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中國有句俗語:“低頭不見抬頭見”。對于地理相鄰的國家而言,彼此的外長相互拜訪會晤是再常見不過之事。然而,距離上一次日本外相來華訪問卻已過去了4年之久。近4年來,中日關系波折不斷,時起時伏,矛盾摩擦叢生。究其根本,在于中日關系發展的基礎遭遇了挑戰,兩國之間在究竟尋求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還是互視威脅進行對抗這一根本問題上出現了重大分歧。中日關系動蕩的震源,在于日本當局領導者對華的戰略認知與所奉行的包括歷史觀、地緣政治觀在內的新世代日本政治價值理念。年長者追憶20世紀80年代那段中日關系的蜜月期,新世代對近10年前那段從“破冰”到“融冰”,再至“迎春”及“暖春”的中日關系復蘇期印象深刻。如今,中日雙方積極尋求雙邊關系的復蘇路徑,勢頭雖然可喜卻依然非常脆弱,未來依然要經歷重大風浪考驗,尤其是近來日本領導人一方面尋求實現雙方首腦會晤,另一方面陽奉陰違地頻繁鼓噪在南海問題上的“中國威脅論”。如履薄冰的中日關系剛剛尋覓到春天的氣息,卻又遭遇到了一輪涼意刺骨的“倒春寒”。
日本對華外交掀起表面高潮
在未能借助華盛頓核安全峰會實現中日首腦雙邊會晤之后,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利用多重渠道進一步摸索中日高層互動的可能性。他在2016年3月末的日本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上明確表示:“我的對話大門一直是敞開的,將盡全力促成并借此機會(2016年9月在杭州舉行的G20會議)舉行中日首腦會談。”為此,安倍打出了包括“執政黨交流”、“外相訪問”、“更換駐華大使”這三張重要的外交牌。
首先,最近一個階段,日本執政的自民黨頻繁派出重要高層來華訪問并釋放尋求年內實現中日首腦雙邊會晤的信號。一來,曾經會見過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韓國總統樸槿惠,在兩國都廣有人脈的日本自民黨總務會長二階俊博4月下旬來北京訪問并出席了中日韓三國政治家與學者之間舉行的高級論壇;二來,現任“日本國際貿易促進協會”會長的前日本眾議院議長,長期對華友好的河野洋平來華訪問,同汪洋副總理、王毅外交部長及高虎城商務部長進行會晤,就兩國年內早些時候舉行部長級的“中日高層經濟對話”向中方征詢意見;三來,擔任跨黨派的“日中友好議員聯盟”會長的日本自民黨副總裁高村正彥于5月初來華訪問,并與中國國家副主席李源潮和擔任中日友好協會會長的前國務委員唐家璇進行會晤。日本自民黨高層頻繁訪華,顯示出了該黨希望改善對華關系的態度,也是在落實2014年11月中日首腦會晤之后確立的改善兩國關系的共識。除上述已經實現的訪問之外,日本政府還就安倍晉三首相的親信、擔任日本國家安全保障局局長的谷內正太郎訪華一事與中方進行磋商;另外,日本防衛相中谷元也希望能在2016年夏季結束前實現訪華以會晤中國國防部長常萬全,并有意就日本的安保政策和東海局勢問題進行會談。這些訪問都是在為中日首腦2016年9月在杭州可能舉行的雙邊會晤鋪路。
其次,日本外相時隔4年多再次專程訪華,尋求兩國高層政治互動常態化。對來訪的日本客人,王毅外長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你是真心誠意而來,我們歡迎。”這句話看似平常,卻分量十足,而“聽其言、觀其行”的這句中國俗語更是直中要害地提點對方中國不在意表面功夫,而看重日本政府改善兩國關系的實質性努力。在長達近4個半小時的會晤及午餐時間中,兩國外長對雙邊和地區各項問題進行了全面的討論,并再次確認了中日雙方“互為合作伙伴、互不構成威脅”的共識。李克強總理在會見岸田文雄一行時,代表中國政府著重指出事關中日邦交正常化政治基礎的原則問題不能動搖,并且希望日本政府把中國和平發展是機遇的表態落實到行動,真正奉行積極的對華政策,堅定維護雙方歷經艱辛達成的四個政治文件,妥善處理對兩國關系具有根本影響的敏感因素,而這也將為中日雙邊對話合作機制的逐步恢復和中日韓領導人會晤的舉行創造有利氛圍。
再有,日本政府決定委派具有長期在華工作經歷的新任大使進一步為改善兩國關系做出努力。2016年3月下旬,日本政府在內閣會議上做出決定,由其駐土耳其大使橫井裕出任下一任駐華大使。日本外相岸田文雄稱橫井裕是中國問題專家,擁有豐富的經驗,而這一任命是量才而用。作為一位1979年進入外務省的外交官,61歲的橫井裕曾經擔任過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和駐華公使,并且因參加過外務省的漢語研修班而被媒體與上一位曾參加類似研修班并主張對華友好的宮本雄二大使相提評論。讓一位被視為“知華派”,擁有“人脈信息收集能力”的外交官出任大使,外界可以讀出安倍政府試圖盡一切可能拉近兩國領導人關系的訊息。在履新后的首次記者會上,橫井裕大使也做出了積極表態,稱希望盡全力構筑適應新時代的中日關系,將從大局觀點出發呼吁中日兩國的穩定發展對雙方都有利,表達出有意改善處于停滯的雙邊關系。
外交攻勢下的暗流涌動
近一個階段,日本政府多次提出要構筑“適應新時代的中日關系”。這是一個引人矚目卻又含混不清的表述。所謂“新時代”究竟是何含義?與“新”相對的“舊”時代的中日關系,雙方應該如何處理?日本對于構筑這一關系有怎樣的構想和期待?這對于當下面臨重重矛盾和挑戰的中日關系尋求改善有著怎樣的影響?實際上,目前這些問題都沒有清晰的答案。而從日本掀起的對華外交表面高潮中,似乎能看出日本在努力以首腦會談直面所有問題的方式來尋求這種“新式”雙邊關系,然而如果細觀日本對華外交背后的一系列小動作卻又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其一,日本政府在中日四點原則共識上打擦邊球甚至在單方面搞倒退的同時自圓其說。2016年4月初,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在日本眾議院外務委員會就安倍政府強化對西南諸島的防御時表示,中國在東海劃設防空識別區等行為導致了雙邊緊張狀態,日本在防衛上采取對策與雙方2014年11月達成的四點共識并無抵觸。他宣稱日本在沖繩縣宮古島、石垣島部署陸上自衛隊的舉動與上述共識沒有任何關系,還強調對中國以不透明的方式增強軍力是地區共同的關切事項。岸田文雄的這一表態不僅與中日四點原則共識相違背,更是將中國視為威脅以尋找借口。日本防衛省整備計劃局局長真部朗更暴露了日本的意圖,稱要明確表達所謂“不允許憑借實力嘗試改變現狀的態度”。不僅給中國扣上了“改變現狀”的帽子,還將中國合理的國防建設等同于“武力威壓和脅迫”,而使日本竊據道義高地,既自視為地區秩序主導者也煞有介事地對所謂“現狀”指手畫腳。
其二,2016年4月上旬在廣島召開的七國集團外長會議成為日本在南海等海洋問題上散布“中國威脅論”而試圖拉攏西方國家的重要舞臺。在4月11日發表的關于海洋安全的特別聲明中,日本牽頭以不點名的方式對中國進行了抨擊和指責,在聲明中針對國際仲裁庭所審理的菲律賓仲裁案,提出“要求所有國家給予利用包括仲裁程序在內的國際上認可的機制,符合維護依據法治的國際秩序的認知,遵照國際法解決海洋爭端”,特別要求“完全履行具有約束力的法院裁定”,為菲律賓撐腰。聲明還著重提到對東海和南海的現狀表示關切,甚至使用了“對于改變現狀,加劇緊張的威嚇性、高壓性、挑釁性的單方面行動表示強烈反對”這樣強烈的措辭。針對中國在南海地區的島礁建設,該聲明還“要求所有國家對于大規模填海,建立基地和軍事利用等行動保持克制。”可以說,這近乎一篇針對中國而罔顧事實故意渲染“中國威脅論”的外交檄文,引發了中國政府的強烈不滿,并召見各相關國駐華使節表達抗議。日本媒體留意到僅日本被召見的為大使本人,凸顯中國對日本言行的格外憤怒。
實際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2016年3月中旬會見東帝汶總統時曾點名對中國在南海進行軍事化表示關切,中國政府罕見地以直接抗議的方式表達不滿。日本媒體還觀察到河野洋平和高村正彥來華訪問的會見規格相較之前都有了明顯的降低,反映了中方對日本在南海問題上所作所為的嚴重不滿。中日之間的關系動蕩還延伸影響了中日韓三方之間的經貿合作,4月上旬在韓國首爾舉行的三國自貿協定談判局長級會議便未能取得進展。鑒于日本積極拉攏西方國家在伊勢志摩的七國集團峰會上繼續針對中國發表南海相關的聲明,中日在此問題上的交鋒將更趨激烈,對于兩國政治互信和高層交往的傷害也會愈發嚴重。
其三,日本政府通過新版外交藍皮書以及開展新一輪東南亞外交,在南海問題上進一步煞費心機地渲染中國威脅。在4月中旬的內閣會議上,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在匯報2016年版日本外交藍皮書時專門談及多國對中國在南海推行軍事化表示關切,擺出一副將與各國合作確保航行和飛行自由的姿態。相較于2015年版本中“謀求維持海洋秩序”的表述,新版本中強調對“憑借實力單方面改變現狀表示關切”的針對性明顯增強。另外,在剛剛結束訪華之后,日本外相岸田文雄隨即踏上了赴緬甸、泰國、越南和老撾等東南亞國家訪問的行程,并特別邀請越南和作為2016年東盟輪值主席國的老撾領導人出席伊勢志摩七國集團峰會的擴大會議,顯然要在南海問題上大張旗鼓地造聲勢。
值得注意的是,在訪華之前岸田文雄外相還于2016年4月25日在讀賣國際經濟懇談會上專門發表了一篇有關新時代中日關系的演講。盡管這篇演講長篇論述了如何擴大中日之間的合作、應對雙方之間的課題與挑戰,以及培育兩國民眾之間的相互理解和信任,但是演講中所提及中日之間的挑戰和日本的未來政策走向卻十分令人擔憂。具體而言,岸田文雄絲毫不提及日本令周邊鄰國和國際社會擔憂的新安保法案和對和平憲法的一再突破,而專門點出中國的所謂不透明軍費增長、在東海和南海改變現狀,并且稱這些讓日本國民、亞太地區各國以及國際社會感到不安,從而將中國視為威脅地區安全的源頭。在演講中,岸田文雄一再提及國際社會的秩序和規范、義務和原則、遵守規則等字眼,并提出應對這些問題中日需要展開首腦和部長級在內的坦率對話,似乎營造出一種中國方面的固執己見和刻板令堅持不懈尋求對話的日本感到為難的印象,但日本卻為了國際社會的利益而不放棄。
然而,在不到一周后同王毅外長的會談中,岸田文雄則完全改了另外一副口徑,對中國在諸多國際和地區事務中發揮的積極作用以及做出的重要貢獻表示了贊賞,并且表示日方愿遵守日中四個政治文件和四點原則共識,在反省歷史以及和平發展的基礎上,與中方共同努力,增進相互理解與信任,拓展各領域交流合作,妥善管控問題和分歧,不斷擴大兩國關系的積極面,從而構建新時代的日中關系。究竟哪一套言論是真心實意而哪一套言不由衷,恐怕日本不僅在迷惑中國更在困惑自己。
日本外交兩面手法背后玄機
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在東海尤其是釣魚島問題上與中國存在爭端的日本在南海問題上如此上心?既然日本以美日同盟為外交政策基石配合美國的亞太再平衡戰略而事實上對中國采取遏制和針鋒相對的策略,為何鍥而不舍地迫切尋求近期內實現中日首腦會談?
這些答案的玄機恐怕還要從日本政治出發,從安倍政權的穩固性去尋找。對于日本在南海問題上異乎尋常的主動出擊,可以參考下面兩組數據:2016年4月下旬,日本防衛省統合幕僚監部發布數據稱,2015年日本航空自衛隊緊急升空攔截中國飛機次數達到571次,較前一年大幅增加了107次,創下了2001年有該數據記錄以來的新高。被攔截的中國飛機多為戰斗機,較多出現在東海以及沖繩主島和宮古島之間的公海上空。另外,截至2016年4月末,中國海警船已經實現十余批次赴釣魚島海域巡邏。在海空方面,日本在東海尤其是釣魚島主權爭端上感受到相當大的壓力,因此試圖在南海問題上發力,通過聯合歐美以及東盟部分國家對華聯合施壓,迫使中國在國際社會輿論和海洋規則方面低頭,使得中國無法對東海和南海爭端進行兼顧,進而在東海局勢上占據主動。日本有媒體在分析七國集團峰會的前景時就指出,加強對中國施壓是由于日方認為如果放任其在南海推進“憑借實力改變現狀(安倍晉三語)的做法”,則“中國也將實現對釣魚島的領土野心(日本政府官員語)。”可以說,日本的這一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當然除了在釣魚島問題上的小算盤外,安倍晉三還希望凸顯自身在東亞地區的領導力,回應同樣與中國存在海洋主權爭端的越南和菲律賓的期待。日本海上自衛隊4月中旬首次停靠在越南具有戰略意義的軍事基地金蘭灣就彰顯出這一點。
對于日本為何如此迫切地尋求中日首腦會談,很顯然與日本今年的外交和國內政治議程緊密相關。今年在日本即將舉行中日韓首腦會議,而這一會議在中斷數年后去年在韓國得以恢復,今年的會晤能否延續的關鍵性障礙在于日本能否同中韓兩國恢復正常的政治高層往來,這也直接左右未來中日韓三國包括自由貿易協定在內的諸多合作能否順利推行。2016年9月在杭州舉行的G20峰會上,如果安倍晉三無法像兩年前的APEC會議一樣實現中日首腦會談,也會被視為外交上的重要挫折。2016年夏天日本即將舉行參議院選舉,這對于安倍政權的穩定非常關鍵。在“安倍經濟學”面臨重重困境,國內支持度低迷的情況下,安倍迫切需要在對外關系特別是同中國這樣的大國和鄰國外交上得分,以挽回因為內政而失去的支持。同時,這也對于日本營造一種在國際社會表面看來積極維護地區和平的形象不無裨益。
已經任職6年的中國駐日大使程永華對于當前的中日關系有著準確的判斷。他表示從2014年11月中日達成四點原則共識開始,兩國關系進入了改善進程,各領域的對話磋商逐漸得到了恢復,但是目前改善的勢頭仍然很脆弱,存在很多不確定的因素。中日關系的重要性沒有改變,兩個國家在各領域的合作潛能仍然很大。從日本外交近期的所作所為中可以充分感受到改善中日關系的不確定性之復雜,但從兩國民間往來和經濟交流的共同利益中也足可以看出雙方合作的潛能。究竟中日關系應該何去何從?王毅外長已經在同岸田文雄外相的會談中明確提出了四點要求,為兩國關系進一步改善指明了方向,端看日本如何回應,尤其是對其確認的中日“互為合作伙伴、互不構成威脅”的共識如何體現在實踐中,是否能以積極和健康的心態看待中國的發展,不再散布或附和形形色色的“中國威脅論”和“中國經濟衰退論”。
前不久在日本熊本發生的地震災害中,作為熊本與中國桂林友好象征之一的熊本動物園內“友誼亭”倒塌損壞而令人痛惜,因為該亭寓意中日兩國永遠和平,世代友誼。然而,天災并不足懼,真正可怕的是雙方彼此內心中的友誼之亭垮塌。同心協力,很快就可以在災害中重建家園,并樹立中日友誼新的象征,但是乍暖還寒的兩國關系卻無法再經受任何心靈地震的考驗,希望日本政治家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不繼續在恢復兩國關系的進程中邁半步而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