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上班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它多少有些像舊式婚姻,明明談不上喜歡,但還是得長相廝守。尋常白領,朝九晚五是定規,只是,九點上班,對于住得遠的人來說,意味著六七點就要起床。早起太難,鬧鐘狂作,人如大夢初醒,于床榻輾轉,終究不得不蓬頭垢面地坐起,短時間內,必須完成洗漱、如廁、用餐,講究點的職場女性,還需留出時間描眉畫眼——上班是去做事、做人,面目憔悴如黃臉婆,不適宜在辦公室出現。因此,女人往往比男人起得更早。夏天還好,而冬天早晨五六點鐘出門,晚上七八點鐘歸家,真正應了“披星戴月”四個字,上下班都顯得有些凄涼。
上班的路不好走,每天一睜眼,就是一場征途。面目黧黑,神情憔悴,步履匆匆,公交站、地鐵站上,一群一簇,好像工蟻、工蜂,但求上車。上班族趕時間,趕得心急如焚,廣州人喝早茶那類悠閑與他們是不相干的,地鐵站里擁擠的隊伍,讓人望而生畏。車來了,下的少,上的多,但還是得往上擠。好不容易上了車,免不了皮貼皮、肉貼肉,一車人仿佛一聽巨大的午餐肉罐頭。擠得密的時候,時間仿佛靜止了,沒人上車,沒人下車,沒人說話,沒人大聲喘息,每個人都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扎根,任憑風起云涌,我自巋然不動。終于,有人被擠得嗷嗷叫了,“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肚子”“我的媽”……脾氣不好的吵起來,那真是急火攻心,什么難聽話都說得出來。地鐵雖擠,好在按時按點,如開車出行,遇著早高峰,堵車基本難免,若再加上天陰下雨,路面濕滑,道路幾乎像個中風病人。交管部門動用全部力量,指揮、疏通、協調,可全沒用,因為“路栓”太多,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解決的。上班遲到、缺勤不是鬧著玩的,一說扣錢,人人神經緊繃。
上班偶爾是吃不上早飯的,可一旦忙起來,午飯誰又能保證呢?白領上班,大多是直接切入主題,進了辦公室,大腦就必須保持高速運轉,只要不是臨產的孕婦,必須面對電腦輻射,做得不好,還得承受老板的責罵。偶有應酬,胃和肝需要遭受二手煙和酒精的折磨。上班對心理的考驗從來不小,即便你坐著讀書看報,假裝沒事,可隨時隨地都需要動腦子,即便眼不觀六路,耳也要聽八方:越是沒事的地方,越充滿殺機,閑適的地方人際關系更復雜,每張報紙后頭的眼睛,都在滴溜溜轉。輕松的工作,體現不出成績,誰上來,誰下去,就成了大學問,不修成千年的狐貍,沒法在職場立足。因此,無論是繁忙還是輕松,上班,除了做事,更在做人。老板、上司,需要仔細應對,他們是你的生活來源、衣食父母;對同事、對下屬,你同樣不能掉以輕心,“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集體里的每個人都各司其職,隨時都能上演一出宮斗戲。對外則更不能大意,無論甲方、乙方,只有合作愉快、各取所需,才能皆大歡喜,這需要歷練,需要智慧。因此,班上得好的人,處事能力占三成,處世能力占七成,你得了悟上班哲學,它與中國人做人的哲學相通,歸根到底一句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普通白領痛恨上班,上班對他們是身心壓迫——給別人打工,自己拿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但為了糊口,為了父母、愛人、孩子,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天天做下去。成功人士熱愛上班,上班帶給他們人生價值和幸福感,他們中有許多人是工作狂,自己做,也迫使別人做。下班了還不走,拉長時間一直做,便成了加班。偏偏成功人士多喜歡標榜:我總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可事實上,他們的工作早就全面攻陷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全部快樂就在于——工作。亞洲職場流行加班,下了班,老板端坐著,一杯咖啡擺在眼前,一副要打持久戰的架勢,普通職員在側,盡管已如坐針氈,但還是得勉為其難地仰人鼻息——比老板先走,不但是大不敬,還是自己不認真工作的證明,槍打出頭鳥,不冒險為上。西方人不理解東方人的加班文化,認為加班不應該,加了班不給加班費更不應該。直線條思維的西方人,竟不明白,“平等”二字,在一個組織機構里,原本就不存在——下級對上級,服從是天職,何況還有愿意拍馬屁的呢。
日本企業的加班文化在全世界聞名,日本男人的下班時間晚得嚇人,下了班,還要去應酬——喝酒,侃大山,唱歌……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在一個團體中,你不但得做好本職工作,還得與群眾打成一片,真累!可久而久之,竟成自然。燈火闌珊,努力加班。夫妻之間也形成默契,日本太太在家上班,據說她們不期待丈夫早回家,丈夫夜里十二點前回來,她們反倒詫異、慌張,生怕丈夫工作得不夠努力。這是夫妻之間的配合,男主外,女主內,為家庭負責。日本男人往往在退休后,徹底“下班”。“熟年離婚”在日本大行其道,原因很簡單,丈夫退休了整天在家,妻子不適應,兩人無法磨合,最終離婚——上了一輩子的班,該是各自休息取樂的時候了。
上班也有上班的好處。如果沒有能力開創事業,上班也不失為認真生活的好辦法。上班可以擴大社交圈,昨晚的狗血電視劇、忽而暴漲忽而暴跌的股票、某個明星撲朔迷離的戀情、歐洲某國人寧愿破產也不愿努力工作……只要你有話題,就可以在上班過程中,見縫插針地與同事交流。辦公室是八卦的集散地,不愁沒有知音。
上班可以賺錢,還可以節省能源,盡管工作地方的網速總是比家里的慢。上班方便收快遞,中午有人一起邊吃邊聊,同事之間,不管真的假的,哪怕是逢場作戲也能給人營造出一種假象——你和大家是一起的。過生日,同事幫著吹蠟燭;遭蚊蟲叮咬,總有人雪中送炭遞來風油精;手割破了,手機沒電了……創可貼、充電器、數據線……總會不失時機地出現,還有偶爾為之的旅行、聚餐……
人是群居動物,上班為人提供了最佳的群居理由,那些稀薄的暖意,盡管不治本,但還能治治標,給你一些心靈的按摩,是不錯的保健。上慣了班的人突然沒班上,會感到恐懼。年輕時失業,失去的是每個月固定會來的鈔票,生存壓力讓你焦慮;退休后回家,失去的是每天都去的地方,習慣被打破,不再被需要,讓人煩悶。位高權重者尤其不能忍受退休,上班帶給他們的輝煌,隨著徹底下班而一夜逝去——曾經是眾星捧月,轉眼成為一輪孤獨的月亮,多少有些凄涼。可鐵打的職場流水的職員,誰都有不再上班的時候。過去街上有人賣小松鼠,裝在一個圓形的鐵籠子里,松鼠一跑,籠子跟著轉,永無盡頭,看得人哈哈大笑。可對松鼠來說,卻是西西弗斯般的永恒奮斗,頗有些滑稽、悲壯。上班,其實與松鼠跑籠異曲同工,和婚姻一樣,都不是人的天性里必要的東西,可有了它,人多少覺得安全些。人生本苦,一葉障目固然可悲,可有上班這事擋一擋,一天八小時,我們就可以忙忙碌碌、渾水摸魚地過去了。上班之于我們,就好比在懸崖間走鋼索的人手上的那根平衡竿,我們借著它,搖搖晃晃,帶著喜樂悲歡,從這頭,戰戰兢兢,走去那頭。
(筱 竹摘自《散文》2016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