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病痛中的媽媽的詩

封延彤

1、我長大了

2016年2月10日的一場血崩

癱軟了媽媽，也癱軟了我

媽媽倒下了，變成了一個

六十八歲的嬰兒；我倒下了

變成了一個四十六歲的大人

所有親人都說，你們兄妹仨人的福掉了

所有朋友都說，每個人的老年大都這樣

所有醫生都說，這樣的病情現在很普遍

所有護士都說，監護室四號的家屬請過來

所有病人看見病人，都沉默

不語，所有家屬看著家屬

都低低地放出沉悶已久的雷聲

2、病床

重癥監護室里的媽媽，睡著了

隔著五間房屋的我，剛躺下

就聽見媽媽又呻吟了一聲

仔細又聽，不是媽媽，來自身下

趕忙起身，以為壓住了人

仔細再聽，沒聲

你再躺下，恍惚中又聽到了哭聲

好多好多。男的，女的

老的，少的，突然都涌了出來

你想看清，怎么也看不清

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

越噪雜，直到你忍不住

動了一下，也痛苦地大哭了一聲

黑暗中，病床上

你突然覺得自己很松很軟很黑暗

突然發現身下有很多痛疼、哭喊

委屈和啜泣，突然發現

四周有很多不認識又熟悉的人

突然能遠視到古代

突然能穿越墻飄游到媽媽身邊

3、情人節之夜的兩次動亂

三天前，夢見一只

只能看見尾巴的魚在山澗被

追打，它隱約的一半躺在草叢中

第二天媽媽就腦出血，躺進了醫院

今天是情人節，我卻

失卻了對所有女人的興趣

因為，我又看到了媽媽的

裸體，在四十五年后

想啥來啥，這是真的

在病房和同室的陪護說媽媽

三天都沒排泄了，凌晨時分

半睡半醒的我，就聽到了媽媽的嚎叫

一場大便的動亂之后

我又永遠失去了對香蕉的興趣

媽媽，請原諒我顫抖的視線

它又讓我見到了你驚心動魄的軀體

比我想象和曾經看到的

都美麗又平凡：普通的色彩

像泥土，風化的皺折像樹干

媽媽，請原諒我的慌亂

是我弄臟了你的床單

媽媽，我原諒你的慌亂

其實沒什么，就像我看到的

你是一個和我一樣慌亂的女孩兒

動亂之后是又一場動亂

留置針又絆掉了，鮮血

和藥液，涂滿了媽媽袖管

這一夜，媽媽用掉了兩張一次性

鋪單，我用了兩次永遠不再的動亂

4、點滴

古人是節儉的，他們的時間是小小的水滴

古人是純凈的，他們的時間是透明的水滴

古人是勤勞的，他們的時間是不停的水滴

古人是敬畏的，他們的時間是一小盆水滴

水滴進入到了媽媽的身體

時間滋養了存活者的靈魂

現在的時間是奢侈的，混沌的

忐忑的，勉強的。八瓶點滴

九段夢，和十個匆忙又重復的身影

5、醫院的黑夜里有永遠

醫院的黑夜里有永遠

永遠里有草房，有現代化的

醫院，有媽媽的哭聲。孩子

饑餓時，媽媽的癱軟里

有堅強的偉大的漂亮的慈祥的

溫柔的愛憐的臉龐不斷地飄落

有另一種沉重的僵硬的向下的赤裸

在你平靜的眼神里。有一個

沒穿衣服的木頭，在病床上。有一場

不緊不慢的雨，在元霄節里，有一種

寂靜的香氣，在媽媽的淚滴里，糞便里

6、價值

一碗面湯二元錢，加個雞蛋

三元錢。婦產科病號灶的女人

每天都在那兒，她的生活一成不變

但我知道，她身上一定有著

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或許她知道，或許你知道

7、比如今天，媽媽病了

有時候，我們居然花很多時間

來規劃自己的人生；有時候

我們居然用很多痛疼，來證明

自己的存在；有時候，我們

居然費很多青春，來虛構

自己的價值；有時候，我們

居然用很多虛無來清晰自己的意義

其實，只是你等不及了

其實，只是你耐不住了

其實，只是你hold不住了

其實，你不明白，你只需要等待

比如今天，媽媽病了

癱在病床上，哭著，感謝神吧

想想，她給了我們百年的時間

只是讓我們去等待，或期待

8、但春天是嶄新的

大地陳舊，但春天是嶄新的

鳥鳴是婉轉的，但聽懂的人

是羞愧的。流浪的人，適合遠行

遠眺，打滾，撒尿；居家的人

適合挑水，劈柴，清掃，煮茶，閑聊

在春天，面無表情是可恥的

低頭思索是可恥的，雙眼憂傷

是可恥的，閉門修行是可恥的

瘦弱、曲折、靜默的河溝是可親的

穿舊衣服、挺大肚的牲畜是可敬的

連綿、黝黑、起伏的遠山是可畏的

佝僂、干裂、斷首的柳樹上的嫩芽，是可愛的

9、媽媽六十八，重新學走路

媽媽六十八，重新學走路

她常說的一句話：想不明白

一個人好好的，怎么說不動就不動了

我今年四十六，學著抱媽媽

我常對的一句話：活到老，學到老

永遠不要小看一個比你年長的人

媽媽看著我，沒提兩個人

八十四歲的爺爺，九十一歲的奶奶

他們都走在她懷里

我看著媽媽，沒說三個人：四十五的我

四十二歲的弟和三十五歲的妹

他們都從她的懷里走出來

10、時光后遺癥

你在做飯，突然想到

自私、無知與偏執，是少年的病

你今天的心痛，天空中寫滿了字

你卻只聽見了鳥鳴。時光后遺癥：

古往今來多少年，你的辜負他人懂

三十五歲那年，我許下了

心愿，從崇高和偉大的陽光中

走出來，在自己的影子里

做個小男人，養家糊口

五年后，今天你只想做一個

廚師，在百平方米的天地里

細數刀、剪、碗、筷、鏟

近看白菜白，菠菜青，番薯紅

春風中，又傳來了嗩吶聲

太陽還沒落下，晚飯

還沒做好，輪椅中的老媽

在慢慢地地練習右手執筷術

11、夫妻癥

媽媽的呻吟聲，又把我

從夢中驚醒，她在做惡夢

好多的人在追殺她

那些時間的殘兵，時時活躍在

她雙眼閉合的真實里：溫暖

寒冷的虛空中，她孤身一人

這時候爹爹在哪兒 我在哪兒

這些時間的游勇

癱了兩個星期，爹來看她

遠遠地，沒說一句話

媽媽的頭扭向了從前：他們

吵架的時候，他們都有些害怕

12、過程是重要的

推媽媽回病房，碰見了一個

趾高氣揚拿皮包的人

我在想：我陪媽媽

一天天地好了起來

他請了個保姆，哪個更好呢

過程是重要的，我用兒子的

身體，找到了親親的母親

他用金錢的力量挽救了一個病人

13、眉峨炎

十六七歲的黑衣少女，揣著黑夜

從醫院的大門口走過

面容白晰，眉峨緊鎖

面無表情，懨懨漠漠

她還在夢中，還沒有睡醒

只有活潑的馬尾辮

在蔚藍色的清晨里蕩動著

媽媽戴著紅帽，蓋著

紅色卡通迪士尼，在輪椅里

3+2=？紅帽上寫著

媽媽，你不知你有多艷

姑娘，你不知你有多美

14、直立床

從病房到康復室，偏癱

病人，又回到幾百萬年前

我才知道，直立不僅是一種

姿勢，更是一種運動，是一種標志

媽媽，你又活了

一次，我陪你

15、肋木（一）

你必須抓緊你的肋骨

為了彎下

彎下，你才知道

身體內有多少奔馬，多少伏獸

咔嚓咔嚓，那是一扇扇古老的門

吱吱嚀嚀，那是原始的獸的低鳴

待媽媽重新站起

你才知道，每一個老人

都是一尊銹跡斑斑的神

16、肋木（二）

在這里，每一個病人

都有十四排肋骨

十二排的正常人意味著：

你得俯身，探頭，看一看

身后的魔鬼，抬頭，吸氣

用盡氣力，把整個肉身提交給上帝

在此過程中，有十四層云梯，十五個世界

17、木釘

那不是松軟的木棒，那是

粗粗的鋼釘，深嵌在肉中

媽媽，你必須

一根根地從我的指間拔起

媽媽，你生育了我

但現在我如上帝，輕松地

看帶血的釘面

由紅變綠，由綠變紅

媽媽，嘆息吧

每一聲嘆息都是一次朝拜

每一個垃圾筒都是一座廟宇

18、磨砂板

病人們都叫它擦黑板

木質的板板上，只有生命

沒有漆，只有黑

聚會上一個戛然而止的笑

匆忙中一個迷離的踉蹌

半空中傾斜而下的鋼汁

銑具里撕裂的手掌，還有

行駛的摩托上突然滑落的人

現在，你閉眼在旁邊看

看媽媽生命中的那個踉蹌已至眼前

擦拭那枚殘缺不全，刻滿

名字，等得光滑的私章

現在，磨吧，媽媽，把我的名字

也刻上，直到荒蕪，砂化，成為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