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暢
在日語中,“性事”和“政治”發(fā)音相同——這是李小牧每次接受中文采訪都要抖的包袱。在他看來,看似偶然的諧音完美解釋了一個出身歌舞伎町的人為什么適合從政:懂性,也就懂人性。
晚上十點,屬于歌舞伎町的時間才剛剛開始。歌舞伎町坐落在東京新宿區(qū),是日本最有名的紅燈區(qū),占地不足0.5平方公里的“不夜城”里簇擁著近5000家成人酒店、風俗店、餐飲店、賭博中心。雨后清冷的空氣沖淡了酒精和香水的氣味,但欲望依然從每一個半掩的門口直撲到街上。
2016年4月的一個夜晚,我在這里見到了湖南老鄉(xiāng)李小牧。李小牧開的湖南菜館就在一番街中央。在尋找湖南菜館的不足百米的歷險中,我至少經(jīng)過了五家無料案內(nèi)所。“案內(nèi)”直譯“向?qū)А保麄兌床烊饲槭拦剩瑢@座紅燈區(qū)了若指掌,無論你能否準確描述欲望的形狀,他們都能領(lǐng)你走到正確的角落。
“我創(chuàng)造了這個職業(yè)。”李小牧坦然地對我說。歌舞伎町案內(nèi)人的一種更簡便、通俗的稱呼是:皮條客。李小牧熱愛歌舞伎町,并將在其中摸爬滾打的經(jīng)歷視作從政的正資產(chǎn)。
2015年,54歲、旅日27年的李小牧入籍日本,同時擁有了選舉權(quán)和被選舉權(quán)。他的第一張選票就是投給自己的——新宿區(qū)議會議員候選人。雖以382票之差落選,但他作為“政治家”的生涯才剛開始,他要備戰(zhàn)2017年6月的東京都議員選舉,最終目標是日本國會議員。
在歌舞伎町站穩(wěn)腳跟
我走進湖南菜館時,李小牧正在包廂和《美國新聞周刊》日文版編輯森田優(yōu)介商量重開專欄的事情。他的專欄已經(jīng)開了十年,因為參選新宿區(qū)議員暫停了一年零八個月。競選期間,他的發(fā)言不僅代表個人,還要代表推薦他參選的原日本民主黨。
李小牧人生的前27年是在中國度過的。李小牧成年后離開家,在歌舞團跳舞、在雜志社當記者、到深圳做服裝貿(mào)易。
“我在深圳受到的感染來自香港,服裝、音樂、發(fā)型,都是日本搬到香港的,我就覺得日本很好。也是漢字,覺得日語好學。長得也一樣,身材也一樣,學服裝不跟日本人學跟誰學?那么多有名的日本設(shè)計師。”
恰逢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時任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提出“十萬留學生計劃”。李小牧興致勃勃地來到日本,自費學習服裝設(shè)計。“來了才發(fā)現(xiàn),一塌糊涂。日本對外來的留學生沒有照顧好,那么高的物價、房價,學費也那么貴。”
李小牧后來的經(jīng)歷包括:在歌舞伎町打工,游走黑白兩道,爭搶地盤最終站穩(wěn)腳跟……香港導(dǎo)演爾冬升2009年的電影《新宿事件》就是以李小牧來到日本以后的故事為藍本。“除了偷渡不是我,(男主角)死掉被水沖走不是我以外,都是我。”李小牧一再向我確認,當年的歌舞伎町和當時在日華人生存狀態(tài)和電影中一模一樣,沒有一件事是夸張的。
在日語中,“性事”和“政治”發(fā)音相同——這是李小牧每次接受中文采訪都要抖的包袱。在他看來,看似偶然的諧音完美解釋了一個出身歌舞伎町的人為什么適合從政:懂性,也就懂人性。
契機出現(xiàn)在2014年。有一次,李小牧在專欄文章中再借“性事”與“政治”的諧音開玩笑,文章發(fā)表后,日本媒體紛紛找來,問李小牧是不是真要參選。“我說沒有啊,我反問他們,我可以嗎?他們說,當然可以,只要你是合法的,能入上籍。在第二次寫文章的時候,我就專門寫了,哪年哪月有新宿區(qū)議員(選舉),我要去候選。”
日本第一大反對黨民主黨黨首海江田萬里看到了李小牧宣布參選的文章,讓秘書發(fā)來郵件。“他秘書講,看了你的文章,這次你應(yīng)該不像是開玩笑了,好像是真的,我們黨首想和你見見。給了我三個時間段,我就約了3月19日。”
到了國會他的辦公室,海江田萬里沒和李小牧談任何政治。只說了一件事,你去規(guī)劃,去入日本籍吧,入了籍再來講。“如果沒有入上籍,他教我怎么競選都是白講了,甚至是泄露機密。所以一定要等到(2015年)2月4日我入了籍那一天才可以。”李小牧說。
“有投票權(quán)的日本人,你們?yōu)槭裁床煌镀保俊?/p>
從加入日本國籍到2015年4月26日選舉新宿區(qū)議員投票日,只剩兩個月的時間。李小牧花一個月拍照、寫綱領(lǐng),印出海報和宣傳單。
他的競選綱領(lǐng)有四條,最打眼的一條是“飲食店從業(yè)員の地位向上”。“就是要提高我們歌舞伎町牛郎織女的社會地位!”李小牧向后一仰,很嚴肅地看著我,“在中國搞色情被人看不起,在日本也是一樣。我要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因為我和他們一樣成長過來的。他們也是人,也是國家的未來。”
剩下一個月,李小牧要做的就是走上街頭:演講,像以前打工時派發(fā)廣告冊一樣派發(fā)宣傳單,讓人記住他的臉和名字。海江田萬里教給李小牧的“競選秘籍”說來也簡單:要在三分鐘之內(nèi)先自我介紹,再把四個綱領(lǐng)講完。
李小牧想要發(fā)動的是新宿區(qū)的年輕人,那些年滿20歲擁有投票權(quán)但從來不去投票的年輕人。要讓日本的年輕人關(guān)心政治,這不在李小牧的四條競選綱領(lǐng)中,卻是他面對日本社會最希望呼吁的:“我作為外國人來到日本沒有投票權(quán),成為日本人了才有投票權(quán)。你們明明就是有投票權(quán)的日本人民,你們?yōu)槭裁床煌镀保磕銈儾煌镀保夏耆怂枷牍潭ㄓ肋h支持自民黨,這個國家改變不了的。”
拿下1400票可以當選新宿區(qū)議員,李小牧最后獲得了1018票——包括自己的一票。
一位熟識李小牧的日籍華裔媒體人方媛(化名)對我抱怨:“他甚至不改個名字,還叫‘李小牧,一看就是中國人。很多日本人就不會選他。”
李小牧自己不這么看。2016年4月熊本地震,李小牧去災(zāi)區(qū)采訪。開車的司機安野對他說,一個區(qū)里面58個議員都是外國人,那不應(yīng)該;但有那么一兩個外國人,應(yīng)該有的,代表不同的聲音。“這就是很多人的想法,這1018票應(yīng)該是這樣投過來的。”李小牧說。
對于李小牧2017年競選東京都議員一事,《美國新聞周刊》日文版編輯森田優(yōu)介認為選上的可能性不大。他告訴我:“都議員人數(shù)少,而且兩大黨派怎么分配已經(jīng)決定好了。”李小牧無疑清楚這一點,但面對我,他依然表現(xiàn)得信心十足:“最終目標是日本國會議員,毫無疑問的!”
站在日本街頭,對中國人講故事
李小牧的朋友中有許多媒體人,他的湖南菜館就是東京的媒體沙龍。他在媒體上發(fā)聲的原則是:在中文媒體上多講日本的好處,面對日文媒體,則一定是批評日本社會的各種問題。
幾年前,李小牧做客鳳凰衛(wèi)視“鏘鏘三人行”,笑嘻嘻地展示自己的中國護照。他也曾在接受采訪時說,希望保留中國國籍:“萬一在日本出了什么事,我畢竟是個中國人,可以去中國大使館。如果入了籍去找日本政府,在日本人眼里你還是個中國人,他不會保護你,那不是你真正的家鄉(xiāng)。”
李小牧不能不在意,他一直處在中日兩國的裂隙中。“中日之間的誤解,太多了,太多了!我?guī)讉€小時都講不完!”誤解的根源是李小牧無力改變的,他想做的,是放大裂隙中的自己,讓兩端看見他的人價值觀接近一些。
他的舞臺不僅在日本,也在中國。從李小牧規(guī)劃競選新宿區(qū)議員那天起,他就把自己日常的政治行動都曬在有19萬粉絲的微博上和快達到5000好友上限的微信朋友圈里。“我要影響他們,我要跟他們講故事!”
摘編自2016年5月25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