調說了一遍。
與相聲演員愛耍貧嘴、逗悶子的成見不同,生活中的岳云鵬是個內向寡言的人。他身邊的所有人都驗證了這一點。現在是,從前更是。少年時期,村里年長的女人拿他開玩笑,他會感到害怕。他從來不和她們聊天,一低頭就走開了,生怕接不住話。
“在陌生人面前,他不會很快就升溫。”王俁欽回憶,他2007年底認識岳云鵬時,覺得他連話都不敢多說。
即便對熟悉的人,他也不會輕易開啟心事。孫越(岳云鵬現在的搭檔)見證過岳云鵬的痛苦。2013年,德云社在德國巡演時,岳云鵬父親去世。他決定演完后的次日才坐飛機趕回國。這是他的選擇,相聲圈的藝德是“藝比天大”,但也成了折磨他至今的隱秘痛苦。“都存在心里頭。”孫越說,他們很少聊到那些往事,實在是存不住,就我們兩個人時說兩句,絕不多說。
尚筱菊讀德云社全日制少年班時,岳云鵬來代過課。一進門全班就鼓掌了。大家都興奮地期待他“賣萌耍賤”。結果,“跟舞臺上感覺完全不一樣”,他全程嚴肅,話也沒說幾句,反而是孫越成為了主導者。
到了2012年,社里指派尚筱菊拜岳云鵬為師。相認的那晚在劇場后臺,岳云鵬說的話少得足以讓他記清每個字。“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他又喊來妻子鄭敏,“以后這就是咱徒弟了。”沒再說多余的話了,就這么簡單。
新徒弟想與師父走得更親近,于是有一晚主動提出,演出結束不想回學校了,想去師父家住。“行,那就走吧。”岳云鵬說。
尚筱菊坐在副駕駛,開車回家的一路上,倆人誰也沒說話。車上也沒有放音樂。
他設想的師徒倆一起喝酒、暢所欲言的場景并沒有發生。把他安置到書房后,岳云鵬就去客廳看電視了。
那一晚漫長而煎熬——由于緊張,尚筱菊一直憋著泡尿不敢出房,最后實在忍不住了才去的廁所。就像《保安隊的故事》里岳云鵬塑造的那個到公司第二周才問廁所在哪的小保安。
尚筱菊后來才知道師哥去師父家的經歷更倒霉。岳云鵬往往在中午起床,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偏偏那天“連午飯也忘了做”。師哥原本三餐規律,被連餓兩頓,到了下午,“都蒙了”。
慢慢地,尚筱菊搞懂了岳云鵬的脾氣。他從不夸人,也不安慰人。“他并不是討厭你,他就是不愛說話。”他的私下狀態似乎總很疲憊且憂郁,讓人不忍打擾。他在微博上特別熱鬧,但是他的朋友圈一年難得更新幾條。
徒弟開始重構起師徒之間的交流模式,“有事直說,別等他問你。”他發現,師父幾乎有求必應。他第一次管岳云鵬要錢,是與同學打賭——說到這里,1995年出生的尚筱菊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經歷。因為與師父見面,總會被問幾個家常問題,“最近有人欺負你嗎”,“缺錢花嗎?”他決定回句新鮮話,沒錢了。
岳云鵬馬上掏了300塊錢給他。
“還真給。以后就接著要。”尚筱菊說,“說實話有點覺得自個不要臉,但師父要給你錢,吃得會更好一點。”
師父不會記得徒弟的生日。但如果主動告訴他,他會叮囑妻子鄭敏買禮物。尚筱菊今年生日收到的是一雙喬丹鞋。家里有七八雙鞋都是師父送的。還有衣服、手表、大褂。尚筱菊算過,師父已經在他身上花了幾萬塊錢。
尚筱菊愛騎摩托,有回剮到別人的車,他第一時間想到找師父。他給師父打電話,師父派人來賠了錢。
岳云鵬的三個徒弟都知道他的銀行卡密碼,一起出門吃飯,徒弟拿去結賬。他們建了個微信群,岳妻鄭敏也在里面,群名就叫“小家庭”。
看似冷漠的師父,也有難得多話的時候。那是在東北一場飯局,岳云鵬喝醉了。“師父不是不管你,師父時刻都在關注你。”他摟著尚筱菊的肩膀說,“師父也幫你爭取很多演出機會,但可能有時候沒有爭取下來。不要著急,因為你歲數還小……”
最近,岳云鵬在印度拍戲。他生日那天,尚筱菊發微信祝福,沒有回復。
“如果別人發,他會回謝謝。”尚筱菊不以為意,按他的理解,如果師父不再假裝客氣,那師徒關系已經達到了一個新高度,就像是真正的朋友。他又給師父發了8塊錢的紅包。
幾秒鐘后,他看到那個紅包默默地被領了。
新玩法
即便到今天,岳云鵬也不算那種無所不能的相聲演員。他不會B-Box,也很少有模仿,沒嘗試過說唱。除了河南家鄉話,他幾乎一個倒口(即使用方言表演)的節目都不會,因為口音會串。他承認這些都是他的軟肋。“人一定不要拿自己的軟肋和別人硬碰硬,你碰不過人家。”他說。
但他又是愿意嘗試新花樣的人。
他會改造相聲里的出場人物,設計得更好玩兒,并考慮細節。《當行論》里有個拉車人,傳統的演法兩句話就帶過了,岳云鵬的版本把這個人演了一遍出來。而《怯大鼓》中(他把這個原本是山東話的倒口活改成了河南話),他刪掉了一些旁支人物與對話,把戲份都集中于主角與二嬸的絮絮叨叨的對話中。這幾個作品屬于他網上傳播最廣的,其他人會借用他的版本來演。
德云社里有一批“傳統派”。他們趨向于穩健地使活兒,以前老先生怎么使,現在舞臺上就還該怎么使。負責向學生授課的“德云總教習”高峰就負責教最傳統的段子。對于尚筱菊來說,高峰是幫他打下地基的人,師父則是帶他跳出地基的人,“比如三番四抖,節奏快了,可以試試兩番就抖,因為觀眾已經坐不住了,他等不到你第三番。”
相聲泰斗馬三立的經典段子《對春聯》里,春聯只念一遍。而4月17日在河北滄州的演出現場,岳云鵬把念春聯變成了與觀眾的互動。他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一遍,接下來就鼓動全場觀眾。于是,整個體育館都在念春聯。“現在說相聲就這么來回互動跳出跳入的,誰也干不過他,形成風格體系了。”孫越說。
“傳統派”可能無法接受這種行為。首先祖師爺沒這么干過,其次也是有風險的,觀眾出戲了,敘事的主線也被打亂了。
“怎么跳出得這么硬啊?”孫越最初不是太適應,但他發現觀眾認可度挺高。他想通了,相聲發展到這個年代,是需要越來越多的互動。因為觀眾也有展示欲與表演欲。“他在去現場聽你相聲之前,把你的所有相聲都在網上聽完了。你說什么,他都知道你下邊要說什么,他唯一開心的就是你帶領他說。”
最能引起全場互動的,當屬《五環之歌》。歌詞本身毫無意義。每一句都是廢話,到了高潮處,“修到七環怎么辦,你比五環多兩環”,還是廢話。他喜歡改編歌曲當包袱放進相聲。有好多小包袱臺上使一兩回還行,往后使就不響,就不用了。《五環之歌》只是岳云鵬眾多“小實驗”之一,它恰好是一直受歡迎的。
《五環之歌》已經成了岳云鵬的標簽。它變成了手機鈴聲,還被選作電影《煎餅俠》的主題曲。越來越頻繁地,岳云鵬的表演是以全場大合唱《五環之歌》收尾。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主題曲,郭德綱的時代最后和觀眾一起唱《大實話》,小岳岳的主場上,最強音就是《五環之歌》。
像是一個值得玩味的循環,在他入行初的很長時間里,他沒有得到說的機會,他只能唱——盡管太平歌詞與流行歌曲本質是兩種東西,唱法也大相徑庭。“那時候貫口特別吃香,唱不吃香,現在唱吃香了。”孔云龍說。
當初一同拜師的兩位面館伙計,已經很久沒坐一起聊天了。“如果有機會,我們哥倆能好好聊一宿。”孔云龍說,“其實會挺長見識的,我想聽聽外界我們不知道的……當然我也能給他講一講隊里面發生的事,他現在已經很少來小劇場了。”
大家叫岳云鵬“相聲阿甘”。電影里的阿甘天賦不濟,卻有著驚人的忍耐力,某種程度上,岳云鵬也一樣。相聲是他18歲前從未接觸過的東西,是他餓肚子時候選擇的職業,他曾直白地說,學相聲是“為了生活,為了養家糊口”。而最后,他愛上了它。
這并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只是關于中國夢的某種草根樣本。整個故事的精華并不在于一個出身卑微的人最終獲得了命運的眷顧,而是在漫長而巨大的失敗中,他如何面對自己。
經常有人向岳云鵬表示想學相聲。他的態度從來不是鼓勵,“想清楚了,不要學”。
在《歡樂喜劇人》錄制中,他曾淚流滿面。后來,他解釋,是因為看到大屏幕剪輯的喜劇人之路,“所有人在臺上那么賣力氣”。
他的聲音慢慢沉下來,“我突然覺得,好難啊。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