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吉

阜新是個因煤而生的城市,曾是位居全國前5的國家大型煤炭基地。2001年12月,國務院制定的城市發展規劃中,它是資源枯竭型城市經濟轉型的試點。2002年,阜新礦務局提出了改革思路:“加快非煤發展,實施煤與非煤并重”。之后,阜新礦務局改制為阜新礦業集團,并以資源尚未枯竭的煤礦為基礎,組建阜新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煤炭在中國能源結構中,一直扮演著先行官的角色。自2002年煤價緩慢抬頭起,到2004、2005年的爬坡,再到2009、2010年的大漲,并在2011年創下歷史新高,這便是眾所周知的“煤炭黃金10年”。這10年,讓煤老板成為有錢人的標簽,讓鄂爾多斯和神木成為創富神話。這10年,給阜新帶來多少財富和變化,坊間鮮有傳說,媒體亦少關注。它依然是個藉藉無名的小城,拖著“老工基”沉重的尾巴,開采了60多年的大坑里,黑金已近枯竭。2005年,亞洲最大的機械露天煤礦——海州露天礦破產,破產清算、職工安置、資產變現、企業重組,到內蒙古白音華地區開發新礦……
走在阜新規整、干凈、多樹的大街上,豪車不時悶騷而過,迎面而來的女人,系著博柏利格子圍巾,化著講究的淡妝。比之鄂爾多斯女人脖子上的大金項鏈,黃金10年帶來的財富,還是在這里留下了柔和的印跡。
話說1982年6月,為了安置全市的待業青年、應屆初高中畢業生和返城知青,海州露天礦成立了集體所有制服務公司——阜新礦區海州多種經營公司。本著“替國分憂、為民解愁、為社會服務”的宗旨,甫一亮相,就解決了1.7萬多人的就業問題。
依托海州露天礦的實力,多種經營公司順風順水。身為總會計師的王玉文書記經理一肩挑,帶領這個萬人團隊劈波斬浪,發展為擁有8個涉煤企業和7個服務公司的大企業。到了2005年,圍繞重組后的海州礦輔體業務,公司走向鼎盛,職工6300多人,下轄的獨立法人單位達到30多家。盡管有下崗、退休、退養的人員包袱,也有困難職工、工傷殘人員和工亡遺屬的幫扶擔子。但是,有一路飆升的業績做后援,再輔以工會的給力工作,這些困難都能迎刃而解。職工日子豐衣足食,業余生活豐富多彩,公司上下一片祥和。
但是,隨著城市轉型步子的加快,去年年初,國家“十三五”計劃中的重要項目——海州露天礦公園建設啟動,園址就在露天煤區,坑內采煤生產將全部停止,多種經營公司受到嚴重沖擊。1至5月是半停產,職工開基本工資。但到了6月,公司只能支付職工每月500元的生活補助。這樣的狀況維持到今年4月,公司已彈盡糧絕,500元的生活費都難以為繼,涉及到的職工多達3000人。
這3000人中大多數是8個涉煤企業的選煤工,清一色60后,“挎筐老太”的后代。“一五”計劃時期,海州礦大干快上,選煤工短缺。所謂選煤,就是對煤渣進行二次篩選。這活不需體力,更不需技術,只需左手筐右手鏟。于是,礦領導決定,招聘礦工妻子入職。這些女人都是鄉下人,隨夫在礦區安家。守家待地就能掙錢貼補家用,她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幾乎一夜之間,挎筐娘子軍就誕生了。
在煤海里,在一筐筐的勞作間,女人的年華流逝了,成了挎筐老太,退出作業區。她們那些只有初、小學文化的兒子們,卻長成了20出頭的壯小子,成為選煤工的第二梯隊,接班替崗順理成章。他們被統一分配到多種經營公司,并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大集體工人。
大集體職工是計劃經濟年代的特定產物。改革開放后,他們成為受沖擊最為嚴重的群體。他們曾經有900萬之多,占全國職工總人數的11.2%。在東南沿海一帶,這些職工的權益按著國家的相關政策,逐步得到了解決。但在東北地區,作為歷史遺留問題,他們的權益處在真空狀態。國家、社會和所在企業的絲絲風吹草動,都會引發應激反應,處理不當,便會轉為社會危機。
2014年11月,阜新市政府、市人社局和多種經營公司的上級機關——阜礦集團和礦區總公司等部門,就3000人的安置問題,召開了專題會議,拿出了4個解決方案:一是爭取安排到公益崗位就業;二是在露天公園建設工程中就業;三是到清河門皮革園區就業;四是與多種經營公司解除勞動關系,即買斷工齡,領取24個月的失業保險金。
4個方案看上去不錯,但執行起來困難重重。公益崗需要阜新市財政局和人社局等相關部門提出申請,上報到遼寧省政府,再由省政府的相關部門批準和劃撥資金。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幾乎是不可能等待的過程;到露天公園工地和清河門皮革園區就業,錄用條件嚴格限制在汽車司機、鏟車司機、勾機司機和修理工、縫紉工。3000職工中有這些技能的屬極少數,絕大多數一輩子憑體力采煤,別無他能。
由此看來,只剩最后一項可以嘗試。但現在,要全員解除勞動關系,公司必須補繳拖欠近1個億的保險金。多年來,面臨龐大的社保費用,公司采取在崗緩繳、退休前補齊的辦法,將3000人的費用,分解為退休一個補繳一個。眼下要一并補齊,錢從哪里來?還是無解。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憂愁、焦慮,甚至憤怒,傳染病般在3000人和3000個家庭中蔓延。他們說:“其實,再就業的崗位就在腳下。海州礦,這么大的一個坑,要在上面建地質公園,需要清煤填坑,需要大興土木,除了開各種機械的司機,還有大量沒技術含量的體力活兒,這可是我們的老本行,為什么不讓我們去干呢?施工方說這是國家工程,規定不雇傭外工??晌覀兒透返V集團是一家人呀,怎么說是外工?就因為我們是大集體工嗎?”
面對“回坑再就業”一說,所有人都很無奈。說來說去還是回到大集體身份上,這里面的問題多去了,短期內不可能一下子解決?,F在,多種經營公司可支配的資金,只能堅持兩個月。眼下不是治本的時候,而是要治標,要救急。如果能暫緩停產,或者說,停產分幾步走,分批次地進行,只要采煤的輪子在轉,哪怕轉得慢些,都能維持每人每月500元的補助。職工要求不高,就區區500元,日子就能過下去,就能為盤活公司固定資產贏得時間。多種經營公司有7個子公司,有優質資產休閑度假山莊,有辦公大樓和機器設備,雖然沒權出售,但可以出租,可以用戰略合作伙伴形式向社會融資。只要有了錢,就可以啟動廠辦大集體轉制程序,讓3000號人平穩過渡到養老保險體系里。他們都年過五旬,離55歲的退休年限,也就三兩年的光景。這三兩年若能領24個月的失業金,跟退休金基本能對接上了。
這是公司上上下下共同的心愿,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城市轉型、發展經濟和職工權益,哪個都毋庸置疑,哪個都迫在眉睫,這不是一個大集體公司能平衡得了、完成得了的??!
吳博軍是多種經營公司的工會主席,10年來,工會工作在他的帶領下,從工資集體協商到安全生產,從幫扶困難職工到文體活動,都搞得生龍活虎、有聲有色。獎杯、榮譽證書從全總的到省市工會的,可以說拿到了手軟。但從2013年1月起,公司開始停工、放假。曾經車水馬龍的辦公大樓,只剩下王玉文等幾位留守的領導班子成員,吳博軍是其中一位。“越是在困境中,工會工作越不能停。公司所有門都關了,但工會和經理辦的大門,卻天天向大家敞開。有這兩道門在,公司就在;公司在,職工心里就有底?!?/p>
走進辦公樓區,氣派的活動場所散發著歡聚的余溫,依稀可見職代會的熱烈和表彰會的喜慶。職工書屋已空無一人,但書刊報一應俱全,獲獎銅牌軒昂地掛在墻上,頑強地閃著金光。吳博軍說:“眼下的主要工作有兩項,一是市里搞職工籃球賽,我們年年參加,回回第一。今年雖然放長假了,但參賽是必須的。我們都是從困難中拼過來的人,知道精神不倒的道理。打比賽是面旗幟,能喚起大家的歸屬感和榮譽感。精神在,人心就不散。二是幫扶助困,穩定職工隊伍。春節前,省總下撥了20萬幫扶資金。全公司困難職工、病殘職工和工亡遺屬,外加8位離休工人和勞模,共計1200來人,是幫扶的首要對象。剩下的近2000人,也需要救助。這家交不上采暖費,那家孩子缺學費,都有相應的制度,工會要依規進行幫扶。職工們很自強,能干動活兒的,都沒等、靠、要。女職工去做家政,像擦玻璃,雖然有點危險,但掙得挺多,都搶著干。男職工送水、拾荒、拉腳,掙苦力錢,盡最大能力自救?!?/p>
采訪至此,一座城和一群人的困境清晰可見。這3000人其實是城市轉型的墊底者,煤是大家的,利益也是大家的?,F在,讓少數人去墊底、去犧牲,他們肯定有想法。這不是職工素質低,也不是他們不講理。國家、政府、企業和整個社會,要承認并尊重這些人,乃至他們的父輩,其中就包括挎筐老太們的付出和勞動紅利,理解這些人對未來的憂慮和生計負擔。國家出政策,政府和企業出資金,讓這些人老有所養、病有所醫,盡量在公平公正的基礎上去顧全大局。
一個關停并轉,最難的是失業與就業。轉型、民生、維穩,牽一發而動全身,考驗著執行者的智慧、能力和情懷,考驗著干群關系。一個大集體公司,一個近3000人的群體,折射的則是社會和諧發展的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