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慶炳,(1936—2015),福建連城人,北師大教授、博士生導師,是中國文藝學理論領域的泰斗級人物,培養出大批學者、作家,莫言、余華、劉震云等知名作家都曾經是他的學生。 ——編者
母親來過北京兩次。一次在1963年,一次在1981年。第二次來北京時,原說好起碼要住一年的,但只住了一個多月就受不了啦。她對我說:“我整日這樣吃喝,卻沒有人給我說話,這不是讓我坐禁閉嗎?”拗不過她,在決定返回故鄉前,我問她還有什么心愿?她說:“什么也沒有。就是我想要—個會畫的人照我的樣子給我畫一張像。”
我立刻就理解了,她想到她身后的“位置”問題。這是常情,豈有拒絕的理由。不過我給她的建議是去照一張相,然后放大。她很愉快地就同意了。
幾天后,我愛人把放大的近兩尺見方的大照片取回來了,照片好極了,用光很有層次,構圖恰到好處,母親的臉綻開了微微的笑,像那含苞的花,看起來比現實的她年輕多了,而駝背更照不出來。我跟我愛人想,母親定會滿意。
母親戴上眼鏡,看著,開始還露出滿臉的笑容,突然她收起了笑容,問我們:“我怎么是一只耳朵的呢?我的那只耳朵哪里去了?”我嚇了一跳,看完大笑起來,說:“媽,這是藝術性的處理,照相師照這張相片時有一個角度,你懂透視的方法吧?喏,你要是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我也只有一只耳朵……”
母親說:“什么‘豆豉不‘豆豉的,我不懂!反正我要兩只耳朵!”
我嘆著氣:“是透視,不是什么‘豆豉……”
母親根本不聽我的解釋,只說:“少了一只耳朵,不好!我的那些孫子們,孫子的孫子們,要是問:我的這位奶奶為什么少一只耳朵?那不是太丟人了嗎?”
母親既然把問題上升到“丟人”的高度,那就必須重照。我愛人帶她去找照相師,照相師哈哈大笑,態度極好,根本不要我們的錢就給重照了一張,并對我母親說:“老太太,放心吧,這一回是有兩只耳朵的。”我們給照片配上了一個鏡框,她臨離開北京時說,這回從北京帶回去的東西中,最讓她滿意的就是這張照片了。
此后,我在講美學理論過程中,有時就把母親照相的故事加進講課內容中。我的意思是:因為母親缺少“透視”這種知識作為她的“預成圖式”,所以她不能接受那沒有兩只耳朵的照片。
每當我講這個故事時,我笑,同學們也會心地笑。但是有一次,當我又要舉這個例子時,我突然覺得也許母親是對的。實際上對于事物的美是不能孤立起來考察的,一個事物美不美取決于它處在何種環境中,與周圍環境構成何種關系,同時還要看它是對誰而言,欣賞它的是哪個主體。
母親誠然不懂什么“透視原理”,但她有她的藝術感覺。她深知那張照片將有一天要掛在那些祖宗的畫像下面,同時又是供后代子孫景仰的,因此她的藝術無意識要求達到“天平式的均衡”,這樣才能產生和諧、端正、莊重、肅穆的美,才能跟列祖列宗的畫像融為一體。
(摘自《舊夢與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