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玉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一個從智利的埃爾基谷走出來的女作家、詩人。安第斯山脈賦予了她親近自然、珍視一切生靈的胸懷;山谷的風催著她走向遠方,去大山的盡頭,去大洋的彼岸。從鄉村教師,到外交官,再到194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她始終保護著心底里純凈與童真的部分,她厭惡“徹底地成人化”,即失去了最后一丁點天真無邪的“絕對的成年人”[1]。而她用來“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寫作。米斯特拉爾的文字真摯深沉,從不堆砌辭藻;她擅用比喻,草木、走獸也可以組成一個世界;她將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傾注于筆下,其廣度正如她家鄉的山谷一般包羅萬象。
《孤寂》是米斯特拉爾于1922年出版的詩歌與散文合集,被視為她的第一部代表作。長久以來,作為拉丁美洲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米斯特拉爾的詩歌是評論界較為關注的領域,而她留下的大量散文在美學價值上也不容忽視。米斯特拉爾的散文兼具詩歌的優美與敘述的深邃。在她許多極具代表性的如“柔情”“母親” “薔薇”“大樹”等意象中,還有一個頻頻出現,甚至可以說是“引領”萬物的形象——上帝。
誠然,米斯特拉爾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本人曾在一系列散文及演講中講述過與自己與宗教的淵源。幼時的她性格孤僻內斂,與同齡的孩子格格不入;她年僅三歲時,父親就棄家出走,客死異鄉;生活在大山深處的她,自然找不到能夠為自己敏感的靈魂引路的導師;少女時代的戀人自殺去世,她則經歷了人們的眾多非議甚至侮辱;她終生未嫁,孑然一身,四處漂泊。無疑,宗教是米斯特拉爾文學創作的啟蒙教師和迷茫歲月中的指明燈。然而,她文字中頻頻出現的上帝形象是否僅僅代表著對宗教的虔誠?我們僅以《孤寂》為例,嘗試分析這位智利女作家的“上帝情結”。
在《孤寂》一書的散文部分,“上帝”(Dios)、主(Se?or)、導師(Maestro)、他(?l)——這一形象以不同的形式在字里行間綿延出現。讀罷全書,讀者自然而然地會體會到米斯特拉爾在評述《圣經》時所描述的類似于“原來貫穿全文的那個詞是他”的感受。
在《女教師的祈禱》中,米斯特拉爾與“上帝”進行了激昂的直接對話。她使用第二人稱“你”來稱呼上帝,用“命令式”[2]向上帝表達自己對于教學與學校最誠摯的愿望,如“請賜給我愛”“讓我的熱情經久不衰”“讓我比做母親的更為慈愛”“給我質樸,給我深度”[3]等。米斯特拉爾19歲時就成為了故鄉的一名鄉村教師,從此,對孩子的愛與對教學的崇敬就一直是她生命眾多旋律中重要的一支。此文寫于1919年,那時的米斯特拉爾在位于南極區的阿雷納斯角的一所女子中學任校長。面對惡劣的氣候、艱苦的條件,作者以祈禱的方式,將對學校與學生的愛寄托于上帝,向他祈求“熱情的火焰溫暖它寒酸的門廊和簡陋的教室”。熾熱的文字與謙遜的祈求,使此文中的“上帝”形象完美地應和著米斯特拉爾的一片赤誠之心,令人動容。
在《校園散文》中,米斯特拉爾使用寓言的形式,用極為質樸的文字勾勒出了一個以植物為主角的世界。她不是一個“以人類為本位“的作家,相反,她欣賞圣方濟各對萬物一視同仁的胸懷,在她的筆下,草木、動物,甚至再尋常不過的柴米油鹽都是值得贊美的事物,都是會唱會笑的生命。她在《校園散文》的第一章節中描繪了植物界的社會革命,暗指一旦人違背了“神圣法則”——即造物主最初創造它們時的初衷,最終也必會為此付出代價;她又提問:“玫瑰為什么有刺?”,為我們描繪了上帝如何創造玫瑰、又為它們加上尖刺的始末——美好的事物總是因人類的貪婪而變得滿懷敵意;在牛蒡的故事里,代表著王公貴族與世俗男女的“百合”“玫瑰”“忍冬花”,都因虛榮與自負而錯過與上帝——即失去了與真理的相遇。
與其說米斯特拉爾在講述幾則與上帝有關的宗教故事,這篇散文倒更像是籠罩著大自然奇特氛圍的寓言。米斯特拉爾用生活化的語言溫和地講述了自己長期信仰的人生哲理,她是從不扭捏的作家,她的每句話,每個故事,都來自心靈的本真。
《泥土的主題》是一篇由九個小章節組成的散文。文中出現了幾個米斯特拉爾情有獨鐘的意象——陶工與杯子。她用它們完美地構建出了一個極富異質性的世界:“杯子”“雙耳瓶”“花瓶”代指人類,打造這些器具的“陶工”即為造物主;陶工之手極盡柔情,打造出的杯子卻長著永遠也填不滿的肚子,大張著的杯口就代表人類隱秘的欲望。在這篇充滿了象征意義的散文中,米斯特拉爾借用“陶工”與“杯子”的對話,闡述了愛恨與生死的局限性,悲吟著人生的諸多痛苦。沒有熱烈的高呼,也不再沉溺個人的悲喜,《孤寂》中的米斯特拉爾表現出了更為寬廣的視野。反復出現的“上帝”及其象征給整部作品增添了宿命論與神秘主義的色彩,這一特點在她的不少作品中都有所體現。
米斯特拉爾在許多散文作品中都呈現出一種對鍛造靈魂的執著,她一方面深愛自然和一切生靈,對創造這一切的造物主表達景仰與崇拜;另一方面,她在這個極具破壞力的現實世界里奮力支撐,為孤獨而絕望的心靈謀求出路。寫作,是米斯特拉爾的朝圣,上帝,是她在苦痛之中對生命和自身存在的最高理解。我們決不能將這個活躍在她文字中的形象與教堂中十字架上的那個耶穌劃上等號,因為她早已將自己的血與淚,激情與柔情全部糅合在“上帝”這二字之中。
參考文獻:
[1]米斯特拉爾,《評介賴內·馬利亞·里爾克作品》。由本文作者譯自西班牙語。
[2]命令式為西班牙語中的一種語態,用來表達祈使與命令,語氣較為強烈。
[3]《露珠:米斯特拉爾詩歌散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王永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