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平
(廣東金融學院法律系,廣州 51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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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跨境建設基礎設施的上游補貼風險及規制*
李仲平
(廣東金融學院法律系,廣州510521)
摘要: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建設基礎設施,極易遭受他國上游補貼調查。為防范此類風險,中國在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時,應將基礎設施分為“一般基礎設施”和“非一般基礎設施”,并分別尋求相關補貼在《補貼與反補貼協議》之下的完全豁免和有限豁免。而在風險發生之后,中國應以上游補貼調查的啟動和判斷標準作為抗辯思路并具體主張:第一,調查啟動應滿足“合理理由”標準;第二,爭議所涉基礎設施所獲補貼僅包括有限種類的國內補貼且應構成專向性;第三,必須“證明”而不可“推定”“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最終商品獲得了競爭性利益且應構成專向性;第四,爭議所涉基礎設施補貼占最終商品的生產成本符合“顯著性”標準。
關鍵詞:一帶一路;基礎設施;上游補貼
本刊網址·在線雜志:www.jhlt.net.cn
2015年 《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將基礎設施作為推進“一帶一路”戰略的優先領域,而與沿線國家建設自由貿易區,則是中國落實“一帶一路”戰略的重要抓手。由于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均為世界貿易組織成員方,在基礎設施被作為補貼手段向特定企業或產業提供利益的情形下,極有可能招致他國在《補貼與反補貼措施協議》(以下簡稱“《反補貼協議》”)之下啟動上游補貼調查的法律風險。中國應未雨綢繆,積極識別、防范與應對可能發生的風險。為此,本文在剖析上游補貼調查觸發條件的基礎上,構建中國防范此類風險的制度安排,并在上游補貼調查被實際啟動的情形下,提出中國抗辯的基本思路與具體主張。
《反補貼協議》意義上的補貼,由財政資助和利益構成。其中,第1.1條(a)(1)(iii)明確規定,政府提供“一般基礎設施”不構成財政資助。一般而言,基礎設施是典型的公共物品。但在實踐中,政府可能將其作為提供補貼的特定方式,從而背離其公共物品屬性。因此,《反補貼協議》將基礎設施分為“一般基礎設施”和“非一般基礎設施”,旨在強調前者使社會不特定公眾獲益,因此不受反補貼規則約束;而后者則授予特定使用者利益并破壞市場競爭秩序,從而有被采取反措施的可能。[1]根據既有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機構的裁決,政府向“非一般基礎設施”提供的補貼通常構成上游補貼。[2]
上游補貼是通過間接補貼基礎生產要素(投入產品),來達到直接補貼最終商品效果的一種不公平競爭行為。(1)詳言之,通過補貼最終商品在生產過程中使用的投入產品,可以降低投入產品的價格,繼而降低最終商品的生產或制造成本,給最終商品生產商帶來競爭性利益,導致進口國同類產業因無法與具有重大成本優勢的最終商品相競爭而受到損害。[3]因此,對最終商品征收反補貼稅,是抵消投入產品補貼的基本方法。需要說明的是,既有規制僅僅局限于上游補貼是由最終商品制造國提供,而最終商品也是由該國出口的情形。但是,在主權國家基于經濟、政治乃至地緣利益而締結的各類關稅同盟、自由貿易區乃至經濟同盟等各類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中,投入產品獲得的補貼,可能并非必然是由出口最終商品的制造國給予的。
在第三國提供投入產品補貼的情形下,給予投入產品的補貼,可能成為該國規避反補貼稅法的手段。試舉一例予以說明。A國以補貼方式幫助B國建設某項基礎設施,由于該基礎設施的建設成本較低,致使其在B國運營期間收取的費用也相對較低。假定B國為支持國內航空產業的發展,將該基礎設施主要用來運輸制造民用大飛機所需的零配件。由于B國的航空產業能夠獲得低成本的零配件,從而可將此類成本優勢轉換為在C國市場上銷售民用大飛機的價格優勢。而C國的航空產業因無法獲得低成本的零配件,從而無法與B國的民用大飛機進行平等競爭。在C國的航空產業受到損害的情形下,按照現行《反補貼協議》的規定,C國既不能對A國,也不能對B國采取反補貼措施。[4]
原因有兩點。第一,《反補貼協議》第1條規定:“補貼是在一成員方領土內,存在由政府或任何公共機構提供的財政資助。”將補貼限制于“一成員方領土內”,《反補貼協議》排除了對于使用另一國受補貼投入產品生產并出口最終商品的國家,采取反補貼措施的可能性。第二,根據《反補貼協議》第10條和第11.2條,當且僅當實際受補貼的進口產品與受損害產業的產品是同類產品時,補貼才有可能造成進口國國內產業損害,繼而確證爭議所涉補貼與被訴產業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聯。(2)但在通常情形下,很難將受補貼的投入產品和被調查的最終商品視為同類產品。補貼的地域限制和同類產品概念,使得最終商品進口國規制補貼提供國通過中間國規避反補貼稅法的行為變得不太可能。
而作為中間國的B國,雖然其本國的投入產品產業可能因A國受補貼投入產品的進口而受到損害,并符合《反補貼協議》規定的采取反措施的條件,但基于特定的經濟或政治利益考量,其可能并不愿意保護國內受損的投入產品產業。比如,國內消費者的受益程度大于生產者的受損程度。尤其是,《反補貼協議》并不強制要求受損國必須采取反補貼措施。(3)而在A國受補貼投入產品并未與B國現有任何產業形成競爭,且并未造成其國內產業受損的情形下,B國就更沒有采取反補貼措施的動機和理由了。
《反補貼協議》之所以這樣規定,是因為僅就一般而言,一國政府不會提供補貼去促進另一國的經濟或社會發展。但是,例外出現于若干個國家基于政治、經濟或地理利益而組建的各類關稅同盟、自由貿易區、共同市場或其他類似性質的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之中。一般而言,區域經濟一體化的組織形態越高,各成員方之間的經濟滲透度也會越高。體現在制度安排上,各成員方不僅會實行統一的關稅政策,而且在若干重要的經濟領域,還會協調或制定共同的經濟政策。在此背景下,各成員方之間的企業或產業極易達成某種密謀,通過向出口最終商品到進口國的制造商提供受補貼的投入產品,從而使進口國的最終商品產業受到損害。
為了避免上述A國和B國通過締結關稅同盟或自由貿易區規避C國的反補貼稅法,美國商務部早在《1997年擬議條例》中就明確突破了《反補貼協議》的上述地域限制,并獲得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機構的認可。[5]由此,如果關稅同盟或自由貿易區的一個成員國向本國生產的投入產品提供補貼,而該投入產品是為了在同一關稅同盟或自由貿易區的另一個成員國生產最終商品,則該關稅同盟或自由貿易區的所有成員方可被視為一個單一國家。正是補貼授予范圍的拓寬,為其他國家對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建設的基礎設施進行上游補貼調查提供了可能。
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組成自由貿易區,是中國推進“一帶一路”戰略實施的重要平臺。如果中國在該自由貿易區某一成員方內建設的“非一般基礎設施”,向使用該基礎設施生產最終商品的制造商提供了利益的話,則該最終商品的進口國可能將中國與該成員方視為一個單一國家,進而實施上游補貼調查。
值得關注的是,為了有效遏制投入產品生產國利用中間國規避最終商品進口國反補貼稅法的情形,美國還將上游補貼調查的適用范圍進一步延及跨國財團,這方面的典型案例是“德國、荷蘭和英國低濃縮鈾案”。在該案中,德國、英國和荷蘭政府通過簽署《阿爾梅羅(Almelo)條約》(以下簡稱“《條約》”),共同開發生產低濃縮鈾的氣體離心法,并根據《條約》成立尤藍可(Urenco)公司,向氣體離心技術的研發及低濃縮鈾的生產提供補貼。美國商務部認為,調查所涉三個企業和其各自母國政府通過《條約》,分攤最終商品的研發、生產和營銷成本并銷售最終商品,實質上是作為一個國際經濟單位在運作。每個政府單獨向本國尤藍可集團所屬企業提供的補貼,并非旨在授予本國企業利益,而是極有可能讓外國企業獲益。因此,尤藍可構成國際財團,不同母國政府提供的補貼,均應被歸屬于國際財團的聯合銷售。[6]由此,國際財團視域下的上游補貼調查,旨在規制垂直一體化的國際組織從給予不同生產階段的補貼中獲益的情形。
但是,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建設基礎設施時,通常采用中外企業合作建設的方式。比如雅加達—萬隆高速鐵路,是由中國鐵路總公司牽頭組成的中國企業聯合體,與印度尼西亞維卡公司牽頭組成的印尼國企聯合體,共同組建中國印尼合資公司負責項目的建設和運營;俄羅斯莫斯科—喀山高鐵項目,則由中國中鐵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中鐵二院集團工程有限責任公司,與俄羅斯企業組成企業聯合體,負責項目的勘察、設計與施工。在國際財團有著嚴格界定的情形下,此類合作建設主體被視為國際財團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因此,僅在自由貿易區的視域下,中國才有遭受他國上游補貼調查的可能。而為了防范此類風險,中國應在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時,積極尋求《反補貼協議》之下的可能豁免。
政府提供基礎設施,可能彌補市場失靈,促進一國經濟與社會的發展,也可能作為補貼手段,引起資源錯配和貿易扭曲的不利后果。政府提供基礎設施的兩面性,決定了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時,應將基礎設施分為“一般基礎設施”和“非一般基礎設施”。政府給予前者的資助,不受反措施的規制;而向后者提供的資助,在特定情形下享有豁免的權利。
(一)“一般基礎設施”的完全豁免
“一般基礎設施”強調基礎設施在本質上的公共利益屬性。鑒于公共物品是公共利益的物質表達,則運用公共物品理論界定 “一般基礎設施”,是中國可能的選擇之一。
公共物品指使用上兼具非競爭性和非排他性的物品。前者指某人對某物的使用不會減少或阻止他人的使用,后者指某人不能因自己的使用而排除他人使用。同時具備這兩種特點的物品構成 “純公共物品”。僅具備其中一個特點的物品,則構成“準公共物品”。其中,僅具有競爭性的物品(如灌溉渠道中的水)構成“公共池塘資源物品”,僅具有排他性的物品(如廣播頻道)構成“俱樂部物品”。
根據公共物品理論,基礎設施可被相應地分為“純公共基礎設施”和“準公共基礎設施”。前者如防震工程及國防系統,后者又可細分為“俱樂部基礎設施”和“公共池塘基礎設施”,分別如飛機場和自來水工程。由于“純公共基礎設施”旨在對全社會開放使用,市場機制存在缺位現象,因此不得不由政府提供。“純公共基礎設施”的固有性質,使其自動構成“一般基礎設施”。而“準公共基礎設施”雖可由市場提供,但由于私人投資者無法收回全部成本,因而需要政府提供或通過補貼委托私人提供。“準公共基礎設施”的特殊性使其是否構成“一般基礎設施”,需特別注意:
第一,“準公共基礎設施”構成“一般基礎設施”是一個可反駁的假定。詳言之,“準公共基礎設施”應首先被假定構成“一般基礎設施”,除非有相反證據證明,其使用范圍受到政府的特定限制。[7]需要說明的是,在政府通過補貼委托私人提供此類基礎設施的情形下,只要補貼僅限于彌補私人投資基礎設施的額外成本,也應被視為“一般基礎設施”。
第二,區別對待“俱樂部基礎設施”和“公共池塘基礎設施”。“公共池塘基礎設施”的非排他性意味著,政府采取的任何限制措施,都使其喪失“一般基礎設施”的資格。而“俱樂部基礎設施”的排他性僅僅是經濟學意義上的,不能簡單地否定其“一般性”,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比如,政府為某些使用者保留排他性使用的基礎設施、某些企業是基礎設施主要使用者的事實,不能必然否定此類基礎設施的“一般性”;被臨時限于某些企業使用的基礎設施,如果在可預見的將來會重新開放,仍然有資格作為“一般基礎設施”。
第三,適用公開、透明和非歧視原則。實踐中,“準公共基礎設施”的提供一般使用特許經營的方式。而特許經營權獲得者通常通過競爭性招投標程序進行選擇。一般而言,遵守公開、透明和非歧視原則的競爭性招投標程序,能夠確保政府公共權力的行使,與謹慎的市場經濟投資者相同,藉此意味著基礎設施的提供沒有扭曲公平競爭的市場條件,從而可能構成“一般基礎設施”。[8]
(二)“非一般基礎設施”的有限豁免
盡管全球范圍內存在基礎設施投資的普遍迫切需求,但新興市場與發展中國家的投資缺口尤其巨大。[9]中國實施“一帶一路”戰略,無疑將有效緩解沿線國家的資金缺口。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建設經濟性基礎設施之余,還應通過對外援助的方式,加大社會性基礎設施的建設。[10]而在后者構成“非一般基礎設施”的情形下,中國相關資助不應受制于反補貼措施的規制。
外國援助指資源從一國政府到另一國政府之間的轉移。在中國實施“一帶一路”戰略的過程中,外國援助更多地是以低價原材料、低息甚至無息貸款、債務免除等形式提供的優惠貨物、貸款或官方贈予。[11]這種援助的目的主要是將資源和比較優勢從比較富裕的中國,轉移到比較稀缺的“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從而幫助后者調節收入分配或實現經濟與社會發展。由于此類援助并非旨在獲利,因此應免于反補貼措施的規制。
此外,為推動“一帶一路”戰略的具體實施,中國政府主導成立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和絲路基金,作為向沿線國家基礎設施建設提供融資的多邊開發機構。[12]根據美國商務部現行反補貼條例,如果跨國補貼是由國際貸款或開發機構提供的,則不受反補貼稅法的規制。理由是,這些國際貸款或開發機構提供的資助,通常旨在促進投資對象國的民生、就業和經濟社會的綜合發展。[13]因此,中國主導的上述多邊開發機構向“一帶一路”基礎設施建設提供的融資,也應免于國外反措施的規制。
就此而言,“非一般基礎設施”的政府資助豁免是一種有限豁免,并且應以肯定性證據予以明確證明。經濟學界通常認為,構成外國援助意義上的資本流動必須符合兩個標準:第一,非商業性。這是就提供援助的一方而言,其目的不是商業性的。第二,優惠性。這指的是與正常市場條件下的貸款利率和償還期限相比,政府援助的貸款利率較低且償還期限較長。因此,為了獲得豁免,中國政府和其主導建立的多邊開發機構首先應該證明,相關資金旨在實現受援助國的發展而非基于商業利益的考慮;其次,應將此類贈予或貸款條件與國際正常市場條件下的贈予或貸款條件進行比較,以確證其優惠性。
最后,如果“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自身提供的補貼,與中國政府及其主導的多邊開發機構提供資助的計劃一致,或者是作為實施該計劃的一部分而被提供的,那么此類補貼也應得到豁免。比如,中國和老撾鐵路項目總投資的40%由兩國共同出資,其中,中國政府出資70%,老撾政府出資30%,余下的60%則由中國和老撾兩國企業共同投資。[14]由于老撾政府是根據中老鐵路項目提供資金,因而應予豁免。但是,如果老撾政府獨自決定,在該計劃之外提供補貼,則不能逃避其他國家反補貼稅法的適用。
本質上,無論“一般基礎設施”的完全豁免,還是“非一般基礎設施”的有限豁免,均旨在防范他國進行上游補貼調查的法律風險。倘若已有國家根據國內反補貼稅法發起上游補貼調查,或尋求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機構的救濟,中國相關抗辯則應以上游補貼調查的啟動和判斷標準作為基本思路。
自由貿易區視域下的上游補貼調查,涉及投入產品補貼的提供國、生產最終商品的中間國、最終商品進口國之間,以及各國涉案企業之間相互沖突利益的平衡。因此,主張相對嚴格的啟動和判斷標準,必將加大他國的調查和裁決難度。
(一)啟動上游補貼調查的“合理理由”標準
根據《反補貼協議》第11條,反補貼調查無論是由國內產業申請,還是主管機構主動發起,都應證明補貼存在、補貼程度和造成的可能影響。考慮到相關上游補貼調查不僅涉及中國補貼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情形,比如低成本原材料、低價設備以及低地價限制其他世界貿易組織成員方尋求上游補貼救濟的隨意和輕率。
具體而言,中國應要求調查機關或申請人證明,啟動上游補貼調查必須符合 “合理理由”標準。鑒于上游補貼包含三個基本構成要素:投入產品獲得補貼,最終商品獲得競爭性利益,以及投入產品補貼對最終商品的生產成本構成顯著影響,中國首先應要求上游補貼調查機關證明上述三要素已經存在。質言之,調查機關應證明,中國政府為建設基礎設施而提供的補貼已經具備《反補貼協議》意義上征收反補貼稅的所有必要要素,同時,此類申訴均應有合理獲得的信息予以支持。在上游補貼調查申請已經達到表面上證據確鑿的程度,才可認為他國啟動上游補貼調查滿足“合理理由”標準。[15]除了提高上游補貼調查的啟動標準之外,中國還應根據上游補貼的三個構成要素進行具體抗辯。
(二)中國向爭議所涉基礎設施提供“補貼”的限制
中國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建設的基礎設施提供補貼,是他國采取反措施的前提。但是,國際社會關于基礎設施所獲補貼的范圍、性質及專向性等問題并沒有明確規定,這極大地拓寬了中國抗辯的空間。
首先,《反補貼協議》中的補貼既包括國內補貼,也包括出口補貼。中國向爭議所涉基礎設施提供的補貼,是否也應包括這兩類補貼呢?基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利用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生產最終商品的生產商,通常無法獲得中國政府僅供出口的基礎設施,因此中國應主張給予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補貼,不包括出口補貼。即使考慮到此類出口補貼有可能使后者間接地從出口所引起的規模經濟中獲益,但因為計算此類補貼的間接影響太過困難,且計算結果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和不可預測性,也應將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補貼僅限于國內補貼。
其次,給予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國內補貼,是否包括《反補貼協議》意義上的所有國內補貼呢?美國將此類國內補貼限于以下三種情形:第一,提供資本、貸款或貸款擔保的條件與商業條件不符;第二,以優惠價格提供貨物或服務;第三,為彌補特定產業營業損失而提供的資金或債務免除。[16]無疑,縮小給予投入產品的國內補貼范圍,可以限制上游補貼的調查數量。借鑒美國這一做法,中國應將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獲得的財政資助,僅限于《反補貼協議》第1.1條(a)(1)(i)至(ⅵ)所列舉的類型。具體而言,第一,資金直接轉移或潛在的資金或債務的直接轉移;第二,放棄或未征收在其他情況下本應征收的政府稅收;第三,政府提供貨物或服務,或購買貨物;第四,政府向一籌資機構付款,或委托或指示一私營機構履行前述一種或多種通常應屬于政府的職能。換言之,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獲得的不屬于上述范圍內的國內補貼,不構成上游補貼。
最后,既然給予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補貼是《反補貼協議》意義上的國內補貼,那么,似乎僅在此類補貼構成專向性的條件下,才可被采取反措施。上游補貼調查機關應實施雙重專向性檢測:一是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獲得的補貼構成專向性;二是其向最終商品提供的利益對最終商品也應構成專向性。否則,抵消給予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非專向性補貼,既與《反補貼協議》的規定不符,也不具備行政可操作性,更有侵犯中國經濟管理主權之嫌。事實上,美國商務部在上游補貼調查中無一例外地在投入產品階段實施了專向性檢測。
(三)“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最終商品獲得“競爭性利益”的限制
根據 《關稅與貿易總協定1994》(以下簡稱“《GATT1994》”)第6條第3款,只有向最終商品傳遞了利益的投入產品補貼,才可以通過對最終商品征收反補貼稅予以抵消。由此,判斷并量化給予投入產品的補貼,是否向最終商品傳遞了利益,就成為對上游補貼進行規制的核心。
價格彈性理論的分析表明,政府旨在消除國內生產商劣勢的補貼,通常不發生利益傳遞,僅在政府超額補貼的情形下,利益才可能發生傳遞。[17]因此,中國抗辯國外上游補貼調查時,應要求調查機關必須“證明”而不可“推定”,中國給予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補貼,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最終商品傳遞了利益。[18]如果調查機關在未能完成利益傳遞證明義務的情形下,向最終商品征收反補貼稅,則中國可主張相關調查違反《GATT1994》第6.3條、《反補貼協議》第10條腳注36、第19條和第32條。[19]
基于《反補貼協議》意義上的可訴性補貼還應滿足專向性要求,因此對最終商品征收反補貼稅,還必須認定該競爭性利益對最終商品企業或產業構成專向性。需要說明的是,美國在初始實踐中對競爭性利益的專向性檢測似乎并不確定,但這僅僅表明在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情形下,國內相關團體進行利益博弈的力量對比和政治交易的妥協程度而已。[20]當其后來意識到,放棄競爭性利益的專向性檢測,不僅無助于控制上游補貼的調查數量,而且還與可抵消性補貼的定義相悖時,再次堅持了競爭性利益層面的專向性檢測。因此,中國應要求上游補貼調查機關證明,最終商品企業或產業從爭議所涉基礎設施的補貼中獲得的競爭性利益構成專向性,藉此表明其對上游補貼進行規制的正當性。
(四)基礎設施補貼對最終商品生產成本的影響符合“顯著性”標準
投入產品補貼對最終商品的生產成本構成“顯著”影響的評估,旨在避免對雖然轉移到最終商品、但卻并未對其競爭產生不利影響的上游補貼進行無謂的調查和認證。因此,中國對上游補貼調查的抗辯,應要求調查機關證明,中國政府向爭議所涉基礎設施提供的補貼,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最終商品的生產成本造成顯著影響。
實踐中,顯著性一般根據投入產品的從價補貼乘以其在最終商品生產成本中所占的比例予以衡量。比如,一項投入產品得到了10%的從價補貼,若該補貼的利益能夠完全傳遞給最終產品,而投入產品占最終商品價值的20%,則上游補貼對最終商品生產成本的補貼幅度即為2%。[21]但是,“顯著”的量化標準如何確定呢?美國商務部曾認為:如果補貼幅度大于5%,就構成顯著影響;如果小于1%,就不存在顯著影響;而介于1% 和5%之間,則應考慮最終商品在進口國市場上的價格彈性。
中國應在美國實踐的基礎上,要求國外上游補貼調查機關分析最終商品的價格彈性來實施顯著性檢測。價格彈性旨在表明供求對價格變動的依存關系,反映價格變動所引起的供求的相應變動率。分析最終商品進口國的價格彈性,需要考慮該商品的替代品數目、可替代性程度、在購買者預算中的重要性以及用途等多種因素。無疑,價格彈性分析將使得上游補貼調查成為經濟學家才能勝任的工作。尤其是,強調顯著性檢測不可采用統一標準,而是必須進行個案分析,并且不可以累積評估爭議所涉基礎設施補貼的影響,將極大地增加調查機關的裁決難度。
基礎設施是中國推進“一帶一路”戰略的優先發展領域。基于其可被作為補貼手段向特定使用者提供競爭性利益的事實,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建設基礎設施,可能遭受他國上游補貼調查的法律風險。中國應未雨綢繆,通過在自由貿易協定中對基礎設施進行“二分法”界定,積極尋求相關補貼在《反補貼協議》之下的可能豁免。而在此類風險真實發生的情形下,中國應主張相對嚴格的上游補貼調查啟動和判斷標準,藉此遏制他國啟動上游補貼調查的隨意性,并增加上游補貼的裁決難度。
注釋:
(1)需要說明的是,嚴謹的表述應該是“給予投入產品生產商的補貼授予最終商品生產商利益”,但為行文方便,本文略去“生產商”這一措辭。
(2)《反補貼協議》第10條規定:“各成員應采取所有必要步驟以保證對任何成員領土的任何產品進口至另一成員領土征收反補貼稅符合GATT 1994 第6條的規定和本協定的規定。反補貼稅僅可根據依照本協定和《農業協定》的規定發起和進行的調查征收。(根據腳注36,“反補貼稅”一詞應理解為指按GATT 1994第6條第3款的規定,為抵消對任何商品的制造、生產或出口給予的直接或間接補貼而征收的一種特別稅)”《反補貼協議》第11.2條規定:反補貼調查申請應包括充足證據以證明存在(a)補貼,如可能,及其金額,(b)屬由本協定所解釋的GATT 1994第6條范圍內的損害,以及(C)補貼進口產品與被指控損害之間的一種因果關系。缺乏有關證據的簡單斷言不能視為足以滿足本款的要求。
(3)《反補貼協議》第19.2條規定:“在所有征收反補貼稅的要求均已獲滿足的情況下是否征稅的決定,及征收反補貼稅金額是否應等于或小于補貼的全部金額的決定,均由進口成員的主管機關作出。宜允許在所有成員領土內征稅,如反補貼稅小于補貼的全部金額即足以消除對國內產業的損害,則該反補貼稅是可取得,并宜建立程序以允許有關主管機關適當考慮其利益可能會因征收反補貼稅而受到不利影響的國內利害關系方提出的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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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Fuel Ethanol From Brazil,50 Fed.Reg.11,526,11,527(1985).Certain Circular Welded Carbon Steel Pipe and Tubes From Venezuela,50 Fed. Reg.12,063,12,064(1985).Oil Country Tubular GoodsFromVenezuela,50Fed.Reg.12,066,12,067(1985),available at http://enforcement. trade.gov/frn/summary/prc/prc-fr.htm,visited time2 October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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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United States-Countervailing Duties on Fresh,Chilled and Frozen Pork from Canada,BISD 38S/ 30,11 July 1991.paragraph.4.6.see also United States-Final Countervailing Duty Determination With Respect To Certain Softwood Lumber From Canada,WT/DS257/AB/R,17?February 2004,paragraph.140,availableathttps://www.wto.org/ english/tratop_e/dispu_e/cases_e/89 pork.pdf and https://www.wto.org/english/tratop_e/dispu_e/ cases_e/ds257_e.htm,visited time 10 June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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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PrestressedConcreteSteelWireStrandFrom Spain,47 Fed.Reg.28,723,28,726(1982).See also Certain Agricultural Tillage Tools From Brazil,49 Fed.Reg.42,971(1984),available at http:// enforcement.trade.gov/frn/summary/prc/prc-fr.htm,visited time 10 January 2015.
[21]Certain Agricultural Tillage Tools From Brazil,50 Fed.Reg.34,525,34,530(1985),available at http://enforcement.trade.gov/frn/summary/prc/prc-fr. htm,visited time 10 January 2015.
(責任編輯吳楠)
中圖分類號:D9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6)04-0120-0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WTO補貼規則與中國產業補貼政策的變革研究”(12BFX139);廣東金融學院“創新強校工程”項目“網絡強國戰略背景下中國補貼網絡產業的法律困境與對策研究”
作者簡介:李仲平(1976—),女,山西原平人,廣東金融學院法律系講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WTO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