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與分析《訴—讀唐詩〈琵琶行〉有感》

○ 楊 春

在中國古代詩詞中，可以找到大量和琵琶有關的故事及詩文，千古傳頌的便有《琵琶行》。作者白居易（772—846）是我國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題材廣泛，語言通俗易懂，代表作有《長恨歌》、《琵琶行》、《賣炭翁》等。白居易一生酷愛音樂，具有深厚的音樂修養和極高的音樂鑒賞能力，因而擅長音樂描寫。因平素寫諷喻詩得罪了許多朝廷權貴，在唐朝藩鎮勢力刺殺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的事件中蒙冤，繼而被唐憲宗貶為江州司馬，這件事對白居易影響很大，是他思想變化的轉折點。從此他早期的斗爭銳氣逐漸消磨，消極情緒日漸增多。《琵琶行》作于唐憲宗元和十一年秋，是他被貶官到江州的第二年，作品借敘述琵琶女演奏的哀婉之音和她凄涼身世，借喻自己在仕途上的迷茫和絕望，琵琶女的遭遇與他的生活相互映襯，而瑟瑟秋日增添了許多凄涼，抒發了作者政治上受打擊、遭貶斥的抑郁悲戚之情。這首詩不但介紹了當時的地理環境、氣候、作者的心情，還詳細地描寫琵琶的演奏技法、音質特點、樂曲名稱等，為后人研究當時琵琶的演奏形式、樂器結構、音樂特點、樂曲考證等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曲作者吳厚元先生（1946—1999）是我國著名作曲家、民族音樂教育家和指揮家，早年從事琵琶演奏，后專攻作曲。代表作：第一二胡協奏曲《紅梅隨想曲》、琵琶曲《訴——讀唐詩〈琵琶行〉有感》、第二二胡協奏曲《竹韻》、京胡獨奏曲《京郊行》等，此外為民樂團編配了許多伴奏版本，如《秦腔牌子曲》、《流浪者之歌》等。《訴——讀唐詩〈琵琶行〉有感》正是詩的魅力觸發了曲作者的聯想，把感受到的琵琶女和詩人的內心情感傾注于四根琴弦之中，把人物內心活動與作者的意圖融為一體，以音樂的語言和琵琶特有的手法對長詩進行了詮釋。上世紀80年代在北京舉辦的華北音樂節上，它首次與觀眾見面，并得到了很好的評價，也是當今眾多琵琶演奏者的保留曲目之一。

全曲由引子、兩個主題和尾聲組成。在演奏時，樂曲第一小節用二弦的長輪加上左手的滑音，先弱奏，音色偏暗些，然后漸漸凝重起來，第二小節的三指輪配合左手的滑音是模擬古琴特有的音效，僅僅兩個小節，即刻間已將人們帶回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

譜例：

引子部分所有的樂句強弱交替、虛虛實實、泛音清透即可，不需演奏得太亮，滑（原譜標注為劃）奏不要實，讓人感到是有寒意的瑟瑟秋風。隨著第二次滑奏的結束，仿佛看到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文人騷客，在秋風瑟瑟的寒顫中，倦縮著手，躊躇在月白、江寂的潯陽江頭------

詩文中白居易大段描述琵琶女，但曲作者看到的是一個落魄文人暗淡的眼神，在第11小節中用了相把位低音區的降si這個比較沉悶、暗淡的音，隨后在第12小節高八度的降si并拉出大二度后接波音，產生出抽象的畫面。隨后一系列三指輪、滑音、拉弦、泛音，在第四弦的mi滑到sol后凝固，刻畫出一個被貶到湓江這個偏僻、荒涼的地方，“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唯聞杜鵑哭”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的悲凄之心。

進入主題后，隨著抒情的慢中板奏起，唐朝金碧輝煌的宮廷之中，氣勢宏大、奢華的宮廷燕樂呈現在我們面前，你看那婀娜多姿、靚麗的舞女展示著她們那美妙的舞姿;也看到年輕貌美，技藝精湛的琵琶女風情萬種、春風得意------

慢起漸快的摭分過后，響起一串清脆的泛音，緊接著，旋律向上移高四度，產生了移調的感覺，“天闕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聲玉笛向空盡，月滿驪山宮漏長”。引得詩人在恍惚中回到當年------“千歌萬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那個官居翰林，得到皇帝賞識的青年才俊，意氣風發，宮廷之上在霓裳羽衣曲的樂舞聲中與達官權貴斛光交錯，談詩舞墨，是何等的灑脫！那錦衣玉食、歌舞升平的美好時光，且神氣、且得意，怎不讓人流連？

“啪”（琵琶特有的一種指法，叩擊面板），猶如一聲驚堂木，驚醒諸位，也驚醒了詩人的遐想。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樂曲的轉折，敘述者的悲切情感終于難以抑制，所有的情感即將迸發出來，曲作者這里用了大力度的掃輪、大幅度的推挽吟揉和戲曲音樂中的哭腔，以表現不堪回首的往昔，回到現實中，這巨大的落差如瀑布般全部傾瀉而出。

譜例：

樂曲的快板需要快速的雙手配合，難度較大，此段的情緒激動、果斷，具有一定的爆發力和張力，用有力的掃輪、快速度的彈挑和密集的十六分音符并運用了層層推進、層層轉調將樂曲推向高潮，表現內心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心情。使人深感意猶未盡，蕩氣回腸。

譜例：

這里運用了大量的戲曲板鼓節奏，以及戲曲唱腔中的素材，使音樂充滿著張力。“快板段落，能彈多快彈多快，快到你的極致。”（作者語）進而將淤積著的濃重悲哀宣泄出來，將樂曲的情緒推向高潮。強有力的掃輪和后面小節的快速彈挑，加強了音樂的節奏感和藝術效果，琵琶技巧得到了充分展示，將詩文里描繪的語言通過形象的演奏充分體現出來。

突慢后是一段節奏較自由的、用長輪表現的樂段，第四弦的空弦演奏，樂聲沉重，富有內涵，演奏幅度和層次變化及內在的激情貫穿整段，充分表現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與悲憤；三連音的挑奏，給人以一種空谷回聲之感，樂曲在經過了激奮，宣泄之后的散敘，沉吟中以弱奏結束全曲。

樂曲結束部分，低音區一唱三嘆般深重的旋律襯以細碎的、弱聲的一弦輪指，是想體現“坐中淚下誰最多，江中司馬青衫濕”的詩境。左手配合滑音所產生的效果是吳厚元先生借用古琴所特有的厚重感來表達此曲的古韻和滄桑。余音裊裊，給人以回味悠長、產生無限的思緒，留給大家一個自由遐想的空間。

尾聲與前引相互對應，是否又看到潯陽江頭那個淚眼婆娑的詩人？“訴”不能簡單理解為“說”，它代表一種強烈感情的傾吐，其藝術表現上的突出特點是抒情因素的強化，無論對詩人、詩中人物還是對于作曲家都是如此。

這部作品是吳厚元先生用了很大的心力寫成，曲與詩同樣樸實無華，音樂主旋律優美、氣息流暢、節奏變化豐富、旋律時而流動、時而沉吟，琵琶演奏員出身的曲作者將琵琶的語言、特點、演奏技巧與音樂表現完美結合，在琵琶技巧的運用上是豐富多彩的，雙手的技法用了很多，進行了合情合理的精心設計，每種指法都有助于音樂內涵的表達。豐富的情感、精湛的技巧要求是構成此曲演奏的兩大重心。作曲家對整個詩篇的描述成分較少，重心是對詩人的感慨，著重勾畫詩人的迷茫和悲憫，體現對詩人深沉嘆息和同情之心，如同詩人的作品風格，與其它敘事詩相比，這篇作品雖也用敘述、描寫來表現事件，但卻把事件簡到不能再簡，只用了一個中心事件和兩三個主要人物來結構全篇，諸如頗有戲劇性的馬嵬事變，作者寥寥數筆即將之帶過，而在最便于抒情的人物心理描寫和環境氣氛渲染上，則潑墨如雨，務求盡情，即使《琵琶行》這種樂聲摹寫和人物遭遇敘述上著墨較多的作品，也是用情把聲和事緊緊連接在一起，聲隨情起，情隨事遷，使詩的進程始終伴隨著動人的情感力量。江州司馬政治生涯雖失意，但留下這篇千古傳誦的《琵琶行》，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一個天涯歌女，一個文人騷客，因音樂讓他們演繹了一曲千古不衰的知音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