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我還和陳忠實通了電話,詢問他的病情,并拜年。他說:還穩定,在積極治療呢,讓我和在北京文學界工作的幾位鄉黨們放心。誰知4月29日噩耗傳來,忠實走了!整個29日上午我的手機響聲不斷,西安的許多朋友,有平日聯系密切的和不常聯系的,都在告訴我這一不幸的消息,我幾乎是含著淚接聽每一個電話。此時,許多往事涌上心頭。
我首先想起了《白鹿原》。這部厚重、深沉、結構宏大而又精雕細刻的50萬字的煌煌大著,影響深遠,它已被列入“百年百種優秀中國圖書”及“中國文庫”系列。且先后被翻譯成多國文字,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及多種戲劇曲目在紅火演出。
陳忠實是一位熱愛生活,熱愛農村,扎根農村的人,在他的一生中,前前后后在農村生活達半個世紀。他太熟悉農村了,對農村太有感情了。農村的過去和現在,歷史和現狀他了如指掌,所以《白鹿原》才能出自他手。年輕時,他曾說,他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能當一個專業作家。后來他當了,80年代初,他從西安市郊的灞橋區文化館如愿調到了陜西省作協,按說當作家的愿望實現了,但他很快又決定回到農村老屋去。他認為那里可以“接通地脈”,感受“生命之雨”。正是在他回鄉生活的十年間,萌發了寫長篇的心愿。他在白鹿原下,從1987至1992年間,醞釀、構思、執筆,完成了《白鹿原》。他在這期間,除了自己多年積蓄的豐厚的生活,還到周圍各縣和村莊深入調研,尋訪有關的人物,查閱有關的地方志和歷史檔案。我就曾聽時任長安縣委書記的程群力同志說過,老陳為寫《白鹿原》下了大功夫呢!當年他的協調給陳忠實提供了長安縣志、縣史的許多珍貴資料。由此他們成為了好朋友。
短篇小說《信任》,應該是陳忠實早期小說創作的成名作。陳忠實在讀中學時就愛上了文學,開始寫詩,后來寫散文,寫故事,內容多為農村新人新事新生活。這之后,他就專一從事小說寫作。1979年6月3日發表在陜西日報的短篇小說《信任》,一經發表,引起關注。省作協的前輩作家極力推薦。《人民文學》于當年第8期予以轉載,更引起讀者注意。當時,我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為家鄉涌現這樣一位新人,十分高興!編輯部分管西北地區的責任編輯向前立即和陳忠實取得聯系,熱情關心和鼓勵這位創作上富有潛力的青年作家。隨之編輯部向全國小說評獎評委會重點推薦了《信任》。
當時文壇的情勢,如茅盾先生所說:“粉碎‘四人幫以來,春滿文壇。作家們解放思想,辛勤創作,大膽探索,短篇小說園地欣欣向榮,新作者和優秀作品不斷涌現。”在茅盾先生的支持下,中國作協委托《人民文學》編輯部舉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結果,陳忠實的《信任》當選1979年第二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正如茅盾先生在《小說選刊》的發刊詞中所說“名標金榜,盡是后起之秀”。這次獲獎,對一位步入文壇不久的陳忠實,無疑是極大的鼓舞!
從此陳忠實更加勤奮努力,刻苦鉆研,寫了短篇,又寫中篇,幾年間,先后陸續出版幾部中、短篇小說集,他的創作不斷提升,逐步走向成熟。從八十年代起步,到十多年后的1993年一部史詩般的長篇巨著《白鹿原》問世。
《白鹿原》的問世,轟動文壇。
1997年12月,《白鹿原》迎來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獲獎的喜訊。次年4月20日陳忠實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光榮領獎。陳忠實的創作,由此登上了一個新的高峰。
《白鹿原》問世的20年后,2008年4月27日,中國現代文學館、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聯合召開《白鹿原》創作20周年暨榮獲第4屆茅盾文學獎10周年紀念座談會。與會領導和作家、評論家紛紛評說和高度評價了《白鹿原》,認為小說以家族的興衰反映民族與時代的風云變遷,藝術風格悲愴雄沉、開闊大氣、以厚重的歷史感、豐富的文化意蘊和復雜的人物形象,在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當代文學杰作之一。大家說一部作品經歷20年,讀者對它的熱情不但沒減,反而越來越受更多讀者歡迎,這正說明了《白鹿原》是一部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有生命力的好作品。
在我國,為什么文學界和作家們格外重視和看重“茅盾文學獎”?這確是一項重量級的獎項。也是茅盾先生為我們留下的一筆財富。我記得這是茅盾先生在1981年3月14日,在他生命彌留之際,他讓在病榻前的獨生子韋韜記錄下他清醒地說出的兩項遺囑:一是致“耀邦同志暨中共中央”;一是致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在給中國作協書記處的遺言中,他深情地說:“親愛的同志們,為了繁榮長篇小說的創作,我將我的稿費二十五萬元捐獻給作協,作為設立一個長篇小說文藝獎金的基金,以獎勵每年最優秀的長篇小說。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末了,他用顫抖的手簽上了“茅盾”二字的名。這就是后來冠名“茅盾文學獎”的由來。在這之前,有一次,談話中,先生曾對我說,他看到“四人幫”粉碎以來,新老作家思想解放,意氣風發,年年都有好的長篇小說出版,應該設法獎勵其中優秀之作!他特別談到應該獎勵優秀長篇小說,因為長篇容量大,能夠反映一個時代的面貌和精神。果然他老人家踐行了這一心愿。
再說,2008年4月27日的座談會當天下午,我陪陳忠實在現代文學館的園林中瞻仰茅盾先生銅像時,陳忠實默默地長久注視著先生,虔誠地為先生三鞠躬,然后恭敬的站立在先生的“身”旁,告訴我說:老周,你給我和先生“合”個影,咱得了茅盾文學獎,還沒見過茅盾先生,今天就算見到了。那樸實、真誠的言語和行為至今我記憶猶新。
那天當晚,在一家火鍋店為了慶賀,在北京工作的我們幾位陜西籍的鄉黨(即老鄉)閻綱、何西來、何啟治、白描、白燁、李建軍和我在聚會中,大家仍然繼續談論《白鹿原》,我說《白鹿原》,出版20年,影響如此之大,忠實卻一貫低調。白描、白燁幾乎同聲說:可是,《白鹿原》可能成為世界名著!閻綱說:《白鹿原》是個里程碑!他說忠實經過多年的經歷和磨練創作出史詩意味的長篇。何西來接話說:所以,李建軍編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評論集就叫《不盡的“白鹿原”》。閻綱高興地說:是啊,西來為建軍編的《不盡的“白鹿原”》寫了長篇序言,分析得到位,雷達還為《白鹿原》出了批注本,你們都有功啊!
這時,陳忠實說:寫《白鹿原》時,我的心情非常復雜。當時,生活很困難,娃上學的學費幾乎都拿不出來。我給老婆說,寫作這事要是弄不成,咱就回老家去,回去養雞,寫作為輔;要是這事弄成了,咱就寫作為主,養雞為輔。當時,他抱著稿子忐忑不安地請李星(評論家)看看成不成,弄得咋樣?結果李星若干天后,告訴他這事咋叫你給弄成了!一塊石頭落地。
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出版《白鹿原》,陳忠實給老婆說:咱不用養雞了!不用養雞了……他繪聲繪色的描述,逗得我們大家捧腹大笑。
那一天,我們大家都傾心而談,談的話題很廣泛,談論的氣氛很熱烈。最后集中到白燁的話題。他說:雖然如周明說,忠實非常低調,但是,《白鹿原》獨步文壇,為什么不可以期望《白鹿原》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呢?……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個多么難忘的夜晚啊!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