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中央大街的夏日午后
面包石還熱著,好像剛剛出爐
它把馬車的輪聲和雨水壓縮在內部
作為富有彈性的酵母,這白色的小藥片
讓你突然叫出一個久已遺忘的名字
慌亂的回聲從旁邊的小巷子里響起
有人慢動作停下,有人突然跑開
他們往昔的秘密仿佛綠葉間透進了金光
我自顧自游蕩,穿過一個個自己
從一條街道走到另一條街道
折衷主義門面上滿是后現代的招牌雜燴
新藝術運動的綠屋頂上聳立起猙獰雕像
拜占庭的內部,蒼白赤足戲弄著寂寞
巴洛克旋梯和加速度運動的轉門
裹挾著風和古典主義帶角的幽靈
只有早已停止生長的糖槭樹向微風低語
時間的奧秘,告訴你,不消幾年
這些勾心斗角的老建筑就會一睡不起
沉默至今的那根琴弦就會微微跳動
當下午的仁慈加深了陰影
當獨自涉過忘川的人平靜地歸來
把沉甸甸的頭顱和祈禱歇靠在無名的胸前
2015.07.07
露西亞的回憶
而從前是這樣,門廊上的燈整夜搖晃
那些以我為敵的人,對不起
我只是把你們弄丟了
我應該報警,或者等待
鳥巢里傳出電流聲
而你們占據長條桌子
故意高聲談笑
胸前的白絨球一直在搖,在響
而你們身邊,陽光走動
讓我的孤獨有了異鄉人的借口
讓門廊上枯萎的藤蔓也微微抖動
而骨頭里的漂泊是啞掉的雪
而雪是整夜醒著的
而門口的桌子下聚集著腳印和寒意
很久以后,你們還會嘲笑我
不敢自己如約而來,不敢
像流放黑海之濱的奧維德
寫下女英雄書簡,寫給你們的未來
而從前是這樣,在有雨的午后
格瓦斯和奧麗雅的胡蘿卜果醬
懷念著南西伯利亞的秋天與白嘴鴉
懷念著明凈的天空,和一個穿麻布長裙
久久坐在馬路水洼里的突厥女子
2015.02.09
寒冷的早春
仿佛從悶熱的青春影院里出來
從后門撤離一場冗長的聚會
任天空偷聽我們獨自尋獲的秘密
只有我們自己,無處可去
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
把詩稿背在身后
發現冬天早已結束
白色的草根透過潮濕
縫補著向陽的山坡
整整十年,我們
仿佛隔著山谷的積雪喊話
壓低聲音,小心著引發雪崩
我有時看不見你們
我身后的樹木孕育著新雪
如今又是白楊,融雪,響亮的晴空
是越過黑海而來的泥濘的春天
那苦澀的舊日之血涌上指尖
是解凍的道路上吹著冷風
仿佛我們始終站在早春的路邊
說著話,把冰帆停在山頂
像假期過后的旗幟
哈爾濱初秋的晚上
它居然用鐐銬的聲音催促你活下去
用樹葉背面隱藏的密碼
北方天空游移的綠光
用越過黑色大海吹來的風
冷卻你額頭后的思想
還有雨后水洼里沉重的腳印,還有雨
似乎落在許多年前的同一條街道
同一些冒著熱氣和金光的頭頂
當我們聚攏在時明時暗的燈下
低聲談起詩歌、燕子和往昔
而往昔算什么,如果沒有一個
目光明亮而嚴肅的高挑女子
沉默地從我們的肩膀上俯視
如果沒有她那只白皙沉重的手
按住那翅膀一樣撲騰的詩章
也許并不存在這樣光榮的往昔
依然是和平的大街
像人們散去的酒店一樣安靜
你茫然四顧,仿佛朋友們還在原地
消失在不同方向的
只是從身體中分離出去的影子
站在閃著寒光的深夜的街頭
你聽到一片樹葉
在城市上空猶豫了片刻
然后躍入黑暗深處
2015.08.31
哈爾濱午夜的街頭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男人沉默,身體傾斜
他們的女友站在他們中間說,你倆吧……
三個人站在大巴車逐漸冷卻下來的車頭前
仿佛剛從外縣來到城里
已近午夜
有多少痛苦的奧秘隱藏在黑夜的皺褶中
那女子的聲音越來越高
即將打烊的小店
思忖著起身的最后的客人
懷著這些痛苦的奧秘
像懷著死胎
我在人世中繼續漫游
2015.07.01
中央大街的糖槭樹
你認出了我,你裝做不認識我
從我的青年時代,你就停止了生長
為了等我。你兀自生長
無論冬夏,發出新葉
還是一片光禿,你都只遵循
自己的心意,你幾乎遺忘了我們
遺忘了我們共同虛度的歲月
你向晴空,向黑暗
展開自我,如此信任
我們不能理解的力量
我們靠著你,扶著你
依然無法與你同在一個時空
在你的蔭蔽下,我們成長
成為面帶笑容的戰士
作為北方的樹,作為父兄
你的刀,你的颯颯風聲
都催促一個閃亮的秋天
因為秋天,不止要收獲
還要復仇,向虛無,向生命
如今,我倚靠在你粗糙的身上
你,就是我疲憊堅忍的戰友
你的汁液流在我身上,而我
有你的挺拔,你的傲慢
和你的不屈
2015.07.16
巴洛克的黃昏
古典的均衡,哥特的虔誠
都無法抵擋,不規則的激情
隨屋頂煙囪里長出的柳樹一同招搖
那些奇形怪狀的珍珠
成了松花江邊曬網場的網結
掛在商業浮腫的粗脖根上
任灰塵累積出金黃的色澤
那些習慣背著手的生意人
冷眼瞄著中央大街
巴洛克的富麗繁雜
折衷主義無立場的包容
或是新藝術運動浪漫起伏的立面
用灰泥涂抹著些許自尊和些許炫耀
于是,愛奧尼亞的雙倚柱
從鼓座式柱礎上昂昂然升起
披掛著中國結,與拱券的幽暗交合
壁柱則如謙遜的女史側身隱退
菊花浮雕圍住黑底金字的牌匾
蝙蝠,石榴,金蟾,牡丹,甚至金錢
堆砌出錯雜的光影,讓眉頭鎖得更深
讓眼瞼的陰影遮住心里的微瀾
這些立柱,尖塔,穹頂
大法官假頭套一般的渦卷
圍住背后四合院的寂靜
像傳教士臉上來不及抹去的泡沫
那些天井,戶外樓梯,閉合的回廊
云破月來花弄影的女兒墻
斗拱,臺階,紅油漆開裂的欄桿
還在慶幸有些事物并不需要理解
它們完全配得上如許的不幸
鬼影森森,如咒語定住的怪物
這些百年建筑吐出灰色的呵欠
國際青旅寂寞的小狗
聽見動靜,趕緊跑出來察看
即將打烊的老店里,燈焰在低語
疲憊的服務員漫不經心
廚師或老板坐在門口
把手安靜地藏在大褂的衣褶里
這是他們靈魂顯現的時辰
這也是靈魂轉身入夜的時辰
2015.07.11
有軌電車的回憶
那是八十年代的典型街景
陡峭的街道從綠色的秋林公司
向東經過有小火車的兒童公園
紅色的教堂,駛向拜占庭式的圖書館
那條下坡的路叫做奮斗路
典型有時代色彩的名字
我剛剛工作不久,靠著煙囪寫詩
那時的大冬天,我會騎著自行車
從單位所在的松花江邊的九站
一直經過霽虹橋,古色古香的三中
一路上坡,然后在溜滑的路面上
順奮斗路而下,石頭的街道
是凍硬的灰面包,每塊都方方正正
雪總是清不干凈,也許是故意的
每棵樹下都圍著一堆保暖的雪
我的第二個對象就在奮斗路
地勢最低的一個小街道上
我們在她的單身宿舍打撲克
玩釣魚,誰贏了誰就主動吻對方
二十二歲,更多的時候
我會乘末班車回自己的單身宿舍
在燈光暗淡的小店半醉之后
有軌電車的黃色木頭車廂里
乘客稀疏,車咣當咣當一路響
車頂的大辮子噼啪直冒火星子
有時脫落了,電車猛地停住
中間兩節車廂的接合部
就像手風琴一樣堆出褶皺
空氣像冰涼的伏特加帶著綠意
那時這條街還不叫果戈里大街
那時我滿城還沒有幾個認識的
既沒有朋友,也沒有
和朋友增長的速度匹配的敵人
那時的嘴唇還是軟的,有點涼
而生活,仿佛才剛剛開始
2015.12.12
中央大街的雨
夏天我想寫一首中央大街的詩
詩里會有雨,雨水落在
那些黃色的巴洛克老房子的
坡屋頂上,順著兩邊流到
百年的石頭道上,雨水
還會透過停止生長多年的糖槭樹
那并不茂盛的樹葉落下來
有人還站在樹下,為雨的寒意
微微顫抖,或是在藤蔓糾纏的門廊
看見每一滴雨都回到不同的小門內
一百年很快過去了,雨還在下
街上行走的還是同一群人
一定有一個沒有情節的故事
閃爍在某一條雨霧彌漫的小街
有一些詞語在冷酷的燈光下
在久久不動的一只素手邊
像羞怯的蟲子一動不動
一定有一個房間,永遠通向
更深的房間,有女子沉重地走下樓梯
既然夏天已經消失在天空深處
這首詩還沒有寫出來
既然我早已離開了那條老街
又不斷地隨著每一場雨回到那里
2015.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