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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迅疾變遷背景下的時代病

從某種意義上說,焦慮也是我們前行的動力
幾乎所有的個人、群體或組織都希望能有更為迅疾的改變。這種深切的期待,以及因此形成的巨大的超越他人或怕被他人超越的精神壓力,日積月累,慢慢演化成一種四處蔓延的“全民焦慮”,或者說成為一種波及全社會的時代癥候。
焦慮,是一種十分復雜的情緒或心理反應,其中交織著緊張、憂慮、擔心、焦急和恐懼,是心理學所關注的一種重要的負面心理現象。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在1910年出版的《精神分析引論》一書中,專辟第25講討論“焦慮”及其心理特征。弗洛伊德將“焦慮”分為真實的焦慮和神經癥的焦慮兩類。
如果說“真實的焦慮是對危險的一種反應”,常附著于一定的對象和情境之上,是“各種不同的特殊的恐怖癥的焦慮”,比如對蛇的恐懼、對乘坐火車的擔憂,以及因一只碩鼠在身邊竄過產生的驚恐等都會引發焦慮;那么,神經癥的焦慮“則與危險幾全無關系”,“這種焦慮里頭有一種普遍的憂慮,一種所謂‘浮動著的焦慮’,易附著在任何適當的思想之上”。
在心理學家看來,適度的焦慮是人們預期到某種危險或痛苦即將發生時的一種適應反應,是一種常見的生理防御手段;但過度的焦慮則是一種病理現象。
上述心理學家討論的“焦慮”是具有負面特征的個體心理現象,但社會學家所關注的“焦慮”則是一種群體心理現象,是帶有時代特點的宏觀社會心態。比如,盡管我們這個民族在過去的30多年中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盡管我們每個個體的生活也同樣發生了不同程度的積極改變,但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群體,甚至每一層、每一屆政府或每一家企業,都覺得社會發展或變遷的速度還是太慢,自己所在的地區、企業或單位發展得也還是太慢,個人生活的改變同樣也還是太慢。幾乎所有的個人、群體或組織都希望能有更為迅疾的改變,恨不能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狀態或自己的行動都能夠“一步到位”。
這種深切的期待,以及因此形成的巨大的超越他人或怕被他人超越的精神壓力,日積月累,慢慢演化成一種四處蔓延的“全民焦慮”,或者說成為一種波及全社會的時代癥候。
其實,我們今天所體驗到的四處蔓延的“焦慮”,也許是一種隨社會急劇變遷而出現的社會心理特征。而這種焦慮的源頭一直可以追溯到1840年因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所導致的國門洞開。正是因為民族危亡和西風東漸,使得我們民族的一大批仁人志士“開始為自己的國家感到不安”。從洋務運動、百日維新再到辛亥革命,“他們迫使古老的封建王朝退出了歷史舞臺,他們用極快的速度改變了教育制度,他們用堅持不懈的熱情設計了現代化管理的藍圖”。1937年,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打斷了這種現代化的努力,也因此進一步加深了整個民族的危亡感和普遍焦慮。
抗日戰爭的勝利及其后中國革命的勝利避免了民族消亡的危險,但并沒有解除中國人對落后及快速改變國家面貌的焦慮。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1949年那場涉及“中國向何處去”的大決戰,使得中國共產黨人作為勝利的一方反倒陷入更深的焦慮之中:希望用最快的速度改變中國社會的面貌,以此表明執政的合法性和所走道路的正確性。
正是在這樣的社會心態左右下,中國開始“跑步前進”:一再縮短“趕英超美”的時間表,喊出“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并且連續進行土地改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農業合作化、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以及那場聲勢浩大的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的失敗使中國社會絕處逢生,1978年開始的改革開放又徹底改變了中國社會的面貌,但并沒有改變中國人內心深處的不安和焦慮。進一步,因為下述幾方面的原因,這種焦慮反倒沿著深度和廣度兩個方面蔓延開來,最終成為一種全民性的時代癥候:
1.由于改革開放和其后推行的市場經濟,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在改變中國人民物質生活的同時,也使人產生了過度的速度自信;加之對經濟發展速度的強調,尤其是GDP崇拜愈演愈烈,使得舉國上下都為趕超他國、他地區和他人所激勵,這30多年來我們對“深圳速度”、“高鐵速度”以及GDP年增長率的推崇實際上都反映了日益加重的內心不安和焦慮。簡單說,越是變就越想變,越想變就越覺得變得太慢。
2.正是因為快速的社會變遷或社會轉型,使得原有的社會秩序受到了沖擊或者挑戰,甚至帶來了“更為迫切的心態秩序的危機”。秩序危機最突出的表現,就是舊秩序受到了廣泛的挑戰,但新秩序卻又遠遠沒有形成或左右人們的日常生活。舊制度和新方案相重疊,舊風俗和新潮流相重疊,舊觀念與新詞匯相重疊,雖然“這種新與舊的作風的混合,現代與傳統觀念的重疊,或許正是轉型社會的一個突出特質”,它為社會和個人生活的變革提供了可能,但也同時使得生活于其間的個人或群體變得“無所適從”,因變遷而產生的陌生感和不確定性不可避免地導致整個社會焦慮的產生。
3.除了市場經濟的法寶以外,整個改革開放最成功之處就在于它通過對個人利益的激勵,激發了整個民族的才智和拼搏精神,但事實上也使得一個國家或民族在近代以來的唯恐“落后”的焦慮傳導為13億人唯恐“落后”的個體體驗。
不過,改革開放卻也賦予我們的人民改變自己命運的可能:如果你努力一點,似乎上升的空間就大一些,機會就多一些,同樣財富也多一些,由此進一步激發了人們改變個人命運的斗志。事實上,焦慮的產生不僅要有危機,也同樣要有通過努力克服危機的可能。危機與努力之間的張力,正是焦慮的滋生空間。正是從這樣的意義上說,焦慮的積極意義在于,它同樣也是我們前行的動力。
實際上,“焦慮”作為一種“現代性體驗”,在美國和中國有著很大的差異,而因這種差異造成的兩國人民不同的心理體驗或社會心態,實際上就是一個后現代國家和一個尚未實現全面現代化但卻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國家之間的差異。
誠然,在美國和歐洲現代化的歷程中,他們的民族和人民當時也一定經歷過類似的發展“焦慮”,只是有這樣兩方面的原因造成了他們的焦慮在性質和程度兩方面與我們迥然不同:
一方面,由于西方國家的現代化是原發性的,并且至今仍在相當程度上遙遙領先于包括中國在內的中等發達國家,因此他們從未體驗過因“落后”于人甚至“落后就要挨打”而產生的焦慮;而作為后發性現代化的國家,這種焦慮卻貫穿我們自1840年以來整個的近代歷史,以致中華民族這100多年來的行為邏輯都是以“趕上別人”為前提的。
另一方面,無論在變遷的廣度還是速度上,中國的變化尤其是1978年以來的變化都是前所未有的。無論是美國、歐洲還是日本的現代化,充其量都只是1-3億人的變化,世界上確實還沒有一個國家經歷過13億人這樣一個廣度的變化。至于速度,一個連續30年GDP 以10%的速度狂飆突進的國家同樣也不多見。由此產生的作為一種“現代性體驗”的中國人的焦慮也一定是他人曾經體驗過的焦慮的數倍。
有專家將中國人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體驗到的價值觀和社會心態的獨特嬗變稱之為“中國體驗”,并認為它與人們廣泛討論的“中國經驗”一起作為1978年開始的這場史無前例的大變遷或社會轉型的一體兩面,賦予我們這個獨特的時代以完整的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
當然,我們強調“中國體驗”的獨特性,但并不否認中國體驗的正反兩面性。我們既經歷了中國高鐵短短10多年間就達全球里程第一、總營運里程全球一半,以及速度第一的幸福體驗,也在2011年7 月23日這天經歷了“當頭棒喝”的沮喪體驗。
應該說,這種“冰火兩重天”的體驗,其他國家確實沒有感受過:既沒有感受過從騎蝸牛立馬“換乘”火箭的體驗,也沒有感受過從火箭上掉下來的體驗。不必回避“動車追尾”的難堪,正是這“難堪”才能使我們反思前述“恐后”式焦慮中潛藏的危險。1992年,費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的“潘光旦紀念講座”上提倡心態研究時,希望中國社會最終能夠養成“安其所,遂其生”的心態秩序。這種“警示”被認為是解決我們民族心理上的焦慮或精神上的“虛火”的一劑良藥。
(《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4.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