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敦煌,這個絲綢之路上的重鎮,曾經風云際會,繁盛一時,見證了古老的中華帝國和廣袤遼闊的中亞地區無數的滄桑巨變和盛衰榮辱。
當朔風和黃沙蝕盡最后一絲榮光,敦煌也無法逃出盛極而衰的宿命。衰落的敦煌漸漸被人遺忘,直到1900年,一個渾渾噩噩又不乏小聰明的道士,他一次不經意的行為,讓這個荒涼殘破沉睡千年的地方再次匯集了世界的目光。“忽有天炮響震,忽然山裂一縫,吾同工人用鋤挖之,欣然閃出佛洞一所,內藏古經萬卷”,他挖出了亞洲最偉大的古代文化寶藏。
從此,敦煌的輝煌與恥辱就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聯系在了一起,這個小人物就是道士王圓箓。
傳奇總是在不經意中完成的。吊詭的是,歷史把這個奇遇的機緣幸運地賜給了王圓箓這個年近半百的道士。是他發現了敦煌藏經洞!是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窟建立;無數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窟耗盡青春;欲哭無淚的悔恨與被挫傷的民族自尊將由這個洞窟吞吐。
王道士發現了敦煌藏經洞。但縱使費盡心機梳理他一生的事跡,仍難以尋覓到他與他的偉大發現有什么必然聯系的蛛絲馬跡。
王道士(約1850—1931年)出生在湖北麻城縣。本名園祿,現在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圓箓”?!皥A箓”這個名字蘊涵著非常濃厚的道教味兒,似乎讓人感覺到這一定是在他做了道士之后才有了這個意味著功德圓滿的名字。
王道士出生在一個貧寒的農民家庭。在他的童年時代,他生活的麻城地區發生了嚴重的災荒。據《麻城縣志》記載,咸豐六年(1856年),湖北省包括麻城在內的十個大縣從農歷的六月到九月滴雨未下。直到第二年,仍持續大旱。連年的災荒致使莊稼枯死,米價飛漲。史書記載曰:“禾麥盡槁,斗米千錢,人有菜色,野有饑孳?!彪m然政府也制定了“緩征本年租稅三分之二”的政策,但實際上對饑寒交迫的災民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他們不得不離開故土,遠走他鄉。
剛剛八九歲的王圓箓為了活命,也不得不跟隨家人,凄凄慘慘地匯聚到逃難的滾滾人流中,開始了他漫長的流浪生涯。歷史不會也不可能去關注一個流浪兒的生活,所以即使他輾轉流落到敦煌發現了舉世矚目的藏經洞,他的人生經歷軌跡也仍然很不清晰,只能通過一些零星的片段來推測。大概在清光緒初年,他在甘肅酒泉的巡防軍里當過差。而當時的酒泉,道教活動頗盛,駐軍的巡防營里也傳播著道教教義,王圓箓可能在服役期間就接觸了道教。在退伍之后,不知出于何故,就在當地出家成了道士,師父是當地道行高潔的盛道法師,給他起了個道號,叫法真。因此,道人尊稱他為“王法真”,俗人習慣稱他為“王道士”。
從八九歲背井離鄉到中年出家為道,他的墓志銘說“歷盡魔劫”,從而“灰心名利”。再后來他又到處漂泊,離開酒泉,繼續向西云游。而這時,在他的心中至少已經種下了道教信仰的種子。他可能到過許多地方,大約在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漫游到敦煌莫高窟,就在這兒安頓下來,直到終老于此,再也沒有離開過。
一個道士為什么會選擇在本來是佛教圣地的莫高窟居住下來?可能當時的莫高窟雖已非常蕭條敗落,但寺院的香火還沒有中斷,老百姓的供養與施舍還勉強可以接續。也可能因為莫高窟那清靜安寧的環境讓漂泊流浪多年的王道士可以安放那疲憊的靈魂,于是莫高窟便成了他最為理想的落腳地。難怪他初見千佛古洞,乃慨嘆曰:“西方極樂世界,其在斯乎!”在這個佛教圣地,曾經的輝煌雖然已成過往,但荒蕪的洞窟和斑駁的造像仍然散發著雄渾的氣魄和誘人的光彩。莫高窟濃厚的宗教氣氛無疑也契合了他模模糊糊的宗教信仰,讓他決定停下那云游四方的腳步。
王道士選擇了莫高窟,莫高窟也接納了王道士。
王道士走進莫高窟的時候已年近半百,而此時的莫高窟主要由互為隔墻鄰居的“上寺”和“中寺”的僧人看管。但當時這兩個寺院的僧人主要是屬于藏傳佛教系統的喇嘛,對屬于顯教的洞窟沒有多大的興趣,因此,莫高窟完全處于自生自滅之中,大自然的風雨可以恣意侵襲,一幅破敗荒涼的景象。
近乎無人問津的莫高窟為王道士的進入并充當住持創造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眼見寶窟無人管護,一片殘破,便自愿地擔當起“守護神”的重任。在一種模糊朦朧的宗教信仰的驅使下,他以修窟拜佛的名義,四處奔波,苦口勸募,省吃儉用,積攢錢財,用于清理洞窟中的積沙,并對洞窟進行維修。他還在莫高窟南區洞窟北頭的“三層樓”對面選了一塊平整的地方蓋了幾間茅屋住了下來。慢慢地,他和當地的百姓士紳熟悉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在敦煌與莫高窟漸漸確立起來。他很快成了敦煌的名人,公然以“莫高窟住持”的身份自居。
王道士開始著手修復殘破的莫高窟。他粉刷了一些洞窟里歷經風雨剝蝕、顏色剝落灰暗的壁畫;還把一些洞窟里的佛教塑像毀掉,改為道教塑像;又打通了洞窟之間的巖壁,修建了連接洞窟的一個個甬道,這樣洞窟之間行走就方便多了,但巖壁上精美的壁畫卻也遭到破壞。另外,他還請人在一處新筑的走廊上描繪了玄奘西天取經的故事。
王道士甚至還用老百姓布施給他的用于修繕佛窟的香火錢建了一座在當時的敦煌來說相當氣派的建筑,即莫高窟道觀“三清宮”,俗稱“下寺”。在佛教圣地莫高窟堂而皇之地供起了道家三尊像,花的竟然還是敦煌老百姓施給佛窟的錢,這似乎有些荒唐。其實,世事就是這樣捉弄人,不僅把一個道士安排在和尚居住的佛窟里,還讓太上老君的弟子為釋迦牟尼竭虔誠之意,效犬馬之勞,這陰差陽錯的安排委實透著離奇古怪,讓人難以置信,但這的確就是事實。
很快,莫高窟的一些洞窟里已經擺放著由王道士新塑的泥像和經他之手涂抹的新“壁畫”。他還在莫高窟前栽種了一大片白楊,如今早已綠樹成蔭,參天蔽日。后來,敦煌縣長為嘉獎他的功德,還委任其為道會會司,因此,也有人稱他為“王會司”。
王道士在莫高窟住了下來,最終使他成為藏經洞的揭秘人。這是陰差陽錯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暗示?其實神秘的力量是不存在的,虔誠的宗教信仰才是王道士接近藏經洞的關鍵所在。假如他沒有在莫高窟發展道教的宏大志向,莫高窟的藏經洞不知還要沉睡多久。好在歷史不容假設,藏經洞重見天日的日子還是悄悄地到來了。
1900年6月22日,對王道士來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但對世界文化史來說,卻是一個必須銘記的日子。
在后來被編為16號的洞窟上建成道教標志性建筑——太清宮,似乎是王道士長久以來的夢想。為完成這一宏愿,就必須把16窟的上下兩層打通,但洞窟中填滿了多年的積沙,要想完成這項工程,必須先把積沙清理出去,否則,鑿通工程就根本沒辦法進行。
那天和往常一樣,王道士雇人清理積沙,在所剩不多時,忽然聽到壁面發出響聲,入口附近的壁面隨即裂開了一道縫隙。原來,這是常年被積沙壅護的窟壁乍一失去積沙而傾斜龜裂。在王道士的印象中,這個洞窟的墻面應該是山體,不應該是虛空的,怎么會有縫隙呢?他疑惑不解地敲了一下那面墻壁,竟然有空洞的聲音傳出。于是,王道士和其中一個楊姓伙計拆除了這殘垣敗壁,里面露出一個土坯壘砌的小門。拆除了土坯,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黑黝黝的復洞,大約幾丈見方,里面堆滿了無數疊放整齊的白布包,密密麻麻,所??臻g僅能勉強容下兩人。每一布包裹經十卷,從窟底排放到窟頂,又有數不清的佛幀繡像等平鋪在白布包之下,另有封藏的許多古物。這個洞窟就是后來舉世聞名的藏經洞,洞內所藏書籍總數約5萬卷,被后人稱為“敦煌遺書”。
藏經洞的發現在敦煌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據說,王道士在莫高窟住下后,一面收取香火錢,一面雇人抄經以便出售。當時王道士雇書生楊河清在16號窟甬道立一香案抄經,楊在休息時,經常將點旱煙的芨芨草插到墻上的縫隙中。這天,楊又伏案抄經,和往常一樣,把還未燃盡的芨芨草插在了墻縫中,意外的是,芨芨草居然一下子深入到墻體中,他小心地用旱煙管敲打了一下墻壁,里面傳來了一陣空洞沉悶的聲音,密室就這樣被發現了。
或許是因為芨芨草不易燃燒,又有人說楊河清其實是用佛案上的佛香來點旱煙。抄經的楊氏每次點過旱煙之后就隨手把佛香插到身后墻壁的縫隙里??墒?,有一天,佛香插入墻體很深,一根佛香插完都沒有到底,于是他猜測墻壁后面可能是中空的,就告訴了王道士,之后,發現了密室。
這是一個怎樣的洞窟呢?
這個現在編號為17窟的藏經洞,位于16窟甬道的北壁,距地面約1米高。其實與16窟是同一窟洞,二者合二為一,是莫高窟南區洞窟北頭“三層樓”的最底層,第16窟的附設小禪窟。它的窟門僅高1.8米,寬0.8至0.9米。洞窟是個東西長2.7米、南北寬2.8米、高2.5米的方形窟室,建于晚唐,坐北朝南。覆斗形頂,北壁貼壁建長方形禪床式低壇,其側面和前側面畫有壺門、銜靈芝的鹿、茶花邊飾和云頭僧履(僧靴)??唔斠约拔鳌|、南各壁均無壁畫,西壁北端嵌有高1.5米、寬0.7米的洪辯告身碑。碑文顯示,此窟為紀念9世紀的高僧洪辯而鑿。北壁中間畫有兩株枝葉繁茂的菩提樹,樹葉青翠欲滴,枝葉交互拌存,使人仿佛感覺到陣陣清風吹拂著菩提圣樹,耳邊響起美妙動人的枝葉摩挲聲。左側樹枝上懸掛著僧人使用的靜水瓶,樹下有一比丘尼,雙手捧持對鳳圖案的團扇,恭敬侍立。右側樹枝上掛著一只挎帶,樹下站立一位近事女(又叫優波夷,在家女弟子),一手持杖,神態端莊嚴謹。
此窟原為晚唐河西都僧統洪辯生前禪室,用于禪修,附設于他的功德窟(即第16窟)甬道北壁。洪辯死后,他的弟子為紀念他,就將此室改為影窟(或影堂,即紀念堂),并在窟內立洪辯的真身彩塑像,展現他生前的情景。隨著時間的流逝,朝代的更迭,洪辯之后,先后有不同的人擔任都僧統,后來的人似乎漸漸將洪辯淡忘了。一百多年后的某一天,也不知為什么,有人竟然將洪辯塑像從此窟中移走,把他安置到另外一個不起眼的小洞窟(今編第362窟)中,另將大量古代寫本、印本、佛經、絹畫、法器、社會文書以及其他藝術品秘藏于此窟,并將窟門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還抹蓋了第16窟主室、甬道的全部壁畫,彩繪上當時流行的千佛、供養菩薩、團花等壁畫進行偽飾。
這座舉世矚目的藏經洞,是何時緣于何因被封閉的呢?
現在所知發現于藏經洞的文書中有題記的最晚的時間是1002年,這件文書現藏于俄國圣彼得堡東方研究所。從題記中可以看出,它寫成的時間是大宋咸平五年,即1002年。因此,學界普遍認為,藏經洞封閉的時間應該在1002年之后,也就是說,在藏經洞被重新鑿開之前,這些珍貴的文獻已經沉寂了近900年。
雖然敦煌文獻幫助研究者破譯了不少撲朔迷離的歷史密碼,但是藏經洞的性質和關閉的原因,卻一直是個謎。對此,學者們也存在著不同看法??傮w來看,“避難說”和“廢棄說”是當前學界比較流行的兩種說法。
持“避難說”的學者認為,為了避免戰爭對敦煌經卷的破壞而把它們封存在洞窟之中。1006年,敦煌西部的于闐王國被一股外來勢力滅亡,河西地區再次陷入了戰爭的恐慌。此消息傳到敦煌,一種莫名的恐怖和不安籠罩著沙漠中的這片綠洲。莫高窟附近三界寺的僧侶們擔心寺院保存多年的珍貴經卷遭受滅頂之災,決定把全部的經卷和佛教供養用具立刻封存起來,以躲避可能的戰爭災難。經過仔細勘察,他們選中了三界寺附近的一個洞窟,也就是洪辯和尚的影窟。為了騰出更多的空間,他們把洪辯和尚的塑像請出,把經卷等堆放整齊,然后封閉洞門,并在外面墻壁繪制壁畫做掩飾。
日子慢慢過去,但滅亡于闐王國的那股勢力并未揮師東進。1036年,西夏王朝攻占了敦煌。由于西夏也信奉佛教,敦煌佛教并未受到影響。按照常理推測,如果藏經洞關閉確實是為了躲避戰爭的話,那么戰火并未降臨時,作為僧人們日常必須使用的佛經及器物等理應很快被拿出使用。但事實上,三界寺的僧人再也沒有打開過藏經的洞窟,這又是為什么呢?許多難解之謎讓“避難說”屢遭詬病。
針對“避難說”的種種疑點,學者們提出了另一種推測,就是“廢棄說”。它能否真正破譯藏經洞的前世今生呢?
不少學者認為在藏經洞封閉之前,敦煌佛教教團的都僧統安排了一次清點經卷的活動,各寺院把在長期使用中損壞的經卷全部清理出來作統一處理。經過商討和考察,大家一致認為洪辯和尚的影窟大小適中,于是決定把淘汰下來的物品存入這所洞窟,各類經文文書及供養品就此被封藏起來。
直到藏經洞被發現時,這些經卷文書依然整齊地碼放在那里,雖然經過道士王圓箓的多次翻檢,但直到1907年英國人斯坦因到來時,藏經洞還基本保持著最初的模樣。依據他在《斯坦因西域考古記》中對藏經洞的描述,有專家認為,藏經洞中的漢藏文佛經是按照佛教經錄分帙存放原則擺放的,其他種類文字的文獻以及繪畫也都按分類整齊存放在一個個包裹之中。既然是廢棄品為什么還要加以如此認真的處理?對于這一疑問,“廢棄說”似乎也不能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
其他如書庫改造說、佛教供養法物說、排蕃思想說等,都難以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無論是避難說、廢棄說,還是其他的推測,都僅僅是依據歷史碎片做出的猜測,還遠不能圓滿地破譯這個千古之謎?;蛟S,這個未解之謎依然會神秘地存在下去,直到新的考古成果出現。
王道士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用枯瘦、顫抖的雙手打開的是—個足以轟動世界、舉世無雙的藏寶庫,那散發著歷史滄桑氣息的洞窟里珍藏著無數人類文明的奧秘與瑰寶。它是一部燦爛的民族史,一部輝煌的文化史。價值連城的文卷錦帛,嘆為觀止的名物器皿,風韻猶存的佛像雕塑,無一不是曠世珍寶,無一不令人魂牽夢繞。
王道士一定不會想到,因為他的這—發現,敦煌,這個曾經埋沒在風沙中的邊陲小縣,不得不面對斯坦因、伯希和等當時世界上最貪婪、最兇殘,也最富有探險精神的一批西方人。敦煌,從此不再安寧;敦煌,從此血淚斑斑。
王道士當然更不會想到,他的這一發現,催生了世界人文學術史的顯學——敦煌學的出現,世界各地無數學者為之癡心不改并以身心相許。
20世紀的世界文化史已留下了這樣的記載:王道士發現的敦煌遺書與殷墟甲骨、明清檔案、居延漢簡一起被稱為中國古文獻的四大發現。
小人物創造了大歷史。這究竟是小人物的幸運還是大歷史的悲哀,誰又能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