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爾巴喬夫的憂傷

鄭渝川

俄羅斯自由民主黨在今年3月向俄羅斯國家杜馬提交議案，要求在國家層面認定蘇聯最后一位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在位期間的政策是犯罪。4月26日，戈爾巴喬夫在莫斯科聲明，不推卸自己有導致蘇聯解體的責任。但是，在戈爾巴喬夫的回憶錄中，他卻還在為自己辯解，把自己描述為一位生活在孤獨中的人，那么他的晚年生活究竟如何，他真的為當年的舉措后悔了嗎？

1985年3月，戈爾巴喬夫被推選為已經病逝的契爾年科的繼任者。他啟動了勃列日涅夫抵制了近二十年的政治、經濟等全方位改革。

今年4月26日，戈爾巴喬夫在莫斯科聲明，不推卸自己有導致蘇聯解體的責任。但是，在戈爾巴喬夫的回憶錄中，他卻還在為自己辯解，戈爾巴喬夫努力向人們證明，他的改革路線一點兒問題也沒有。按照書中的描繪，自始至終，戈爾巴喬夫都是正確的，蘇聯和歷史辜負了他，而不是相反。

進入體制后，始終處于高度孤獨狀態

戈爾巴喬夫在回憶錄中都在強調他的孤獨。這種孤獨首先來源于他在1999年失去了摯愛伴侶賴莎。

1980年代，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元首在出席活動時，都喜歡帶著各自的第一夫人。南希和賴莎因此獲得了很高的曝光率。公允來講，賴莎受到的一些批評，有些顯失公平，同樣的行為特征出現在南希身上時，很多獨立知識分子在專欄中就贊嘆不已，以為是貴婦風范再現，若發生在賴莎身上就被指責為顯擺。

南希后來被稱為白宮女王，是不掛名的總統首席幕僚，又迷信占星術，按照占星師的安排為里根安排行程，什么國家安全助理國務卿國防部長也得走她的門子，這比后來的克林頓任期內，希拉里的所為不知要過分多少倍。南希還公開接受美國各類服裝企業的贈衣，以另一種方式延續自己的好萊塢演員生涯。里根卸任后，南希參加了一些社會公益活動，并因此很快修復公眾形象。對比來看，賴莎只是喜歡陪同丈夫視察，沒有依據證明她在戈爾巴喬夫的不成功改革中扮演過角色。這個在丈夫失掉所有權勢而僅能憑借一點知名度賺取演講費的女性，在身患血癌后，努力利用夫婦的知名度來籌建血癌兒童醫院，卻很少被提及。

在回憶錄中，戈爾巴喬夫深情地回憶了他與賴莎共同度過的點點滴滴。從戈氏的描繪來看，賴莎是個相當獨立而又堅強的女性，雖然說丈夫這樣稱贊妻子并不算稀奇……

戈爾巴喬夫要強調的孤獨，更來自于他所認為的他扮演的政治角色，被長期誤解，甚至可以說，他進入蘇聯官僚體制后，就始終處于一種高度孤獨的狀態。按照書中的說法，戈爾巴喬夫是個敏感、脆弱甚至有些天真，但始終不改善良本質的圣徒，他不認為自己做錯過任何事，是時代、蘇聯體制、他人共同辜負了他，這個口氣有點像項羽。

出身不好的戈爾巴喬夫如何進入體制

戈爾巴喬夫的外祖父潘捷列伊1938年被指控為托派分子，審查時間長達14個月之久，還被判處死刑，但終因檢察院復查沒有確鑿證據而釋放。祖父則未經審判就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出生于1931年的戈爾巴喬夫，因為辛勤勞作在1947年榮獲勞動紅旗獎章，他的父親贏得列寧勛章。

接下來，戈爾巴喬夫入讀莫斯科大學法律系。與同年齡的很多人相似，他積極參加各類敏感問題的討論，在老師的影響下傾向于斯大林主義的對立面，甚至在一次討論斯大林的著作的課堂上（1952年，斯大林去世的前一年），公開提出機械閱讀和謳歌該著作是對學生的侮辱。戈爾巴喬夫因此受到校方的斥責，但即便如此，也沒有影響他在當年入黨。

結識并和賴莎結婚后的1955年，戈爾巴喬夫從莫斯科大學畢業。他原本可以分配到蘇聯總檢察院，但在此時，蘇聯已在反思斯大林時代的大清洗，得出的教訓是當時有大批毫無工作經驗的法律專業畢業生進入中央司法機關工作后，草率處理了大量的大清洗案件。戈爾巴喬夫又被轉為分配到他的老家斯塔夫羅波爾，賴莎隨行。接下來，他從家鄉的檢察院“轉會”去了團委。

戈爾巴喬夫認為，他對蘇聯體制弊病的深刻認識來源于傳達蘇共二十大報告。

因為向據說是斯大林集體農莊政策的受害者農民傳達報告時，聽眾紛紛表現出質疑態度，除了對報告事實的質疑外，還提出傳達報告的領導人“當時你們都在哪里呢”等詰問。戈爾巴喬夫認為，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批評“從道德上破壞了蘇聯制度的聲譽，產生了變革的希望，推動了政治、經濟、思想和文化生活的新發展”。他承認，他就任蘇共總書記后的一些行動方式，就源自赫魯曉夫。

戈爾巴喬夫升得為何那么快

從團委干部，到一個城市的黨委書記（1966年），戈爾巴喬夫花了約十年時間，并很快進入了高速晉升的軌道。他在1978年就入選為蘇共中央書記，1980年當選為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1985年成為蘇共中央總書記。

對比一下，在戈爾巴喬夫當團委干部的時候，他的命定對手里根在好萊塢為中情局當臥底，專司探察同事的親共言論；在1966年，里根當選加州州長，當選后即派遣士兵鎮壓民權運動。1980年，里根當選美國總統。

“朝中無人”的戈爾巴喬夫，為什么能夠如此之快的提升？答案首先在于，當時的蘇共領導人勃列日涅夫最為重視農業和軍事問題，而戈爾巴喬夫所任職的斯塔夫羅波爾市、斯塔夫羅波爾邊疆區，是蘇聯重要的農業區。戈爾巴喬夫十多歲時就是農業能手，他能夠在農業方面做出政績，大力推進農業生產的集約化和專業化，又相當年輕，這對于年齡結構高齡化的蘇共中央著實有吸引力。

有意思的是，經過這番努力，斯塔夫羅波爾邊疆區的農業有了大發展，蘇聯其他農業區的生產經營情況也有改善，卻仍然無法很好的滿足蘇聯社會的需要。為什么美國和加拿大的農業有著更強的競爭力？這個謎題是到了后來戈爾巴喬夫成為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出訪加拿大時才解開的，加拿大領導人承認美加兩國的大農業都是靠著政府巨額補貼發展的，沒有補貼，農場主將立馬失業，根本不可能做到低價供應市場及對國外出口。

其次，戈爾巴喬夫很好地貫徹了蘇共二十三大（1966年）大力發展中小城市的目標，他當時是斯塔夫羅波爾市黨委書記，積極推進住宅建設工業化，發展電氣工程、電子、化學、機器制造等產業，到處架設無軌電車，還在市內配建各類文體設施，此外還建造了醒目的政績工程（如寬銀幕電影院、歷史博物館）——這些舉動放在其他國家，被稱作經營城市。戈爾巴喬夫對自己的地方任職政績津津樂道。

戈爾巴喬夫還推動了礦水城度假勝地的改造，建起了療養院和度假村。盡管他對此只是一筆帶過，但從推行此舉后，作為地方官員的戈爾巴喬夫越來越頻繁地陪同莫斯科來的高級干部度假，與后來接替勃列日涅夫出任蘇共中央總書記的安德羅波夫還成了好友。戈爾巴喬夫晉升其實已不再成問題。在戈爾巴喬夫即將提任進入蘇共中央前夕，克格勃的頭目派員到斯塔夫羅波爾邊疆區考察工作，其實就帶有構陷的目的，沒想到戈爾巴喬夫很強硬地把克格勃頂了回去。

戈爾巴喬夫如何解釋自己的改革？

戈爾巴喬夫晉升到蘇共中央，意味著他進入了勃列日涅夫的權力內圈，他成為分管蘇聯農業特別是食品問題的書記。他試圖證明他當時很好地履行了職責，積極改善了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的效能。

獲得晉升后，戈爾巴喬夫和賴莎出現各種不適應，特別是克里姆林宮“傲慢、粗魯和諂媚”的權力文化。原本要一步到位晉升為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戈爾巴喬夫，在與當時的蘇共二號人物、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發生沖突后，被改為提名為政治局候補委員（很快去掉了候補二字）——事實證明，戈爾巴喬夫公然挑戰柯西金，極大地取悅了勃列日涅夫。

安德羅波夫接任蘇共中央總書記時，獲得了戈爾巴喬夫的鼎力支持，前者任職只有450天。戈爾巴喬夫對安德羅波夫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其堪稱為杰出而富有勇氣的改革家，還相當有才華。這個評價是對的，如果安德羅波夫不是很快就病逝，這個曾有著克格勃長期工作經歷的蘇共資深官僚，決計不會在裁軍談判等問題上被里根牽著鼻子走，有足夠的權威推動他想要的改革。

按照戈爾巴喬夫的說法，安德羅波夫病逝前曾提名他本人為繼任者，但契爾年科及其黨羽篡改了安德羅波夫的遺命。當然，契爾年科自己也是個病夫，任職時間也很短，這使得戈爾巴喬夫被留在蘇共中央。

1985年3月，戈爾巴喬夫被推選為已經病逝的契爾年科的繼任者。他啟動了勃列日涅夫抵制了近二十年的政治、經濟等全方位改革。在蘇聯解體后，戈爾巴喬夫努力向人們證明，他的改革路線沒有問題。

改革從禁酒令開始。在回顧這項最終被證明為消解戈爾巴喬夫改革民眾支持的舉措時，他仍宣稱那是符合社會現實和道德責任的，只是具體措施有問題。

在談到切爾諾貝利核電廠事故后，戈爾巴喬夫談到了當時的蘇共中央其他同僚很有些麻木不仁，表示他本人在此后積極推動了公開性的改革。他談到了1986年前后的油價下跌，但沒有提及后來被證實的美國方面的操縱（通過拉低油價，打擊產油國蘇聯的經濟，妨礙戈氏啟動的經濟改革），卻主要強調在不利的經濟形勢下，他本人力主調低發展目標，顯示他是個實事求是、高度負責的決策者。

在前兩年的改革受挫后，戈爾巴喬夫及其核心幕僚都歸因于蘇聯干部的不配合，時隔多年，戈爾巴喬夫在回憶錄中也是這樣解釋的，沒有任何對決策的反省。他輕率地談到了他的政治生涯終結者葉利欽，貶低歷史學家確鑿記述的葉利欽的改革成績，矢口不提葉利欽在回憶錄中對他提出過的批評。

戈爾巴喬夫以極度愉悅的語調，敘述了他跟里根的政治交往。今天的歷史學家，不管來自美國、歐洲，還是俄羅斯，都傾向于認為戈爾巴喬夫根本不是里根的對手，前者只是蘇共體制下不得已的選擇，并無半點意識形態、國際政治、軍事領導經驗，而是按照一個普通的俄羅斯居民對于和平的向往，努力配合他眼中的好朋友提出的和平方案。出于這樣的沖動，戈爾巴喬夫在沒有事先擬定安置方案的情況下，宣布了裁軍方案，將數十萬蘇軍士兵及其親屬輕率的放逐到生活無靠的境地，此舉被證明極大地挫傷了蘇軍士氣。

戈爾巴喬夫積極贊賞他帶給蘇聯人的改革、公開性和民主化，宣稱這一切的改革雖然帶來了較大混亂，但人們是支持他本人及蘇共中央的。在蘇聯成為歷史名詞的事實面前，戈爾巴喬夫分別給出了改革啟動太晚、蘇共官僚的集體抵制等方面的原因解釋。在戈爾巴喬夫的筆下，蘇聯走向解體的所有責任，都不在于他的改革，而是葉利欽的搗鬼。戈爾巴喬夫認為，自始至終，他都是正確的，蘇聯和歷史辜負了他，而不是他辜負了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