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斯宇
自貢市貢井區艾葉鎮,街上罕見行人,偶爾能聽見幾聲雞犬叫,氣氛又迅速歸于寧靜。
推開“天宮堂”的大門,竹子的清香撲面而來。龔倩站在青石板臺階上揮揮手,一只黑色的幼年杜賓犬在院壩里好奇地張望。
她是龔扇的第五代傳人,35歲。藍底白花的粗布圍裙下面,是一身花邊連衣裙。“不好意思啊,腳上還穿著拖鞋呢,做活路的都這樣。”濃郁的自貢口音脫口而出,眼睛笑成了兩道彎。
龔倩的身后,三個工人正在撕竹子。這是制作龔扇必經的一道工序,他們都是龔倩手把手教出來的。
“天宮堂”的工匠之家
每個工作日,龔倩踏入“天宮堂”后,都脫下高跟鞋,換上一雙平底拖鞋。
“天宮堂”是艾葉鎮政府免費提供給龔倩創業的一處廠址——自貢市龔扇竹編工藝廠。仿古風格的院落內,藏著流傳了五代人的手藝。
龔倩的雙手生來秀氣,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指甲下透著粉紅,指間卻貼著創可貼。她解釋說撕竹子難免傷手。“所以創可貼在我們這兒是常備藥品。”她打趣道。
“我做啥都是個急性子,除了坐下來編扇子的時候。” 她甚至嘗試過繡十字繡——但繡了不到五分鐘,就坐不住了。
而龔扇的制作,則比十字繡難了不止十倍。
和一般的竹編工藝品不同,龔扇是由0.01~0.02mm的極細竹絲編制而成,薄似蟬翼,晶瑩剔透——而這要用到700~2000根的竹絲。扇面上的圖案花紋,會隨光照強度的變化而表現出不同的明暗變幻,同一把扇子,從正面、反面、左側、右側去看,都呈現不一樣的美感。郭沫若第一次見到龔扇,誤以為是素絲織錦,贊其“巧奪天工”。
現在,龔扇已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而龔倩則是一名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龔扇的制作過程,到現在還沒有一步可以用機器代替;從選料制絲到編織成品,都是全手工操作而成,其間需要使用專門的工具,凝神屏息而作——喘一口粗氣、打一個噴嚏,都可能讓上千條細絲亂作一團;若是一個地方編錯了或是編得不夠好,就要從已經完成的進度里撤下其中的一根竹絲,再將新的竹絲重新編進去。
一把扇子通常要經歷60天以上的編織。“每一步都要經過成千上百次的練習。”回想起幼年經歷的訓練,龔倩仍感覺歷歷在目。自8歲開始,龔扇就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龔倩似乎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更坐得住。在她兒時的記憶里,父親埋頭編織的時候,她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或是拿一些竹絲余料,自己琢磨著編些小玩具。“父親并不是那種很嚴厲的人,我小時候也沒挨過什么打罵。”
交談中,她總是用“自然而然”來形容自己走上這條路的過程。16歲那年,龔倩的父親因病去世。那時,她已編織出成名作《芭蕉侍女》。臨終前,父親把女兒叫到跟前,叮囑她一定要把龔扇傳承下去。
“她身上有種同齡人少有的沉靜和淡泊。只有足夠專注,才能把這件事做好。”自貢市文化局公共文化科(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科)科長劉高婷關注龔扇三年,時常為龔倩協調和爭取一些龔扇傳承和保護方面的資源。在她的印象中,龔倩為人直率簡單,屬于“心態極好”的那一類人。
在劉高婷接觸的手工藝者里,不乏浮躁之輩。“有的人想借著一些祖傳的手藝,或是打著傳統文化的名義來撈些實際好處,而龔倩對祖傳手藝的感情,純粹得少見。”
但龔倩覺得自己做的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有了龔扇之后,我們家就一直都是工匠之家。”她說。在過去,龔家的人在家里編扇子,客人從家里把扇子取走;到了龔倩這里,她和工人在“天宮堂”里編扇子,然后拿到店里賣。“這些事的本質,和我祖輩做的都一樣。”
不動聲色的堅守
龔扇最初是傳男不傳女、傳里不傳外的。從第三代開始,龔扇也傳外姓;從第四代開始,龔扇也傳了女。
龔倩廠里的工人清一色的女性,但都不姓龔。2001年,19歲的龔倩辭去自貢市工藝美術公司國有職工的身份,在地方政府的扶持下創辦了現在的這個廠。
剛剛辦廠的時候,學員有50來個。現在,整個廠加上龔倩和她的母親,也不超過8人。“這些年進進出出一共有一百多個人,大多數人因為各種原因都走了,有的天賦不夠,有的缺乏耐心。現在留下的,都是真正喜歡龔扇的。”
龔扇制作的每一個步驟,都由龔倩傳授給工人,只有最后一步“繃扇”除外。“繃扇”是龔家最核心的絕活,每一次都由龔倩親自完成——即把扇面繃在扇框上,如果受力不均,就會前功盡棄。
在龔倩看來,學員們面臨各種各樣的誘惑,流失也在意料之中。“尤其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讓他們花幾十天埋頭做一把扇子,要比讓他們在花花世界里玩樂、追逐名利難得多。”一個零基礎的新手,至少要歷經一年的培訓,才能正式上手編織——很多人還沒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放棄了。
“剛剛辦廠的一兩年,連著虧損。”龔倩回憶道,不過接著就迎來了柳暗花明。2003年底,市政府一次性撥款3萬元給手工藝廠用于解決困難;同年,龔倩的作品《洛神》又在全國手工藝大賽中獲獎,被一名臺灣同胞出價1萬元人民幣收藏。
這4萬元讓當時的工廠轉危為安。“現在看來,那4萬元算不了什么,但當時確確實實解了燃眉之急。”龔倩說,接下來的十幾年,工廠的運營、龔扇的銷售都漸入佳境。
龔倩在廠里負責生產和培訓,母親則負責銷售。龔扇的店面最初開在自貢市鹽業歷史博物館的大門旁,那里時常會有些游客到訪。這個店面是市文化局出面,協調博物館提供給龔扇的。然而去年,因為一些原因,博物館不再給龔扇提供店面,龔倩又將店面移至市圖書館內。“新店址不臨街,平時也沒有什么人會注意得到。”
她想找一處更好的店面,文化局方面已經答應幫忙。“不過這些也急不來,只能慢慢找著。”龔倩有自己的訴求,但言語中并不顯急躁。
現在最便宜的龔扇定價在8000元左右,最貴的兩萬多,買主主要是一些收藏家和企業。為了維持運營,龔倩也想過一些變通和創新的辦法,除了編織龔扇,她的工廠還生產軟體、平面等其他竹編工藝品種。“這些工藝品的制作就比傳統龔扇簡單一些,最便宜的幾百塊,大眾也能消費。”
但是對于傳統龔扇,她不愿意“粗糙化”生產。“如果用比現在更粗的竹絲來編織龔扇,時間成本少了,價格自然也會降低,但那樣龔扇就失去了它原本的美了。”
今年上半年,龔倩再一次感受到運營上的危機——銷量比去年同期降了百分之六十左右,持續虧損。
“我們可以進一步創新其他品種,把銷售額提上去,總有辦法熬過去的。”盡管在談論眼前的危機,龔倩臉上卻仍舊笑盈盈的。“我開廠十幾年,申請過大大小小的扶持和補助資金一百多萬元,比如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補貼,對我的幫助很大。”
接地氣的理想
龔倩有個8歲的兒子。雖然還沒有開始學習編織,但他已早早意識到自己是“第六代傳人”。和龔倩的“急性子”不同,兒子是個十足的“慢性子”。
“我們從來沒有強行給他灌輸什么思想,他就在耳濡目染之下,形成了對‘傳承人的認識。他看到龔扇那么漂亮,也想學。”
龔扇雖屬奢侈工藝品,但卻有一個極其接地氣的開端。它的創始人龔爵五是自貢鹽場的一名挑煤工人,每天把煤從煤廠挑到鹽場,薪酬只夠糊口。
有一年夏天,滿頭大汗的龔爵五在鹽場看見一個從樂山來的商人手里拿著一把非常漂亮的竹扇,心里羨慕不已,但他卻沒有錢買一把那么漂亮的扇子。于是,他琢磨著自己編一把。龔爵五從竹編烘籠上獲得了靈感,用劃得細如發絲的竹絲在扇面上編出花鳥蟲魚、人物山水,從此便有了龔扇。一時間,從自流井到樂山五通橋,鄉紳官宦都以手握一把龔扇為榮。
傳承至第五代,龔倩心里也有個理想的傳承狀態——她希望龔扇能夠人盡皆知,這種傳統竹編的手藝,如果能進一步普及化,她同樣會感到欣慰。前些日子,她到兒子班上教授了一些最簡單的編織手法,孩子們都學得很快。“如果以后在各個學校的興趣班上,都能出現一些龔扇的手藝,就好了。”
這個普及龔扇的理想仿佛與龔爵五的出身遙相呼應。龔扇雖然名貴,但龔倩卻希望這份手藝“接地氣”,能夠有更多的人參與其中。
和很多傳統手工藝品的改良不同,龔扇在幾十年內都不可能大規模地、工業化地生產。“這意味著它無法幫手藝人‘掙大錢。現在,將這門手藝更廣地傳播出去,可能需要嵌入到一些相關的產業當中,比如旅游。當它成為其中的一環時,盈利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劉高婷表示。
“龔扇不會死。在任何一個時代,手藝人都不可能大富大貴。我做龔扇,也沒想過能靠著祖傳的手藝大富大貴。我只想對得住父親的遺愿。”她把纏著創口貼的兩只手搭在胸口,語氣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