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社區與“樁管”時代

王曉毅

鄰居的權利

Daniel被他的中國朋友戲稱為“大牛”，不僅因為讀音相似，而且他長得高大魁梧。大牛的本職工作是西門子公司的電器工程師，據說工作并不很忙，但是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社區管理委員會主任，這個身份卻占用了他大部分業余時間。委員會經常開會，有時甚至到深夜。在斯德哥爾摩，社區委員會大體上相當于我們城市中的業主委員會，但是其權力和責任卻大了很多。

Daniel給我講了社區委員會的許多職責，如社區的安全、衛生和鄰里沖突等等，其中最讓我想不到的是社區委員會要參與業主賣房。私人房屋的買賣與業主委員會有什么關系，社區委員會有什么權利參與業主賣房？但是Daniel覺得這太正常了，因為賣房和買房意味著居民的變化，什么樣的人進入社區，對周邊的居民有很大影響。

他給我講了兩種參與賣房的情況。第一種是參與業主選擇買主。斯德哥爾摩的二手房并沒有統一的定價，而是采取拍賣的方式，每一個業主在出售房屋的時候都會有多個潛在的買主競價，但是由于社區委員會的參與，房子不一定會賣給出價最高的人。他們會綜合考慮購房者的需求，比如一個帶小孩的婦女可能比一個單身的男人更需要住房，業主委員會會傾向于將房子出售給帶小孩的婦女；他們也會參與調查買主的潛在付款能力以保護業主的利益；他們還會考慮新的房主入住以后對社區的影響，因此拒絕那些可能給社區帶來麻煩的潛在買主。一套房屋要出售，社區委員會可能要開許多次會議。

在城市中，房屋出租的現象很普遍，但是如果一個業主有多套房屋出租，社區委員會可能會認為租房客不像業主那樣在社區公共事務上投入很多，因此建議業主將房屋出售，從而使新的業主代替租房客。人們也許會問，業主會接受社區委員會的建議出售房屋嗎？Daniel說，大部分情況下，業主會接受社區委員會的建議，因為社區委員會的意見代表了社區的利益，也是社區成員共同的意見。這就是社區委員會參與業主賣房的第二種情況。

房屋是私人所有的，但是居住卻是社區性的，在同一個樓上的住戶之間構成了一個相互影響的整體，因此買賣房屋就不僅僅是財產的流轉，而是一項公共事務，需要公共參與。

與集中了許多住戶的單元樓不同，獨棟房屋相互之間的影響會比較小，所以業主委員會的工作也就沒有那么復雜。據說獨棟房屋的買賣一般不需要經過社區委員會。

當然社區委員會的職責不僅僅是參與業主的房屋買賣，他們日常的責任很多。在這樣的社區很少有鄰里之間的沖突發生，因為社區委員會制定了社區內的規則并保證這些規則被遵守。比如社區要大掃除的時候，各家都要參與，這讓我想起原來住在單位統建宿舍時，全體住戶參加大掃除的情景。

瑞典是一個非常強調公共利益的國家，而這里的公共利益恰恰是居民的個人利益。為了保護鄰居的個人利益，業主不得不讓渡出一些權利。而公共利益的維護是一個由業主選舉產生的自治組織實行的，組織的權威建立在公共利益的基礎上。

相比較瑞典，美國是一個重視私有產權的國家。在美國不曾聽說出售房屋要征求社區委員會的意見，但是要建設新房或改建房屋，必須得到鄰居的認可。美國的土地通常是私有的，盡管如此，在自己的土地上也不可以不管不顧地私搭亂建，因為會對周邊的鄰居產生影響。

來自美國的李女士最近有些煩惱，因為她的社區委員會通知她必須將家里的狗洞封閉，據說狗洞影響了社區的景觀。李女士說她休假回美國的時候要去征詢業主委員會的意見，如何修建狗洞才不會對社區產生負面的影響并被允許。社區委員會的通知是必須嚴肅對待的，因為社區委員會是維護業主利益的，如果業主不重視社區委員會的意見，小區的生活質量就會下降，相應的房屋價格也會下降。

在李女士居住的社區有一個門類齊全的社區委員會，下設了諸多的專業委員會，整個社區的衛生、綠化都是由各個專業委員會來組織實施的。在談到社區委員會的時候，這位曾供職多個國際機構的職業女性充滿了尊重。她說你很難想象那些業委會成員有多么專業。在規劃綠地和景觀，并實現其規劃的時候，社區委員會無疑是一個服務機構，但在約束業主行為的時候，業主委員會又具有很大的權力。

所謂公共利益就是每個人利益的集合，而在保護公共利益的時候，個人將其部分權利讓渡給他們選舉產生的機構。在我的想象中，總把責任、權利和服務精神等高大上的詞匯與這樣的社區活動聯系在一起，因為要維持公共秩序的運行，首先要有一個協商的機制，其次要有規則意識，第三還要有一些負責且被人們尊重的志愿者。此外，有一個更重要的前提，就是國家對社區公共權利的尊重。

“樁管”的城市

在中國，鄰里和社區的公共性在許多地區也逐漸被認可并在社會管理中發揮作用。有朋友說，現在京郊農民蓋房首先要征求鄰居的意見，因為房屋的高度、結構和屋頂流水都會對鄰居產生影響，所以需要與鄰居協商。聽到這個消息，溫州的朋友不以為然，在溫州農村，蓋房要征求鄰居的意見已經不是新鮮的事情，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在個體和私營經濟發展最早的溫州農村，人們最先嘗到私營經濟發展的好處，也最先體會到不顧及公共利益所帶來的個人利益受損。比如在一個可以肆無忌憚擴大宅基地的村莊，其代價就是所有的公共道路都變得越來越狹窄，最后導致無法通行。在一個可以隨意從事各種產業的村莊，其代價就是空氣與河水的污染。因此，在溫州農村率先通過協商機制來保護鄰居和社區的公共利益最大化，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我們更多的鄰居和社區可能還不是Daniel和李女士，或者溫州的社區，而是像我所在的小區。自從物業公司在兩三年前成功地瓦解了業主想成立業委會的“企圖”以后，小區就進入了我所稱的“樁管”時代。人們經常討論中國的城管，熟不知在很多地方正在產生“樁管”——為了禁止停放車輛，所有可能停車的地方都被砸上鐵樁。“樁管”維護了道路的通行，保證了管理公司的收費，但是“樁管”將原本可以停放車輛的地方變成了禁停區，加劇了停車位不足的問題；將本來可以暢通的道路變得狹窄，每個駕駛人都要小心翼翼。與城管相比，“樁管”甚至更普及，也更強硬。

從管理部門來說，釘樁也是無奈之舉，因為亂停亂放屢禁不止，雇傭保安或城管，不僅支出高，而且經常不起作用。索性釘上鐵樁，只要你不是開來坦克，肯定不存在亂停亂放的問題了。

“樁管”是基于利益沖突而產生的去人性化管理。其存在的合理性是維護非個人化的公共利益，他們的管理借助取消鄰居權利而獲得管理權，而他們的權威建立在利益沖突的基礎上。

“樁管”也是在維護公共利益，至少在表面上是，但這幾乎是最壞的一種維護方式，僅比沒有強一點。“樁管”所體現的公共利益是抽象的，所有社區成員的具體利益需求都被排斥在外。“樁管”被管理者所喜歡的原因是在這種管理模式中，業主的權利蕩然無存，通過“樁管”，外來的管理者徹底剝奪了業主的管理權力。

在城市化過程中，要特別警惕“樁管”邏輯的蔓延。以我所在的小區管理為例，短短幾年中經過了人性化、官僚化、機械化和“樁管”四個時代。小區剛建成的時候，居住人少，物業管理人員很樂于幫助業主解決實際困難。但是蜜月時間不長，就開始出現官僚化了，業主的意見越來越得不到回應，于是抱怨和抗議增加，最基層的保安開始機械地執行公司指令。當物業公司成功地挫敗了業主要成立業主委員會的努力以后，小區的管理機構日漸成為管理機械，不僅開始安裝越來越多的鐵樁，而且保安已經完全成為執行公司指令的機械，業主與公司也無法溝通。最終鐵樁代替了保安，住戶越來越要面對的是一堆生鐵鑄造的管理工具。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如果沒有居民和政府的雙重努力，“樁管”的邏輯會迅速蔓延開來。（作者為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