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
姚謙用歌詞描寫了一個很漫長的時代,那個時代相信愛情,也被愛情傷害。
從《魯冰花》到《電臺情歌》,再到《我愿意》和《最熟悉的陌生人》等,張小燕口中那位“最懂女人心的詞作者”姚謙似乎一直在用他內心的情感描寫出華語流行音樂的“情歌腔調”,而這個腔調也逐漸成為一種“音樂標簽”。那種情感方式,替代了陳家麗、丁曉雯、李子恒、陳大力、陳樂融在七八十年代筆下的浪漫、青春與勵志,“小虎隊”的成員蘇有朋曾在多年后感慨道:“現在也不會有人要聽我們那時的歌了,現在的人很難再相信那些‘勵志的東西了。”
姚謙的歌詞悲情,卻也寫實,他描寫感傷,卻也恰好折射出時代的痛與樂,從“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到“愛是折磨人的東西,卻又不舍得這樣放棄”,精準地描寫出當代愛情的只言片語。他創作過上百首流行作品,頗具“愛情哲學”意味的歌詞中也帶有朗朗上口的韻律,于是,他也被人稱作“伯樂”,與他合作過的歌手幾乎都會上榜。
姚謙在上世紀80年代初加入臺灣流行樂壇,那時的他剛剛從昆山科技大學的工業設計系畢業,然而他并沒有按照自己的規劃成為美術設計師,輾轉多年后,他辭去汽車展示員的工作在家看了半年電影,最終來到了一家名叫海麗的小型唱片公司。企宣是他最初的工作,寫宣傳稿、整理歌詞,他發現自己似乎很樂意與文字打交道。在負責楊海薇的專輯文案時,他用席慕容的詩歌《無怨的青春》命名專輯,使專輯熱銷。不久,他跳槽到了樓上的點將唱片公司,負責帶的第一個藝人就是剛剛一炮而紅的張清芳,那會兒正是臺灣流行音樂的鼎盛時期,姚謙很自然地從宣傳人員過渡成為寫詞人,在童安格為江淑娜譜了一個專輯的曲子后,姚謙終于得到機會,寫出了那首《今生最痛的歌》。
寫《我愿意》時,姚謙還不認識王菲,王菲還叫王靖雯,姚謙只聽說那姑娘個性很強,卻也不見蹤影,聽別人說是回北京談戀愛去了,碰巧姚謙在去香港的飛機上看到一本八卦雜志,娛記拍到王菲在北京的胡同廁所里倒夜壺,姚謙忽然想到一位成名的女歌手愿意做這樣的事情,馬上寫出了第一句歌詞:“我愿意為你放棄我姓名。”直到錄音完成后,姚謙才在新加坡的頒獎典禮上見到王菲,姚謙稱她“敏感,不張揚”。1992年,《我愿意》一發售,即成為熱播曲目。不多年,姚謙輾轉來到了今天索尼唱片的前身,以及百代公司,擔任華語部總經理,在他的制作下,李玟、庾澄慶、王力宏、蕭亞軒、江美琪、侯湘婷、林憶蓮、劉若英、李心潔、江美琪、黃立行、楊千嬅都成為流行樂壇舉足輕重的歌手。
姚謙喜歡收藏100年前的畫作,試圖在這些視覺變化中解讀出一些關于語言和音樂的變遷方式。幾年前姚謙在電視節目里聲稱退休,他暫時放下了歌詞的創作,他搬到北京,聽到“生態”一下又興奮起來,成為樂視音樂的高級副總裁,然而他得到的工作不只“音樂產業上游資源整合”,他也嘗試著在新環境中找到音樂的更多領域與棲息地。姚謙覺得北京更加自由,不同省份的方言和表達都能給他的中文解讀帶來新知,他偶爾感覺自己在逃避著臺灣的某種生活,也發現了這里的“宿命感”和“虛幻的自由”。
他也開始寫書,試圖用另一種文字方式表現出不同的生活態度,他嘗試著回答生活中的奢侈,認為奢侈不再是積累各種物品,而是表現在能夠自由支配時間,回避他人、塞車和擁擠上。獨處,斷絕聯系,拔掉所有插頭,回歸現實,體驗生活,重返自我,返璞歸真,自我設計。在《腳趾上的星光》中,他描寫了青年畫家井山與歌手音偶然邂逅,居住臺北、北京兩地的一對情侶的雙城愛情,并用20余封情書的方式展現一段愛與世界的變遷。盡管姚謙已經不再寫情歌,但是他仍在小說中這樣寫道:愛情在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的時候特別強烈,相愛并非為了排除寂寞,而是因為我們都看到了對方的寂寞。你永遠不會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是最后一次,你也永遠不會在發生時知道,這對你的生活將會產生什么樣的改變。
“為什么流行歌都唱愛情?”
——專訪姚謙
三聯生活周刊:你似乎很專注20世紀初的亞洲西畫和西畫藝術作品,你認為它們之間是否有一種對照關系?這對音樂有沒有影響?
姚謙:這么說吧,我主要收藏的就是1900年開始的泛亞洲作品,以華人居多,其次是日本、韓國、印尼、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都有收一點。因為我覺得那時候的亞洲開始接受西方。亞洲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開始逐漸半被迫地開放。因為殖民的關系,亞洲人開始吸納西方的美術素材,并且形成了自己的標準。我覺得美術史是最誠實的歷史,比文字誠實,它也是一個共同完成的歷史,可以還原出當時更真實的狀態和心態,所以我對這個題目是感興趣的。以前的臺灣經濟很好,我們買印象派畫作,買臺灣很紅的畫家的作品。那時候我有機會看到了大陸的油畫和水墨,徐悲鴻的畫價碼很高,我就收了下來。我拿它和我閱讀的文學對照,比如藝術家之間、師生之間的關系。
音樂和藝術是相互感染的,比如18世紀末對19世紀印象派繪畫的影響是漸進式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機的發明。有一段時間,我思考唱片業,感到非常困惑,經常賠錢,制作藝人很難成功,于是我就想到了那個時期,在沒有唱片的時候音樂家是怎么生存的,他們的作品是如何保留以及流傳下來的。像美術一樣,西方建立起一種標準,而亞洲人大多是從中途開始學習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本人經歷了黑膠、磁帶、CD、數字等音樂媒介的更迭,你怎么看這些變革,以及變革后的創作方式?
姚謙:19世紀工業革命導致了唱片技術的發展,說穿了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商人想出的生意模式,新的方法造成音樂產業,產生了新的價值。我是聽著唱片了解音樂的,然后聽著唱片進入了唱片行業,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誤以為音樂就是唱片,后來我發現我錯了。在沒有唱片出現的時代,音樂是貴族獨享的。唱片打破了階級,使大家共享。今天,數字音樂又打破了那種壟斷,但是仍舊有新的資本出現在其中,讓它成為壟斷。
我經常告訴自己,不要用唱片思維去想現在的數字音樂,唱片也是一種經歷,至少我們已經有了一個生產音樂的模式。我最近常常鼓勵那些還想做音樂的人,讓他們結伴創作。音樂是來源于生活,并不是為了生產。特別是在大陸這邊,以前賣唱片,現在賣點擊,目的性太強,不會唱歌的人也懂得丟出一個讓人矚目的話題,但是這個也無可厚非,它就像一道菜的擺盤,也是重要的。
我鼓勵音樂人一起創作,更多是回到你生活里面去創作,以前說創作是孤獨的,但現在創作不一定是孤獨的,但是所謂孤獨,小群體也是一種孤獨。創作回到生活是一種很重要的原因,不要說只有中國,整個亞洲都要經歷,現在我們重新學習什么是音樂,怎么把音樂回到生活,回到真實的情感里面,發覺最終要影響人的,還是人自己內心的情感。結伴創作像是90年代的特質,要有分享性格,交流的意識比較高,但是分工不要太明確,把生活的故事一起表達出來就好。
三聯生活周刊:我看你的書里寫到了音樂的黃昏,因為現在很多新的獨立音樂人創作的困難可能是一張唱片、一首歌不像過去那樣被流傳很長時間,可能大家在幾分鐘之內聽了一首歌,討論了幾分鐘,就過去了。你大批量創作的年代是流行音樂最好的年代嗎?
姚謙:唱片不一定是,生意產值是最快速的,它會針對我的一首歌買單,或許是最好的時代。
三聯生活周刊:是80年代開始?
姚謙:大概是80年代末期開始,90年代是高潮,90年代末期開始逐漸衰退,到2000年就快速、劇烈地消逝。
三聯生活周刊:它的衰退肯定不光是因為MP3這種數字音樂、流媒體的出現。肯定還有別的原因吧。
姚謙:我那時候看數據,MP3是一個主要原因。但是我們現在回頭客觀地看,在一個看似繁華時期,我們的凈獲利也未必是高的,因為成本也很高。數字音樂事實上更貼近生活,我們只是當時不清楚世界如何發生了變化。唱片,或者音樂的媒介有時候讓我們忽略了音樂應該是一種體驗,幾年前我到北京的時候,我站在亮馬橋,當柳樹垂下的枝條恰好摸到我的頭,我就知道北京的春天到了。冬天,我站在街上,發現下雪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冷,我盯著雪花,看它們一片片打著轉飄下來。然后我嘗試著把自己分裂成兩個角色,寫《腳趾上的星光》,就是為了讓音樂可以貼近故事。我在樂視的時候常常想,現在這個產業又回來了,只不過不是唱片了,可能是視頻、音樂劇等產品,而它的核心主題還是音樂。
三聯生活周刊:聽音樂也是一種閱讀,你有沒有覺得這種閱讀的速度比以前快很多?以前我們買唱片聽音樂是有儀式感的。大家買唱片,會看內頁,然后放在唱片機里,這張唱片機里只有這一張CD,你會從頭聽,聽它的順序,但現在你會發現,很多人在出單曲,聽眾就給歌手一首歌的時間,好像大家也習慣了在幾分鐘內去評判音樂的好壞,你覺得這樣是不是有點殘忍?
姚謙:儀式感絕對是重要的,它可以延續音樂的生命。要想形成儀式感,一定要有些準備,有些態度,唱片是實體的,它是一種豐富體驗的閱讀。其實,我不是很擔心儀式感的消逝,因為儀式最終是要被替代的,因為儀式是人類物質需求被滿足后才會追求的事情。我擔心最多的,是我們的平臺都是快速的,你快速瀏覽,快速獲取音樂資訊,幾百個音樂人在你眼前,你敲一下鍵盤,就換掉了幾百人,這或許也是一種儀式,但是當我們面對音樂的時候,心態已經變了;音樂人在創作時,如果少了些共鳴,聆聽時的儀式感也會缺失。
三聯生活周刊:你寫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大家為什么那么喜歡聽愛情歌曲?是因為大家談戀愛或者失戀的時候,才會在音樂里找到共鳴?
姚謙:今天我看到有個年輕的媽媽,跟她的小女兒討論愛情故事,我得出一個結論,愛情是沒有年齡限制的。我相信愛情不僅是荷爾蒙的原因,它更多反映的是你的價值存在感。友情和事業也會反映這種存在感,但是只有愛情這個存在感是最需要被共鳴的,或者最容易得到共鳴的。坦白講,似乎只有愛情之歌,男生、女生,不同年紀,都有不同的回憶,你更容易在里面找到安慰,或者得到紓解,我想這是情歌不敗的原因吧。當然,回到唱片上來,我必須說,情歌是最賣錢的,為什么呢?人在荷爾蒙激增的狀態下的消費是最強的,荷爾蒙活躍的時候就是你花錢最踴躍的時候。
三聯生活周刊:我剛才說的情歌還是傷心的情歌,快樂的好像沒有那么打動人。
姚謙:這些年來,我們說的港臺情歌,大多是苦情歌、悲情歌,好像臺灣尤甚,好像我們很喜歡關注悲劇角色,可能是這種故事給人印象深刻,更容易流行吧。
從音樂上來講,悲傷的歌,比如劉德華的《忘情水》,從他的聲音到表演,你都能感覺到有一種情緒被發泄掉了,流行音樂的很大一部分功能性是情緒的輸出,這里有男人的悲切,女人的柔情,欲迎還拒的悲情。臺灣還有很多自戀的成分,大陸也有些英雄式的自戀。再看日本的流行歌曲里有很多無奈的情感。通過這些,你就能發現不同地區的文化、情緒,以及多數人的性格。
對于情歌的創作,大陸這邊的音樂作者往往需要給故事一個說法或是一個結局。臺灣的寫法會開放很多,感覺大陸的聽眾喜歡看到一個圓滿的愛情故事,但是悲傷情歌之所以受到歡迎,就因為它在生理上是不圓滿的。寫鳳凰和鳴的情歌比較少也是因為它不需要張揚,所以說悲情歌可能是在為下一段宣誓,或是為上一段做自我療養。
三聯生活周刊:你最近聽得比較多的,關注的音樂人有哪些?
姚謙:陳粒我挺喜歡的。她找了個經紀人居然是我認識的朋友,也是好妹妹樂隊的經紀人。我覺得她的音樂太珍貴了,在那么糟糕的環境錄出那么可貴的聲音,雖然不是很細膩。我覺得藝術創作者的先行是必要的,我覺得她有這個可能性,而且這個姑娘有這樣的勇氣。所以我也經常提醒好妹妹樂隊,要注意了,你們現在有成功模式了,已經知道大家喜歡聽什么了,那種已知未必是一個創作的好方法。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心里,音樂存在好音樂和壞音樂的分別嗎?
姚謙:沒有。我現在是越來越誠實,我有明確喜歡或不喜歡的音樂,但我認為那不是音樂好壞的標準。我有我聽的上限和下限,那是我的涉獵范圍的問題。我到40多歲的時候突然想明白,我要跟我不喜歡的人完成一件事,鼓勵自己,這是讓自己變得更成熟,或者說奸詐一點,更圓滑的方式。我很快發覺獲利最大的是我自己,因為我開始在擴大我的可能性。我開始能看明白一件事,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很容易跟自己相近的人處得好,甚至就習慣了,以為這就是結果,這就是世界。但是我常常覺得那多可惜啊,生命在中年以后大半就浪費了,所以我也愿意跟我曾經不欣賞的人在一起,后來卻發現了另一個世界。
(實習生糊糊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