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蓉
小說:人生況味的抒情化演繹
對于書寫地域的文學來講,故土無疑是作家記憶中最深刻的生命體驗,根植于鄉土對根的探尋亦是作家對生命本體的求索,那些如今荒涼、古舊、漸趨殘垣廢墟的小鄉村無一不是作家寫作的精神背景,而廣袤的農田、燦黃的麥地在寧夏作家的筆下均被賦予了不同的尋根意味與訴求。
如果說石舒清的創作是回族最本真與平實的生活描摹、郭文斌敘寫的是瑣屑與絮叨的溫情,火會亮的作品則是人生酸楚況味的抒情化演繹,被收入小說集《叫板》中的十六篇作品皆流露出作家對人生百味的品啜與復雜難言,那些不甚美好的往事與故事承載著作家對人生的深沉思索。
集子中小說呈現兩種不同的格局,前半部分作品均短小、偏重抒情。每個短篇的情節都十分簡單,可幾筆概說。而作者似乎有意放慢敘述的節奏,意在于展現主人公“綿長的心緒”,再現那些艱難時日下的心路歷程與人生體驗。《麥黃時節》里女人輾轉、糾結的心思被描摹得絲絲入扣,極為細膩,綿柔的筆法使敘述舒緩而有節制。《喧響的廢墟》以老人的回憶為線索,今昔對比,土城也經歷了由少至老的變化,喧響的是過去的土城,而現在它“靜默得像一座亙古千年的廢墟。”(《喧響的廢墟》頁55)《冬天的故事》極為抒情地講述農村女子的情思,年輕時她對愛情的美好幻想與憧憬被現實的斑駁無情打碎,她的女兒在與她一樣的年紀也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女人在女兒的歌聲里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和幻景,人生的戲劇性果真“妙不可言”、玄而又玄。諸如此類淡化故事情節的抒情性小說,很具散文韻致,更多地表現為宣泄情感、抒發感喟,筆致從容、徐緩,格調柔和、細膩,宣泄的同時亦不失節制,使作品蘊藉于綿長的意緒中,呈現一種不同于傳統小說的異質色彩。
后半部分的作品則篇幅較長,故事情節飽滿,但那種“綿長的心緒”與舒緩的敘述節奏仍未消失,展示的則是種種人生酸楚況味。對城市化浪潮侵襲人心與鄉村的思考是熔鑄在許多篇章中的。《救贖》里窮教師“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堅守”被他曾以為“隨意而放縱的生活擾動”,將撿來的錢款全部捐獻后才感到卸去重負,有所清醒。城市化與商業化浪潮帶來的一切娛樂消遣都侵蝕著曾經的樸拙與恬淡安適,亦激發了種種奢靡的欲望與放縱,擾亂了多年苦修的堅守與沉潛。《叫板》里只想唱唱秦腔的娟娟終于被城市化與商業化的狂潮吞沒,席卷在金錢的煙海中無法自拔。《麥黃時節》里女人們一心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農民已經改變了生活觀念,被城市吸引而涌向那里,留一座空村給老幼守候。“村莊在消失,鄉土在變遷,而作為土地主宰者的農民,現在卻正想方設法逃離家園,希冀進入勾欄瓦肆。”(《叫板》后記)種種述說都昭示了城市化與商業化對鄉村的戕害以及此種浪潮的不可逆轉,而作家對此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意緒復雜。
人生中的晦暗面與灰色調亦是作家關注的重點,在另一處人生景觀中,充斥著失意與孤獨、不完滿與遺憾。王老漢兒子夭折,老婆跟人私奔后,他搬進鴉兒溝,“從此,他便與無盡的孤獨結了伴,無人說話的白天和漫漫黑夜是吞噬他生命的最大敵人。于是,他想到了栽樹,他想有了樹便有了葉,而樹葉在風的吹動下會發出一種無數人喧嘩的吵鬧聲,這樣,他的靈魂便會在如人私語的喧鬧聲中得到一絲慰藉。”(《把名字刻在樹上》)極致的孤絕感讓老人想到栽樹,想到樹葉的響動會帶給他無人交流和溝通的安慰。《臘月》中老人獨自過活,想象妻兒仍然在世、兒子娶妻生子、孫子又娶妻并為自己的想象大擺筵席的酸楚情景委實令人心碎。《風中絮語》里碎姐因會唱“谷城花兒”與縣文化館干部余東才相識,相似的人生經歷與共同的愛好志趣使兩人互有好感。碎姐臨走時,余東才想表露心跡又羞于說出口,將心思寫于紙上八個字里,碎姐卻并不識字……碎姐于風中的絮語里講述這段無法挽回的情誼,舒緩的敘述語調將二人相見恨晚卻未成眷屬的遺憾娓娓道來。這些人生體驗中存在的瑕疵與斑駁總會化作“綿長的心緒”,攪擾人心,然而也正是這些構成了完整的生命體系,所謂人生百態,況味百種。
將寧夏作家的創作放置于地域文學的宏大背景中體察,寧夏作家的創作似乎難以擺脫地域與民族的夢魘,他們的特色或許正是其束縛所在,一味追逐這些特色亦或許限制了創作格局的擴大,因為鄉土并不僅僅是土與俗,更不應該僅僅局限于版圖的一角孤芳自賞。而將火會亮的創作放置于寧夏文學的整體景觀中探析,似有一些近乎普世的價值。作家“面對寫作時的一種持守或內心掙扎”(《叫板》后記)使他關注的視角不僅限于地域與民族,而是具有了近乎普世的意味,這些或酸楚或失意或遺憾的人生況味在作家的抒情化演繹中被賦予了生動與細膩,平實可感。
散文:寫作是一種回憶
作家火會亮是帶著優秀的小說作品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從《村莊的語言》我們感受到作家筆下淳然的鄉風鄉土和其回歸內心的寫作態度,而在2011年12月出版的文集《細微的聲音》里,我們體味更多的是作家對回憶的細心梳理和細致寫就。
在這本文集里,散文、隨筆和小品文占據較大篇幅,這幾類文體便于作家把自己細微的心緒緩緩道出,讓回憶慢慢流淌于紙上。作為一個真正守望故土與田園的人,故鄉永遠是他言說最多也最富情感色彩的主題。文集散文里大部分是對故鄉的回憶,西海固的荒園、小河、瓦子窩窩、山野、紅土梁都有作家記憶深處所不可遺忘的鄉土味道。年幼時在荒園躲避懲罰與勞作,在靜謐的荒園里醞釀文學夢想……荒園是作家心底里的一片清凈之地,它悄無聲息地貯藏著一個少年的頑皮與一個文學青年的美好夢想。故鄉的小河是作家童年歡樂甚多的處所,他在那里惡作劇、撈東西。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哪怕只有兩個苦苦菜團或者一碗稀粥裝進肚子,就可以整日泡在河里”。然而這么趣味多多的地方卻給作家的童年記憶抹上了一筆陰影——他在撈東西時撈出了一個被水淹死的女人。故鄉的瓦子窩窩,傳說是宋時楊家將在抗金時修過的一座土堡,后來設了縣,土堡變作城,識字的老人記得它叫羊牧隆,而今人們都稱之為瓦子窩窩。那里承載了作家兒時拾柴禾、用磚頭蛋蛋壘鍋鍋灶燒洋芋,玉米吃的歡樂記憶。
作家懷著一種細膩的情感把對故鄉的種種回憶以舒緩的筆觸細細寫出,西海固,是滋養自己精神與靈魂的遼闊浩大土地,而在鄉間的種種回憶又是那么貼近自己的心,“鄉間的日子是美好的,田園時時都呈現一種妙不可言的詩情畫意”。“在這樣清淡疏朗的田野上,人自然就清了、純了,那久久縛困著的心靈也像水中荷蓮一樣輕輕地舒展開來,讓人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饒有興致地回憶一次愛情、一次等待,抑或是故舊重逢的老友之間的一次促膝并足的長談……”(《鄉間的日子》)
在小品文部分,作家描摹了細碎的生活,《等車》、《求人》、《教子》、《頭一回吃麻辣燙》都是瑣碎生活中的片段與剪影。90年代初,麻辣燙剛登陸偏遠的寧夏,作家約上三五小友嘗試新鮮。報著極大的好奇心,卻收獲了這一小吃名副其實的麻、辣、燙的失落與遺憾。在生活的瑣細里,作家品味出的不只是雞毛蒜皮,還有人情世故。在《求人》里,作家非常細致地講述了要去機關求人辦事之前的準備工作,要去人家里,說話也有講究,“不要直奔主題,還要扯磨,這樣才讓人感覺你通情達理,老于世故”,要找話題,“談天氣,談養花……之后便切入正題,談人家近年來‘突出的政績,和你聽到的種種贊譽”,如此等等,把人家夸贊陶醉了,你也還得看人家的臉色來辨別事情是否成功。這種讓自己都覺得惡心至極的阿諛奉承卻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關坎。
在鄉土和生活之外,作家回憶甚多的是文學之路上陪伴自己一路走來的友人與前輩。作家左側統去世后文壇諸多友人寫文章悼念,《有風的早晨》里火會亮言說的是左側統對“西海固文學”這一概念提出的先見之明。在他提出此說法后不久,這一文學概念即被推出并被做大做強為一個文學品牌,隨著時間的推進,它已然成為寧夏文學的一面鮮亮的旗幟。《浮山的懷念》里記敘了對袁伯誠先生的懷念,袁先生在北師大上學時因為一句無足輕重的話被上升為政治問題而下放,被打成“右派”,流放西吉。在西吉流放的期間袁先生耕耘于教育事業,桃李滿寧夏,“為后來當地教育及文化方面的迅速發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2006年,甘肅與寧夏文化界為中醫名家皇甫謐的故里而爭執不下時,袁先生更是不遺余力地寫就《皇甫謐是寧夏彭陽人考證——兼與杜斗誠先生商榷》的文章來支持寧夏文化界,這位學識與修養皆極高的前輩令作家長久深摯地懷念。
如果說西海固是作家具體實在的地域上的故鄉,那么文學創作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其心靈的回歸之鄉。回顧自己的文學創作之路,那是苦等與執著的豐碩收獲,是一棵自小就萌發在作家心里的嫩芽,隨著學識與經歷的豐沛而茁壯成長為齊整、挺拔的樹木。作家甚為明了“寫作之初,大多數人都要吃一吃無名作者的苦頭的,一篇又一篇的退稿,足以把一個人的信念打垮”,而最先給予作家鼓勵和認可的是《六盤山》。作家對《六盤山》的情感是深摯的,《六盤山》帶給作家的亦是溫暖,從最初在《六盤山》上發表《故鄉的小河》到此后一發不可收拾的諸多佳作均在《六盤山》這個享譽區內外的文學平臺發表,也由此建立了與《六盤山》的深厚情誼。這種溫暖與感動,不僅在作家內心里,也彌漫在作家綿長的回憶里。
火會亮說:“從一定程度上說,寫作其實就是一種回憶,只要有意境、氛圍,回憶會像羽毛豐滿的鳥兒一樣,四處飛翔。”《細微的聲音》就是作家細膩、深摯的情感涌流,它把寫作帶進回憶里,讓作家用手中輕微的筆回味厚重的過往——故鄉與人事,回味記憶里種種細小的聲音與微妙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