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巫師

森獴

約瑟夫·博伊斯，與安迪·沃霍爾、馬塞爾·杜尚、伊夫·克萊因比肩，并稱為20世紀后半葉對世界藝術貢獻最大的四位藝術家。如果說其他三位改變了藝術，我更愿意說約瑟夫·博伊斯在用藝術改變世界。

反省與預言

博伊斯是二戰后德國最重要的藝術家，他帶著傷痛和硝煙的氣息從地獄回到人間。他認為暴力是一切罪惡的源頭，所以他反對一切用暴力手段爭取和平的行為。他開始反思：社會如何通過一種非暴力的方式進行變革？這正是二戰后的德國所迫切需要的，二戰對于德國人來說同樣是一場浩劫，噩夢過去之后，留給他們的除了崩潰的經濟之外，還有迷茫和空虛：該如何面對自己、面對世界？又該如何自處？

藝術成了博伊斯解決這些難題的關鍵，他認為藝術可以重塑信仰，重新建立人與人、人與自然的聯系，藝術創新有促使社會進步的力量。因此博伊斯不僅僅是藝術家，更是革命家。博伊斯用藝術介入社會、政治、文化，將藝術與改造社會相結合，以人類命運承擔者的姿態來考量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關系，對現代社會中冰冷的物質主義和理性主義進行批判，用藝術創造來探索人類的出路。

博伊斯的“社會雕塑”影響了一代人，藝術不僅僅為了審美需要，更是為了救贖，為了改造社會、推動文明的演進。對于他來說，藝術不止在傳達觀念，而是一種社會實踐。所以博伊斯提出了“人人都是藝術家”，這并不是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而是每個人身上都有成為藝術家的素質——本性和創造力，用純凈的本心解讀社會，并以此為驅使改變社會，人類才能走向溫暖和光明。

溫暖與治愈

經歷殘酷戰火的人都帶著鮮血淋漓的傷口和一顆需要安慰的心，1943年韃靼人發現了與飛機一起墜落的博伊斯，用油脂和毛氈給了他又一次生命。于是油脂和毛氈兩種元素在他日后的藝術作品中反復出現，它們象征著自然的生命，帶給人溫暖與呵護。韃靼人用它們讓博伊斯重生，博伊斯用它們讓人性重生。

《油脂椅》是博伊斯最著名的作品，在一把木質椅子上堆疊三角形狀的一塊油脂，并在其中插上一只溫度計。這是他構建暖性社會的代表性作品，是對于拯救和治療生命的隱喻。“油脂象征著死亡與再生，以及憐憫的可能”，油脂沒有生命和活力，但它能帶來無窮的能量和溫暖，它意味著療傷。椅子代表著人的軀體以及社會框架，它看似堅硬實則脆弱，是一副干枯的骨架，而隨著油脂的融化，它得到滋養，那是一種來自于大自然的溫柔呵護。

這種溫暖與呵護同樣來源于毛氈：《毛氈西裝》。這是一套懸掛在墻上的毛氈材質西裝，這套西裝像一具人類的軀殼，毛氈帶給它保護和溫暖，它讓我們直面生命，直面它正脆弱的存在著，直面它需要保護。在《均質的滲透》中，毛氈同樣扮演著保護者的角色，灰色的毛氈包裹著一架鋼琴，外面貼著一個紅十字的標志。毛氈這種“暖性”材料，通過包裹帶來保暖、存儲熱量，也代表了保護和孕育生命。灰色底色和紅色十字，帶著濃重的二戰氣息，其中蘊含著對戰爭所帶來的災難的深沉反思。戰爭踐踏的不僅僅是生命，更踐踏了人性，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崇高理想——藝術。生命被視若草芥，音樂淹沒在炮火聲中，鋼琴掩埋在瓦礫之下。毛氈包裹起的鋼琴意味著對藝術的保護，而藝術所承載的人性的光輝又重新孕育，為經歷過苦難的生命療傷。

神秘與救贖

博伊斯說：“藝術要生存下去，也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向下和動物和土地連結為一體時，才可能有出路。”博伊斯的藝術最神秘之處就在于他像一個巫師一樣，用藝術與崇高的神靈、與廣袤的自然相通，借它們的力量治愈生命、救贖靈魂。

1965年，博伊斯抱著一只死去的兔子，向它講述繪畫作品的含義，他頭上涂著蜂蜜，臉上覆著金粉，左腳鞋子上綁著毛氈鞋底，右腳鞋子上系著鋼板鞋底，就像是巫師在完成一個神秘的儀式，這是他的藝術作品《如何向一只死兔子解釋繪畫》。博伊斯認為金是智慧與純粹的象征，象征著太陽的力量；蜜蜂是重生的媒介；這些都是來自神的力量。兔子在日耳曼民族的神話中代表“春神”，象征春回大地、萬物復蘇；而且兔子敏捷，有強大的繁殖力，個性溫和，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治愈性，是大自然的象征。博伊斯始終認為是動物推進人的演進，他說：“動物自我犧牲，人類才因而得到自我完成。”鋼與氈則是人的兩個部分，是堅硬的理性和溫暖的精神。由此他完成了向上和身，向下與動物、自然結合在一起。

博伊斯把人、神、自然并置，對逝去的生靈講述崇高和神圣，用懷抱向脆弱的生命提供呵護。在這個世界里，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溫柔對待，冰冷的身軀得到溫暖，滿目瘡痍的靈魂聽得到天使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