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倩琳
摘 要:《金水嬸》是一篇獨具藝術特色的小說,王拓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情節交代轉合中充分運用了外貌、語言和心理等多種描寫手法。同時,還利用特定環境和人物對相同物象的不同感受來營造小說悲涼的意境,使作品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
關鍵詞:《金水嬸》;描寫方法;人物;情節;意境
王拓是臺灣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在當代的鄉土小說創作上取得了一定成果,創作于1975年8月的短篇小說《金水嬸》便是其小說創作的最高峰,在人物形象、情節交代和意境營造上有其獨特的藝術魅力。
一
作者在對金水嬸的形象塑造上,對主人公的外貌進行多次刻畫,有意識地姜外貌描寫與人物境遇相結合,從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并與故事發展脈絡相一致。
“今年已經五十幾歲了,皺紋層疊的前額與松弛的雙頰顯得很干枯,頭發經常從前額挽向后腦,梳得水光滑亮,露出高廣的額頭。鼻子高高的,略成鷹鉤,肩胛扁窄瘦削,從腰以下卻圓敦敦的。經常穿一身灰黑的粗布衫裙和布鞋,都漿洗得泛出白色來。”這是金水嬸第一次出場,王拓不帶任何感情對她的皺紋、臉頰、發型、額頭、鼻子和身形做了簡潔的肖像式描寫,展現出一個生活不易卻十分注重自己形象的節儉的女婦人。但是緊接著的四次外貌描寫,筆墨雖簡卻步步為營,將外貌描寫與具體事件聯系在一起,重點強調人物在不同情景中的某一個側面,與人物所處的境遇相呼應。旺嬸上門討要會錢時,她口中的金水嬸是“瘦得兩個眼睛都凹下去,連青筋都浮起來了,兩邊的面頰都只剩下一層皮”,突出了金水嬸此刻的特征——過分的“瘦”,似乎可以讓讀者猜想出金水嬸遇到了困難。果不其然,金水嬸一家因受騙已經欠下巨款,金水夫妻二人商量由金水嬸去找兒子們需求幫助。于是接下來作者將外貌描寫與環境描寫糅合在一起,“干癟瘦削的臉龐在灰黯的房間里,顯得一片漆黑乎乎的。”“黑”字不僅表明金水嬸的居住條件差,更象征著金水嬸精神上已陷入暗無希望的境地。帶病出門的金水嬸“身體臃腫得像一團黑色的發脹的棉球,只剩下青黃細小的臉龐露在外面,像一顆放得過久的干癟的桔子,布滿皺紋”,最開始的局部特寫高廣的額頭和高高的鷹鉤鼻已被“青黃細小的臉”替代,“小”字將之前那個自立自強,挑著扁擔走家串戶的生意人金水嬸從我們心中抹去,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一個體弱的老人,這其中的轉變一個“小”字足以。“昏黯的燈光照在她蒼老疲倦的臉上,灰白的頭發散亂地披在她的鬢頰,背微微佝倦著。”這是丈夫受傷之后的金水嬸,“亂”字同樣與最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象征著遭遇受騙欠債、兒子遺棄、丈夫受傷之后的金水嬸內心的心亂如麻。小說中對金水嬸的最后一次外貌描寫更是象征著故事高潮的到來,“金水嬸穿得臃臃腫腫,幾綹斑白的頭發零亂地披在額前,后腦勺的圓髻也梳得松垮垮的,眼圈烏黑地凹陷下去,神色顯得很憔悴”。“臃臃腫腫”“亂”“松垮垮”“凹陷”都與最開始的金水嬸大相徑庭,這時金水嬸已經完全陷入了丈夫去世、兒子們拒不幫助、債主上門逼債的絕境中,是一個被無情的人情和世情折磨地不成人樣的可憐人。通過這一次次詳略得當、有所側重的外貌描寫,既使得主人公形象更豐滿,也利于讀者從一次次的外表上的變化預設出人物的實際境遇。
二
作者在小說的情節交代和發展中,不是完全站在全知全能的角度上向讀者以旁觀者的視角講述,而是借用小說人物間的對話和人物自身的內心獨白向讀者娓娓道來,這樣的敘述方式更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激發讀者的情感共鳴,也利于人物性格的凸現。
故事發展的前因后果由人物在自然的對話中道出,有時候僅僅依靠兩個人的對話就組成了小說的一個章節,如劇本般簡潔明了。如金水嬸拖欠會錢是從旺嫂與她丈夫水旺的對話中得知的——“‘你知道什么?她入了我兩個會,會錢都已經過兩天了,旺嫂說,‘我要去她家看看。”金水嬸一家陷入經濟困難的原因是從金水嬸和金水的對話得知的——“人家做牧師傳道理的人怎么會騙我們?”“傻到這樣,好像被人家騙小孩一般。”除了利用對話交代情節外,王拓還隱晦地在對話中體現人物性格。當金水說要去找妹妹素蘭借錢時,金水嬸說:“不行了,人家素蘭姑現在也是艱苦巴巴的,姑丈才死了不久,孩子又一大堆。”;當金水抱怨兒子們不孝時,金水嬸又替兒子們辯解道:“兒子也不是沒有體貼我們,阿盛和阿和的錢也被那個人倒了;阿義平時就沒有什么錢;阿統帶了那個氣喘病,平時吃藥打針也用了許多錢,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欠人家這么多錢,他們就是有心要給我們也是很困難。”從這兩段話中,可以看出金水嬸的善良和自強。這也與小說最后靠給人幫傭開始了獨自還債的金水嬸遙相呼應。對比于金水嬸對兒子們的理解和貢獻,兒子們對母親之前的付出望之腦后、對母親現在的困境視而不見的這樣難以啟齒情況,王拓也是借兒子兒媳們在對待父母親欠款時的互相推諉的對話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這樣的處理方式,作者雖未直接發表一絲評論,但是卻極大地引起了讀者的憤怒,使讀者悄然感受到金水嬸的心碎——“金水嬸一面聽著兒子媳婦們的爭論,一句話都沒說,眼淚早流了一地”。
在金水生病到去世時,作者對金水嬸的內心活動進行了細膩而真實的刻畫。小說中雖未對金水作過多的描寫,但是從兩人之前的對話和金水本人的內心活動中,讀者可以感知到他對家庭和孩子的忽視、對金水嬸的蠻橫態度和他的自私,但是即使是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使金水嬸流了幾十年的眼淚,金水嬸依舊是毫無怨言地付出。王拓利用金水嬸的內心獨白將原因完全袒露在了讀者面前:“但是,結尾,他終究還是她的,實實在在的。”因為苦苦堅守了幾十年,兒子們好不容易成家立業了,卻都棄金水嬸而去,只有這個丈夫陪在身邊。金水嬸作為傳統農村婦女,“擇一人終老”的觀念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尤其是當自己付出一輩子心血的兒子們對她棄之不理時,她更加珍惜現在真實陪在她身邊的丈夫。接下來,王拓繼續深入剖析,兒子們回來祭拜金水時,金水嬸覺得“還是三十幾年的老夫妻才能了解她這種苦慘的處境和心情”。她就是以這樣的想法支撐著她依靠自己的勤勞和付出來供養著這個大家庭,甚至說她并不需要她的丈夫實際上做些什么,只要兩個人互相作伴,她便可以心甘情愿地奉獻她的一生。這里作者強調的不僅僅是金水嬸對金水的關愛,更希望讓讀者們感受到中國傳統的妻子、傳統的母親的偉大之處。如果之前讀者還只是同情金水嬸,但這時會從心底里敬佩金水嬸,憐惜金水嬸,她的形象也就更加得豐滿、真實。同時,她在丈夫逝世之后的命運走向也會引起讀者自發的想象和追問。
三
在氣氛渲染和意境營造上,王拓不僅多次通過對客觀的自然環境的描寫來渲染氣氛,同時配合故事發展,其獨特之處還在于他善于借助主人公主觀感受到的環境和對相同物象的不同感受來營造一種更為深遠的悲涼意境。
小說的時間跨度只有從“過了中秋”到“第二年春天”短短幾個月,但是作者多次寫到了八斗子漁村的自然環境,從天氣炎熱到風雨大作再到天氣轉晴,環境的變化也見證著金水嬸從意氣風發的生意人到面臨困境的悲慘婦女再到重新換發生機的幫傭工的過程,每一次的環境描寫既符合客觀事實又是人物境遇變化的見證,可謂是一箭雙雕。除此之外,王拓還從金水嬸主觀感情和處境出發,對某一些特定的環境和物象進行了傾注主人公主觀感情的描寫,更貼近人物心理活動的真實,也營造了一種主人公身上特定的揮之不去的悲涼。如“公雞‘嗚喔——喔的啼聲,嗓子有點破裂了、啞了,不像平日珠圓玉潤,竟有點顫抖,有點凄厲了”,這是丈夫死后,金水嬸早上聽見的公雞叫聲。其實公雞的叫聲并不會變,只是因為丈夫去世,往日美妙的景物都隨之而去,只剩下活著的生命的凄涼,所以金水嬸聽到的聲音才會不同往昔。還有“屋外呼呼的風聲,吹過樹梢沙沙作響,像幽幽的哭泣”,這是奔喪的孩子們走后,金水嬸獨立一人在家聽見的聲音,哭泣的不是風兒,而是金水嬸自己。還有這樣的一組聲音的出現:
“聽得見街上陣陣汽車的喇叭聲和輕微的人聲,有點怪異,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壁鐘從墻上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有一種恐怖的寂寞。”
“汽車聲、喇叭聲、人聲,都隔著一排高樓傳過來,隱隱約約的,恍如陰陽兩隔。”
這些都是金水嬸找兒子們要錢時她所聽到的聲音,無論是汽車的喇叭聲、人聲和鐘聲,在金水嬸聽來都是怪異的、恐怖的、隱隱約約的。作者借助金水嬸對外界聲音的感知將兒子們對母親猶豫、冷漠甚至是呵斥的態度在金水嬸內心的投射表現了出來,并且經過層層渲染,用“陰陽相隔”揭示出一個殘忍的現實:走入城市社會的兒子們早已與母親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文中還多次用“太陽”這個物象來表明金水嬸情感態度的變化。當金水嬸生病前往基隆時,“太陽卻又懨懨地露出臉來,照在港口一排排灰黯的屋頂與市街”,八斗子漁村狂風大作,而城市的太陽在金水嬸眼中卻是懨懨的太陽,為基隆之行定下了灰蒙蒙的基調;在兒子家門口坐在地上等待他們回家時,金水嬸感受到“外面有陽關的地方,飛揚著灰撲撲的塵埃,里面有一種陰暗的清涼和寂寞”;只有當西裝筆挺的兒子阿和坐在金水嬸面前時,她才覺得“陽光照得她全身暖洋洋的”,她內心的滿足和對兒子的驕傲也一覽無遺。這種歡喜是短暫的,當兒子拒絕了金水嬸的要求時,她又再次感受到了“陽光懨懨地穿過玻璃照進屋子里,塵埃飛揚著,有荒郊古墓的凄涼”,媳婦客氣的拒絕、兒子的退縮仿佛一盆冷水澆在了金水嬸的心頭,所以此時的太陽只剩下“凄涼”;最后,金水嬸下定決心去找大兒子時,看見“太陽已經隱藏起來了,大雨似乎又要來了”,這也預示著金水嬸接下來的慘淡遭遇——被大兒子厲聲趕出單位。“倦怠——寂寞——暖洋洋——凄涼——消失”都是作者一步步精心設計好的。這樣主客觀環境描寫的回轉交織以及充分彰顯主人公主觀情感變化的景物描寫強烈地給《金水嬸》全篇增添了一抹濃重的哀愁和悲涼。
參考文獻:
[1]《臺灣小說選》編寫委員會.臺灣小說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