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布衣
浙東某個瀕海漁村,和中國的大多數農村一樣,一些手藝人,常在村里吆喝,貨郞咚咚的撥郞鼓,撥動的是小屁孩狂喜的內心,打鐵,磨刀,箍桶,上梁,成了那時人們日常生活的亮麗點綴。
一個七八歲的精靈小女孩,用她初次發現的眼光,將童年關于手藝人的記憶,一一記錄下來。這個小女孩,雖幼稚天真,卻慢理斯條,好奇心十足,東逛西瞅,有時還非得要親自試試,她摹紡紗,仿織布,她頑皮,掉進過水缸,甚至跌進過糞缸。后來,小女孩長成大女孩,大女孩又成了婦產科醫生,一個個小生命,經她的纖手初識人世,不過癮,又將文字織進她的夢想,成了爆發力極強的青年作家。小女孩是干亞群,婦產科醫生是干亞群,青年作家也是干亞群,她的散文新作《指上的村莊》,就是為手工藝接的生。一些已經或瀕臨消亡的手工藝,在她的文字里,重獲新生。
紡紗要指,捻線要指,木匠用指彈墨刻線,漆匠用指探探桐油的老嫩,磨刀匠用指試試磨出的鋒刃,剃頭匠的利刀在男人臉上左右亂飛,《指上的村莊》,實在是由“指”組成的,“指”是中國走村串巷匠人們的靈魂。
她奶奶,是千萬中國有手藝婦女的代表??此趺磳懩棠獭?/p>
《小搖車是一種乖乖的動物》《被織老了的布》《奶奶的剪紙》,在她眼里,奶奶不識字,卻是紡紗高手,織布巧手,她將棉花一朵朵積存,積多了再紡線,她將線一錠錠積存,積多了再織布,她將自留地里的棉蕾,拾掇得干干凈凈,經年積久,這些白云,連同她的愛心一起織進,成了孩子們過年時漂亮的花衣。奶奶還能剪紙,心隨手動,什么圖案都栩栩如生。奶奶所做的一切,在小女孩干亞群眼里,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她奶奶天生就會這些手藝。
終究是做過醫生,干亞群的眼光和別人不同。她在記述摹寫這些手藝人的同時,注進了自己的思想,不過,這些思想,草蛇灰線,都深深地隱藏在她的字里行間,需要體味。
看《補缸》。
缸對于海邊人尤其重要。她說,她們那里,判定一戶人家的生活是否滋潤,只有簡單的兩條:地里的莊稼有收成,屋檐下的缸里有水。
補缸人來了,他會花大半天的時間,在缸上面叮叮當當地敲。從上敲到下,從左敲到右,他是在聽缸,他就像一個醫生聽病人的心跳,一聽就能聽出有沒有雜音,是早搏,還是關閉不全。補缸師傅說:人的表情可以裝,人的話可以假,但聲音不會說謊,缸哪里裂了,會用聲音告訴你!補缸師傅,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修夫妻吵架時打破的缸,因此她們村里的男人,火氣上來了,只能摔凳摜碗。
讀到這里,我突然感覺,補缸師傅就是哲學大師啊,他的旁邊,似乎站著個胡適先生。九十多年前,胡大師在替我們診斷社會的病象呢,他說:第一,要知道病在什么地方;第二要知道病是怎樣起的,它的原因在哪里;第三,已經知道病在哪里,就得開方給他,還要知道某種藥材的性質,能治什么?。坏谒模鯓佑盟?,若是那病人身體太弱,就要想個用藥的方法,是打針呢,還是下補藥呢?若是下藥,是飯前呢,還是飯后呢?是每天一次呢還是兩次呢?
胡大師為社會現象開方子,和補缸師傅,有什么兩樣嗎?沒有,只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已,胡是理論實驗家,補缸師傅是手工藝實踐者,都是社會的人才。
再讀《釀酒》。
酒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之一,村村落落,都有各類釀酒師。我們那里叫“雕酒”。我有記憶的時候,每到晚飯時,總見爺爺要喝幾杯燒酒,他也會弄個小酒杯,讓我嘗一口:大男人,要學會喝酒!
干亞群并沒有大場面展開,只側面寫了舅舅釀酒。做石匠的舅舅,酒也釀得獨一壺。別人想學,告訴他怎么釀,卻總釀不好。這個時候,舅舅呷一口燒酒,慢悠悠地說:這釀酒,跟請神一樣,得虔誠,得干凈。你們自己說說,是不是釀酒前,把力氣亂撒了?幾位兄弟一聽,臉紅了。
舅舅的狡黠,其實是賣關子。但要釀出好酒,卻真非易事。
近讀宋人楊億的筆記《楊文公談苑》,里面恰好有一則《縉云醞匠》,說的也是釀酒:
縉云釀酒專賣署,有個釀酒師傅,水平極高,他釀的酒,喝過的,無不贊美。
管理專署的負責人,要求師傅將方子寫下來,交給他建安的親家去釀。那邊酒釀出來,味道一點也不好。長官就將師傅喊來責問,師傅說:方子我早寫給您了,然而釀酒,是有很多講究的,天氣的溫炎寒涼,水放多少,如何攪拌,效果都會不一樣,這些東西我都講不出,只按照我的感覺做。我家里有兩個兒子,他們釀的酒,也沒有我釀的酒好喝。
因此,釀酒,絕不僅僅是方子,不要說干亞群的舅舅沒有方子,即便有方子,釀出也不一樣。這里面的道理,和《莊子》中的斫輪,幾乎一樣。已經七十歲的輪扁,對齊桓公講:我做輪子,得心應手,其中道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以此類推,現代化的進程中,很多地方的特產,為了擴大生產,有的甚至做成了上市公司,但那產品的味道,可想而知,只是機器冰冷的產物。
不一一列舉,讓干亞群領著你,去她《指上的村莊》,挨門訪戶仔細瞧吧。
從《日子的燈花》,到《給燕子留個門》,《梯子的眼睛》,再到這本《指上的村莊》,數十年來,干亞群的思想靈魂,一直在她的故鄉游蕩,看燕子,爬梯子,她用醫者的細心,作家的睿眼,不急不慌,甚至慢呑呑,打造她心中的那座鄉村博物館。而她自己,也如她筆下,舊日里,那些混生活的手藝人,內心充實,眼光明亮,向著炊煙裊裊的村莊行走,因為那里,就是他們的舞臺。
(《指上的村莊》,干亞群著,寧波出版社 201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