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涵
我夾起一小塊荷包胙,輕輕放入口中,只是瞬間,億萬沉睡的味蕾就被喚醒。豬肉的濃香,糯米的幽香,荷葉的清香,裹挾著某種黏稠的回憶,一起在口腔里蕩漾起來。好久都不曾吃到這么好吃的荷包胙了。我珍重地咽下,說:“很好吃,就像奶奶做的一樣。”
托父親的福,我幾乎把南康各地的荷包胙都嘗過了。父親酒宴多,他經常都會捎上我一起赴宴。在贛南地區,紅白喜事的宴席上必定少不了這盤壓軸菜——荷包胙。作為一道傳統的客家名菜,荷包胙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它是用荷葉包上料理后的豬肉,做成“狀元帽”的形狀,并用火蒸熟的一道菜。吃了十幾年的荷包胙,我的味蕾是越來越挑剔了。通常來說,鄉下的荷包胙總是比酒店里的更好吃一些,也許是因為那更為古樸的做法和更為真摯的情感吧!如今,好吃的荷包胙越來越少,而一但吃到讓我覺得可口美味的荷包胙,我總會覺得,它就像是奶奶做的。
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幻覺罷了。奶奶已走了十年了,她做的菜的味道,我的記憶其實已有些模糊了。
但這一口荷包胙卻將這種朦朧的念頭催發了出來:我很想再吃一口奶奶做的荷包胙。這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該求助于誰。
幾天后,我去了姑姑家。姑姑是一個矮小卻精干的女人,微微發胖,待人溫和。一到她家,我立馬湊到她面前,開門見山地說:“姑姑,我想吃你做的荷包胙。”姑姑面露難色,說:“你想吃的話,也可以,只是味道恐怕會不好。”我一臉不解。她又說:“荷包胙要做的話,一次就要多做一些,單單做一個就不太好。”我懊惱地垂下腦袋,姑姑見狀,連忙說:“不過一個月后你堂哥結婚,那天的荷包胙就由我來做吧。”我又開心地笑了。記得父親曾經說過,姑姑的手藝是得過奶奶“真傳”的。
那一個月過得真是煎熬,心心念念著一個月后的婚禮,卻還得沉下心來慢慢等待。我上網搜索了一下“荷包胙”。這道菜始創于乾隆年間,當時大余人士戴衢亨高中狀元,于是大擺筵席,謝請四方相鄰。他的廚師開動腦筋,就創造出了這道荷包胙,并且流傳至今。我嘆了一口氣:古老的荷包胙已沉睡在歷史的煙云中,未來的荷包胙還在一個月以后,我還是慢慢等著吧!
其實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眨眼間,我已坐在了前往宴席地的轎車上。窗外的街景飛奔向后,漸漸拉成了一條線,這般決絕又無奈的身影像極了飛逝的光陰。一個月如此,十年,不也是如此?
下了車,我環顧四周,尋找姑姑的身影。不遠處,那幢白色洋房的側門處,姑姑正揮著紅色的袖套招呼我過去。我像一只小鳥一樣沖了過去。
“就等你了。”姑姑笑著迎接我,“東西我都備好了。”
我隨姑姑進了廚房,看著那些食材:切成小方塊的五花肉,泡發好的荷葉,調制好的湯汁,炒熟碾好的糯米粉。它們整齊地排列著,聽從姑姑的調度。
我搬了一張小木凳,坐在一旁看著姑姑侍弄。我問:“姑姑,這些東西有什么講究嗎?”
“有啊。”姑姑說,“像這豬肉,要肥瘦均勻才好,不過我知道你喜歡吃瘦一點兒的,這次就挑得更瘦一些。”我欣喜地道謝。“荷葉的話,夏天摘好,曬干備用。”姑姑接著說,“湯汁是最關鍵的,我用高湯做底,拌入鹽、糖、醬油、米酒等調料,一定會很好吃。”
“那糯米粉……”我問。
“這可不是街上隨便買的,這是我自己碾的。”姑姑說,“酒店里都用現成的糯米粉,雖說方便,口感卻沒那么好。”我點頭稱是,也許正是這食材準備上的精挑細選,才讓荷包胙呈現出不同的味道。
聽完姑姑的介紹,接下來就要看姑姑操作了。只見姑姑走出廚房,從太陽底下提進一個大桶,將五花肉、湯汁、糯米粉依次倒進去,然后拿出一根手臂粗細的木棍,開始攪拌起來。
“力度要適中,攪拌要均勻,盡量讓每一塊肉都充分粘上作料……”姑姑邊攪拌邊說。
不知是天氣還是環境的緣故,姑姑的話語竟在空氣中發酵得潮濕而飄遠,就像夢中的囈語,帶我的靈魂飛走,飛到二百年前的那場筵席上,看廚師們準備這盤新菜。我細細觀察,看他們的臉頰是否泛著榮光,看他們的鼻尖是否會滲出細密的汗珠。它又帶著我的靈魂穿梭時光,從清裝女子到民國服飾的女子,再到現代打扮的女子;從貧民百姓到鄉紳富豪。當他們準備這道菜時,是否都像姑姑這般虔誠,這般認真呢?上下二百多年,竟像快進的電影一樣在我眼前翻飛變換。
“差不多了,再腌一會兒就好了。”姑姑拍拍手說道,將我拉回現實。我朝她點了點頭。
等待的間歇,姑姑對我說:“你出生后的百歲宴,宴席上的荷包胙都是你奶奶親手做的。荷包胙不是像‘狀元帽’嘛?奶奶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考個‘狀元’。你可以嗎?”我鄭重地點頭:“我一定會盡力的。”
聊著聊著,肉就腌得差不多了。姑姑拿好荷葉,開始將肉包入荷葉中,并扎成“狀元帽”的形狀。姑姑靈巧的手來回穿梭了幾下,一只荷包胙就扎好了。姑姑驕傲地笑了笑,看得我在一旁不斷地點頭贊賞。
終于到最后一步了。姑姑將扎好的荷包胙整齊地疊放在大木桶里,然后放在灶火上蒸。想起姑姑之前說的“荷包胙要做的話,一次就要多做一些”,我就莫名地想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句諺語。
又是漫長的等待。看著桶底的火苗噌噌地往上竄,我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種悲壯的美感。姑姑突然問我:“你知道這個大木桶的學名叫什么嗎?”我搖搖頭。姑姑凝視著我,說:“叫‘甑’。”我問姑姑,她是如何知道的——姑姑的學歷并不高。姑姑微微一笑:“開始我也不知道,后來是你奶奶告訴我的。我當時也很吃驚,要知道,你奶奶沒念過書,一個字都不認識的。你奶奶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要我們來解,可惜再也沒機會了。”我小心地覷了姑姑一眼,她的眼睛在陽光下有一種水漾的光澤。我輕輕地拍了拍姑姑的肩膀,她強作笑顏:“大喜的日子不提傷心事,再等一會兒吧。”
我便靜靜地坐在一旁耐心等候。木桶里,水蒸氣在緩緩升騰,像一條潔白柔和的絲巾,地上殘留著爆竹的紅色紙屑,一派喜慶祥和之氣。
蒸好了。看著冒著熱氣的荷包胙從桶里拿出,我的心里充滿了喜悅,仿佛是見證了新生命的誕生。我趕忙央求姑姑幫我拆一個。
拆荷包胙也是一項技術活,拆不好會使里面的湯汁飛濺。不過這可難不倒姑姑。她用一根筷子一挑,再用手一提,完整的荷包胙就掉入盤中,大肆散發著它的香味。
金黃的荷包胙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瓷盤中,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燦燦的光澤。我操起一雙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
我該如何形容這一口荷包胙呢?我只感覺自己億萬個味蕾都在歡快地歌唱,我只感覺自己仿佛踏入了奇異的花園。美妙!奇幻!更重要的是,我還吃出了里面蘊含的情感:祝福、自豪、思念、感傷、傳承……
我咽下這口荷包胙,抬頭,正迎上姑姑期待的目光。我滿眼熱淚,說:“好吃,就像奶奶做的一樣。”
那一天在歡聲笑語和觥籌交錯中結束。晚上,我躺在床上,開始回想與荷包胙有關的點點滴滴。二百多年前的筵席,今天的酒席,奶奶的期盼,姑姑的祝福,還有時光與未來,感傷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