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沙漠紅母子一切平安,蔣傳賢還有重要的教學任務,必須馬上趕回甘州。楊修平還得在家里守候幾天。蔣傳賢也是騎馬來的,不能讓郎中一個人回去。楊滅白迅速做出了決定。在他做出決定的當兒,白滅楊來了,看得出,那是一張興師問罪的臉。他繃著臉,說出的話也是緊繃繃的,他說:有那樣做事的嗎,咱老先人慢待過人嗎,人家郎中大老遠給咱們的人上門看病來了,一個大男人給女人接生,糊了兩手的血,咱們就那樣讓人孤單單地回去?楊滅白事實上已有妥善安排,一聽白滅楊的口風,心想應該把這樁爭面子的事情讓給白家人。他說,我心中沒有個好主意嘛,這不正想著嘛,正好你來了嘛,你的好主意和叫驢的尿一樣多,你給咱撒出來一個嘛。白滅楊說,那主意還用想啊,只要沒有忘記老先人的待人之道,不用想,主意活活地在眼前擺著呢。咱用轎子抬著郎中給送回去。你家出四個人,我家出四個人,讓四個人先走,在半路歇著,等著,一路輪換著,速度快,不累人,不要耽擱人家郎中的大事情。
這正是楊滅白想好的主意,他笑說,還是老弟你的好主意多,我想了半晚上,腦仁仁兒都想疼了,也沒有想出這么好的主意來。白滅楊哼了一聲說,閑不著你的,以后需要壞主意時,還得請你出馬了。
楊存志帶著一個楊家人,和兩個白家人打前站,他們前出二十里地,留下兩個人,另兩個人再前出二十里地,在那里打尖休整。白光祖帶著一個白家人,兩個楊家人,一路輪流抬著蔣傳賢。出發時,上下獨流地除了沙漠紅和幾個坐月子的女人,能喘氣的都來了。蔣傳賢笑吟吟坐上轎子,他騎來的那匹馬,看著主人并不使喚它,甩踢撂胯打響鼻,想辦法在折騰事兒。兩人抬著轎子,一人牽著馬,馬不好好走,影響行程。一人干脆騎上馬,馬這才像馬那樣上路了,另一人跟在馬后奔跑,兩人輪換著,很快與先期出發二十里地的那兩個人匯合。簡單交接手續后,后來的這兩個人在這里休息等待,由那兩個人一人騎馬,一人跟著,向下一站進發。正如兩個族長預想的,第二天日上三竿時,一行人馬已進入甘州城。
本來是不用進主城區的,楊存志臨時動議,建議送行隊伍拐一個不小的彎兒,從東門進,穿過主城區,繞南門,再從西門回校。他的建議得到了大家的熱烈響應,蔣傳賢難為情地說:勞駕諸位跑了二百里砂石路了,這么辛苦的,咱們還是就近回校吧。白光祖慨然說,這么一截子路算個什么嘛,只要心里高興,再跑這么遠的路,跟玩兒似的。蔣傳賢心里也贊同這樣做,只是勞累大家,心里過意不去。
風聲早傳出去了。蔣傳賢是留過洋的,擔任經世學堂醫護訓練班的教員,這個甘州城盡人皆知,可是,這個郎中,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怪哇哇的。楊修平不算怪人,那是在自家門口做事呢,由爺爺奶奶父母親管教著,要是遠離家鄉,不知道會做出什么怪章法呢。你看看,你看看,他居然讓一個男人給自己的女人接生。
這是這幾天甘州地界發生的最大的事件,人們的街談巷議茶余飯后,最轟動的就是這件事兒了。過了幾天,風頭變了,人們哄傳,楊家三代單傳,兒媳這次懷上的本來是女娃,楊修平又是留過洋的,知道洋郎中能把女娃轉換為男娃,蔣傳賢雖不是洋人,卻是學會了洋人的手藝,你看看,你看看,他果然把女娃變成男娃了。
人們要看看這位能化女娃為男娃的神奇郎中。
甘州城里從來不缺少閑人,他們早已打聽清楚了蔣傳賢的動向,連同送行隊伍的臨時動議都掌握得真真確確。消息風一樣吹出去,在太陽冒花時,甘州城已經萬人空巷,他們守候在街頭,搶占最佳觀看位置,墻頭上,屋頂上,大樹上,早已爬滿了人。送行隊伍過來了,站在街邊的人試圖涌上前去就近觀看,那些閑人早有準備,一人手持一根一丈長短的棗木桿子,朝那伸出隊伍的人頭,不分黑發白發,齊齊地斬削下去,被擊中的黑發白發急速縮回去,隊伍像一堵石頭墻那樣嚴整。
閑人的敬業精神贏得了處在不利位置的人們的尊重。位居高處的人視野因此更加開闊,被擋在他人身后的人,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見。閑人手中的棗木桿子只敲打那些逸出隊伍的人頭,并沒有禁止人們的嘴。高處低處前面后面的人都在一片聲兒高喊:“洋郎中!洋郎中!”
送行隊伍放慢了腳步,讓更多的人更多地看蔣傳賢幾眼。蔣傳賢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郎中,他索性讓轎子停下,他揭開轎簾,鉆出身子,站在地上,笑吟吟地,向大家招招手,然后,翻身上馬。他依然戴著白帽子,穿著白大褂,只是沒有戴驢籠嘴那樣的白口罩。人們都能看見他了,都能看見他的全身了。蔣傳賢向人們頻頻揮手致意,每一次揮手,便能贏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吶喊聲。
“洋郎中,洋郎中,白帽子,白褂子,白臉白手白脖子,女子變兒子,一把揪住男娃的牛把子!”
蔣傳賢也不打算解釋,對于愚昧的人,最大的吸引力也許只有愚昧,先吸引住他們,然后,再把他們從愚昧中解救出來。
果然,當天下午,經世學堂門外便聚集了一大批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要拜洋郎中為師,學習能把女娃轉換為男娃的醫術。
在離開獨流地時,蔣傳賢已經意識到了,并獲得了楊修平的同意。蔣傳賢將報名者的情況一一做了詳盡考察,最后招收了其中的八十名青年人,三十名男性,五十名女性,分為醫療班和護理班。從他回來的那一天起,前來請他接生的人絡繹不絕,尤其那些男丁稀少的家庭,希望他能夠使出化女為男的神奇醫術,出診費可以傾其所有滿足郎中。對這種情況,蔣傳賢一概拒絕,他沒有那種神奇醫術,在一個產婦那里失去效用,現代醫學短時間內很難在這地方開展了。他的借口是,教學活動繁忙,沒有時間出診。
可是,這樣的理由畢竟太過牽強,大多都是甘州城鄉產婦,距離學校并不遠,晚上又不上課,出診還是可以的。他決定,盡量虛詞應付,等到這批學員獲得一些起碼的生育知識后,可以幫他開展工作。對于有些生男生女并無特別要求的家庭,他則答應幫其接生,醫護費用全免,但要求產婦來到學校,并允許學員現場觀摩。對于這樣的要求,產婦家人答應一半,反對一半,答應來學校生產,反對讓學員就近觀摩。正好,大多數人在這樣的條件面前望而卻步,蔣傳賢心里過意不去,卻也只能得過且過。甘州地界新生兒成活率一直很低,連對半都達不到,而產婦的死亡率又極高,向來都在三成以上。人們把婦女生產比作過鬼門關,一點也沒有夸張,有些貧寒人家,都是舉債娶妻,有的兒女都長大成人了,娶妻所欠債務還未還清,而娶來的妻子在以后的生產中早已難產而死。
終于有一戶人家想通了,那是居住在甘州北門外農村的朱家。他們原來也算得上小康人家,種著二十畝水田,不愁吃不愁穿的。可是,前后給兒子娶妻三次,兒媳都因難產而死,三對母子都沒有保住。迎娶第二個、第三個兒媳,加上喪葬費用,掏空了家底,還搭上了幾畝地。第四個兒媳的迎娶費用,則全部來自賣地所得,家中只剩下一畝地了,兒媳到了預產期,能不能順利生產,一家人整日憂心忡忡。據城中的神婆婆說,這家人老祖先是土匪出身,殺人太多,冤鬼一直找不到他,終于找到他的后代了,當年,他殺了多少人,后代就得死多少人,不夠償命,就讓他家絕后。人們都相信神婆婆的話,正經人家的女兒再也不敢嫁給他家了,第四個兒媳是花費大價錢從遠路買來的。朱家老人說,只要母子平安,哪怕只能保住一個,如果兒媳活著,這一胎保不住,還可再生,瞎雀都能碰得著谷穗子呢,大人保不住,能保住娃娃也行,是男是女都行。讓男郎中接生咋了,人家楊校長是什么人,留洋生,校長!人家的女人都不怕男人看,不怕男人摸摸揣揣,咱們怕什么,讓留過洋的郎中看了,摸了,揣了,不丟人,那是咱家兒媳的造化!
一條道理想通了,就像開通了一條灌溉總渠,支渠,分渠,斗渠,毛渠,河里的水可以順著渠道流入田地的每個角落。
朱家兒媳被家人送來了。蔣傳賢讓她躺在白布床單覆蓋的床上,從懷里掏出那個怪哇哇的東西,塞進她的懷中,她頓時感覺冰哇哇的。她嫁來后,才得知朱家以前的不幸遭遇,后悔已經來不及了,生產在即,她鐵了心認定,她沒有幾天活頭了,生產之日,就是她與她的孩子命盡之時。她并不覺得那個傳說中的怪哇哇的東西有多怪,也不覺得傳說中的冰哇哇的東西讓她有多難受。郎中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反正沒幾天活頭了,娘家又不在這里,自己又不會留下后代,人咋說閑話都行,反正我聽不到,親人也聽不到,不嫌自己的嘴受累,愛咋說咋說。郎中從她懷中取出那個冰哇哇的東西后,又讓她揭起衣襟,露出肚皮,郎中用手在她的肚皮上揣揣摸摸的,輕一下,重一下的。
男郎中的事情做完了,他又把那個怪哇哇的東西給了他的徒弟。男徒弟,女徒弟,一個個輪換著把那個怪哇哇的東西,學著師父的樣兒,一次次塞進她的懷中,到了后來,對那個怪哇哇的東西,她都沒有冰哇哇的感覺了。然后,又是一個個輪換著,像他們的師父那樣,摸揣她的肚子。折騰了大半天,男郎中給她蓋上雪白被面的被子,讓她躺著。他則帶著他的那一幫徒弟,躲進另一個房間里,不知在咕咕囔囔說什么。
不一會兒,男郎中卻推門進來,他笑笑地對她說,祝賀你,三天后,你就可以生產了。我想問你,你是回家待產,還是在學校待產?男郎中說的話,有些她懂得,有些不大懂得,什么待產不待產的,什么話嘛,我咋就是個不懂得呢。她說,我不知道,這些事兒你得問我男人,我肚子里的種是他的,他說了算。她發現那個男郎中想張大嘴大笑,嘴張了老大,卻無聲地笑笑,他說:好的。轉身出門去了。她聽見了門外的說話聲,有男郎中的,有公公婆婆的,也有自己男人的。自家的三個人是按平時在家說話的順序說的,公公說,你看嘛,你說咋弄就咋弄,我們人交給你了,都聽你的。婆婆接著說,你看嘛,你說咋弄就咋弄,我們人交給你了,都聽你的。自家男人說,你看嘛,你說……咋弄就……咋弄,我們的人……交給……你了,都聽……你的。最后是那個男郎中的話,他說的話和給她說的話一樣,連口氣都一樣:好的。
朱家兒媳在學校醫護訓練部病房住了三天,每天都 由學校供給吃喝。每天早中晚各一次,和初來時一樣,先由男郎中把那個怪哇哇的東西塞入她的懷里,再在她的身上摸摸揣揣一番,接下來,他的男女徒弟都學他的樣子重復做一遍,然后,師徒們退到另一間房里咕咕囔囔,不知道說些什么。她的公公和男人回家了,她的婆婆留在這里照料她。也沒有什么讓婆婆照料的,吃的喝的用的,她心里剛這樣想,都送來了,男郎中的所有女徒弟則帶著她,一日三次在戈壁灘上亂轉悠。她的婆婆成了光吃飯喝水,一把活兒不干的閑人。第三天一大早,她的公公和男人來了,男郎中說他們的人這一天要生孩子的,卻沒有說是這一天的什么時辰,父子倆天還沒有大亮就趕來了。他們白著急了一個白天。直到往常要熄燈時分,她的肚子突然疼了起來,男郎中把她的家人全部趕了出去,留下了他和他的所有徒弟。
原來,女人生孩子沒有人說的那么可怕嘛!
朱家媳婦心里想著即便能保住命,至少也得在鬼門關前打一個晃悠的,不料,男郎中和他的那一幫徒弟,三弄兩弄,她只覺下身一陣撕裂的疼痛,在她快要疼死過去時,肚皮忽的一松,好似一腳踏空了,她聽到身邊誰說了一聲:生了,是男娃!
朱家媳婦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打開房門出去了。她不知道,那是男郎中的一個男徒弟,他出去給她的家人報喜了,他說的話,后來在甘州城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他說:“生了。”
“生了?”全家人都渾身一抖。看見報信人不再說話,全家人的嘴唇同時抖動起來,公公的嘴唇里率先抖出一句話來:“活的,死的?”
“當然是活的。”
“娃娃還是大人?”
“娃娃和大人都活了。”
“男娃,女娃?”
“本來是女娃。我師父給弄成男娃了。”
三口人在第一時間同時哭出聲來。那個男徒弟嚴肅地說:“你們哭吧,哭幾聲,男娃又轉成女娃了。”三個人同時止了哭聲,那個男徒弟說:“母子的命暫時是保住了,能保多長時間,那可說不定,女娃暫時是轉成男娃了,什么時候再轉回去,也說不定。”
“那咋辦嘛!求你給你師父說說,一定要想辦法啊!”
三個人的嘴同時張開了,都沒有哭出聲來,趕緊又將嘴合住。男徒弟舉目望天,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家向來命薄,養不了娃娃,別說男娃,女娃都養不了。娃是自己生的,但要借眾人的福分呢。趕緊讓更多的人知道你家生了一個活著的娃,本來是女娃,讓郎中轉成了男娃,說不定,娃的命能夠保住,男娃不再轉成女娃。”
三個人想都沒想,掉頭沖進城里,大街小巷,一聲又一聲,一直喊到第二天旭日東升,滿城的人都被吵鬧得沒有睡好覺,但他們樂意。甘州城所有人家,有了這個神奇郎中,從此以后,不怕絕后,婦女也不怕難產而死了。
蔣傳賢不知道那一晚甘州城發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天明以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準備將那個散布謠言的徒弟好好批評一頓,想想,又作罷了。
楊修平本打算等到兒子滿月,給兒子取了名字后,再回學校的,沙漠紅說,你又沒奶給娃吃,待在家里干什么,學校還處在草創階段,不要讓人說我把你纏住不讓你走。楊修平說,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天下事天下人人人有份,多我不多少我不少。沙漠紅哂笑說,老衲已看破紅塵,不當校長了是不是?
(未完待續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