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宏
深幽的夜空中懸掛著一輪慘淡的冷月,冷月灑下淡淡的清輝,幾點星光伴著冷漠的夜空,窺視著空曠的原野。一條枯草覆蓋的小道上,兩個人影走在沉沉的夜色里。其中一個人影背負著一個睡得正香甜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時候,爬在背上的小女孩,被寂靜中傳出很遠地掠過枯草地唰唰的腳步聲驚醒,睜開蒙朧的雙眼,驚恐地張望。夜色像山一樣向他們襲來,嚇得小女孩冒出一身冷汗,又閉上了雙眼。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要帶她到哪?
這一幅定格的畫面,從小就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這是一個曾被母親無數次講述的故事中的序幕,是母親身世命運未卜的一次夜逃。
外公為了追尋他的愛情,不惜剪斷妻兒骨肉,深夜帶著年幼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和他的心上人私奔,他們要逃離束縛他們情愛的家,奔赴東山尋找新的生活。而只有六歲的母親迷茫地爬在父親肩頭,忐忑不安,不知父親為何舍下母親、姐姐、妹妹、弟弟,獨獨只帶自己深夜出逃。
外公年輕時在村子里是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外婆是相鄰的村子里一位聰慧的女子。外公和外婆的結合是家人的安排,還是自己的選擇,已無人知曉。只是平淡的婚姻孕育出了四個兒女,雖已兒女繞膝但仍沒有構建出家的溫馨和諧。不知從何時起,母親就覺得家里漸漸起了硝煙。年幼的她從自己父母數不清的爭吵中懵懵懂懂地知道是村子里有一個更漂亮更年輕的小媳婦吸引了風流倜儻的父親。這個小媳婦的丈夫是一個智商有問題的矮個子男人,矮個子男人和漂亮小媳婦一點兒不相配,也無法滿足漂亮小媳婦的需求。漂亮小媳婦就向村子里像一座山樣的外公拋去了媚眼,像狐仙一樣勾去了外公的花心。外公和漂亮小媳婦的邂逅終于擦燃了愛的火花,而且愈燃愈烈。她的一顰一笑,無時無刻不牽動著外公的心。外公的一舉一動也讓她怦然心動。外公時不時就往小媳婦家跑,偷家里的糧油給小媳婦送,為小媳婦心甘情愿地打短工,有時甚至是徹夜不歸,在那個年代上演著當今最盛行的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他們當時是真心相愛還是各有所求,已無人說得清。后來,他們的暗戀偷情慢慢變成了半公開。這時外婆就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和外公鬧,有一次甚至告到了縣里,縣里派公差來處理,也沒個結果。我不知在當時,上世紀四十年代初,這樣的事算是什么行徑,是受人指責還是令人艷羨。反正當時的外公是沒有條件從矮個子男人手里奪過漂亮小媳婦納為妻妾,外婆也不會退讓半步讓其領進家門。
這段插曲母親和外婆不止一次講給我聽,聽得次數多了竟把這件事和小說電影里的浪漫愛情故事重疊起來,幻化得更羅曼蒂克,甚至差點傾斜了自己的立場觀點。
有一段時間,母親的父親失蹤了。到后來的某一天,外公突然抱著一卷花布回到了家,讓外婆給母親做一身花衣服穿,這讓外婆驚喜不已,以為外公出外掙了一筆錢,回來好好過日子了。她趕緊給四個兒女每人縫了一身衣服,母親姊妹幾人很久沒穿過這樣的新衣服,簡直興奮得不知道怎樣表達了。晚上睡覺時,外公一定要摟著母親睡,還一再叮囑母親:“睡覺不要脫新衣服,不要睡著了,爹喊你,你就跟爹起來。”只有六歲的母親哪知道這是自己親爹精心設計好的一次逃婚。母親說,她當時想都沒想就睜大了眼睛,穿著一身新衣服,躺在父親身邊,可眼睛一點兒也不聽話,不知不覺竟合在了一起。等她再睜開眼時,已經是爬在父親的肩頭奔走在空曠的荒野上。同行的還有那個漂亮的小媳婦。從此年幼的母親失去了母愛,失去了姐妹,失去了家園,成為了自己父親綺情戀愛的附著物。
外公的私奔,瞬間讓外婆的天塌了下來。一個女人,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人,不得不領著三個還未諳人世的孩子過著艱辛的日子,擁抱著寂寞、苦難。在歲月的浸泡侵蝕中,為了心中還留有的渺茫的希望,成為一個能撐起天的滿臉溝壑的老女人。我曾經不止一次詢問外婆,在外公離開后,她是怎么度過的,但這一段故事通常是在外婆的一聲嘆息中戛然而止,留給聽故事的人無限想象的空間。
母親在外公的哄騙下,來到了東山的定邊縣城,和外公的新媳婦,也就是新媽開始了新的生活。但那是怎樣的一種新生活啊!新媽雖然漂亮,惹人愛,但沒有愛屋及烏,對她和對外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對外公溫柔,和聲細語,而對母親是惡言惡語,甚至棍棒相加。母親說,只要外公不在跟前,新媽會隨時找借口用針扎,用笤帚打,像所有民間故事中的惡毒繼母一樣行使著至高無上的權力。母親每次講起她的這一段生活,都會掉淚。年幼的母親總想著有一天,爹會帶她回家,和家人在一起。可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流逝,家園變得越來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門前大片大片綠綠的稻田,屋后一汪清澈的湖水……
可外公卻對他帶出來的心上人情有獨鐘,鐵了心要呵護心上人一輩子。全然不顧妻兒老小,不顧當時生活在苦難中的女兒。只是對母親的境況很無奈,有時乘新媳婦不在跟前就偷偷給年幼的女兒塞點東西吃,做身花衣服穿。母親常講,她曾無數次幼稚地發問:“爹,我們家在哪?帶我回家吧!我想媽,想姐姐,想……”外公只是粗魯地打斷母親的追問:“這就是你家,這就是你媽。”就這樣,母親跟隨外公、新外婆輾轉定邊、鹽池一帶,最后落腳到了山里一個偏遠的村莊,生活穩定了下來,外公開始了和心儀的人的幸福生活,紅顏知己變為生命愛人。母親的家園、親人也丟在了飄渺的記憶里。
二十年后,母親在偶遇的鄉鄰的幫助下,順著記憶翻過了大山,渡過了黃河,找到了那片綠綠的稻田,那汪清澈的湖水,飄著一縷青煙的家,找到了自己的血脈親人。失散近二十年的母女相聚、姊妹相抱的場面是怎樣的泣不成聲,是怎樣的感人肺腑,我能想象得出。畢竟二十年的風風雨雨是無法隔斷血濃于水的親情的。一次選擇,一段愛的歷程,讓一個家庭忍受二十年的分離,讓一個人的命運發生意想不到的波折。這是時代的原因,還是命運的安排?母親是從沒抱怨過自己的父親,但外婆卻是抱恨終生。
作家池莉說過:“人生當愛透一次,恨透一次,苦透一次,甜透一次,夢透一次,醒透一次,笑透一次,于是乎,人生也就不那么平庸了。”照這樣說來,外公、外婆當屬不平庸的人生了。
晚年的外公終于在母親的哭泣懇求中回到了拋棄了三十余年的家,家園已經物是人非。外公彌留之際,舅舅還不肯相認,不肯原諒這位在他僅有半歲時就忍心拋下他的父親,這位為了自己的情愛,舍棄了妻子兒女的家庭罪人。但外婆去世時,留下的遺言就是要和已先她而去的外公合葬。新外婆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容顏,無兒無女的她老年一遍遍幸福地咀嚼著外公對她的愛的點點滴滴,想想此生得到的一份真情,足矣!
外公沒有陪新外婆慢慢變老,也沒有對外婆彌補什么,就作別西天,留下說不清的謎一樣的故事,讓我好奇地一遍又一遍回味。不知晚年的外公對自己年輕時的風花雪月感覺是酸澀還是甜蜜?如今,外公、外婆、新外婆都已作古,往事也化為一縷青煙,隨風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