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經濟績效減少會有影響,但經濟成效不是它唯一的合法性來源,公平的制度和環境更重要。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學者對政黨適應性以及政黨轉型等問題進行了一系列討論與分析。按照亨廷頓的研究,適應性是一種適應環境挑戰的能力和存活能力,政治的發展更仰仗于政黨的力量和適應性。具體到中國的政治實踐中,適應性也是解釋中國共產黨長期執政的重要概念。幾年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張靜提出了“反應性理政”,即執政模式不固定,而是根據社會變遷做出反應,在穩固執政權的前提下,適應社會的需要不斷調整自身和社會其他群體的關系。
在新的形勢下,執政黨如何定位自身角色以整合國家與社會力量,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之后又如何以新的動能作為合法性來源,本刊記者對以政治社會學為主要研究領域的張靜教授進行了專訪。
《南風窗》:過去的30多年,政治領導體制在實踐中不斷做出變化和自身調整,比如鼓勵企業家入黨和“三個代表”改變了新生階層和領導體制的關系,也改變了政權依賴單一階級基礎的狀況;比如《物權法》的通過,合法化了個人和組織的財產擁有。你認為正是基于這些變化,可以看出執政模式是非固定性的,對利益群體的多元化和不同群體的利益訴求都有回應。那么這三年多以來的反腐敗、整黨等行為所要回應的變化是什么?
張靜:企業家入黨、“三個代表”,都是基于擴大執政支持的社會基礎和階級基礎,現在的反腐敗運動也是增加支持者,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來說,目標是一致的,都是最大限度地吸納支持者。有一點不同的是,執政黨對人民群眾認同感的評估在發生變化。過去比較一致的看法是,讓大家致富、過上好日子就自然能夠獲得他們的支持,從鄧小平1992年南方講話也能看出,執政黨對經濟成就帶來的合法性是非常關注的。
但問題在于,通過經濟成就來增強合法性的邏輯,逐漸只為一部分群體承認,在群眾心目中,實際上還有別的合法性來源。比如說,他們是否享有平等的實現權益通道,是否享有平等的市場競爭機會,是否享有平等的解決問題規則,群眾遇到問題誰來負責,哪些組織能夠有效代表他們的利益等等,就不僅是經濟范疇的問題了,而是公平制度建設的問題。這些問題,個人無法解決,必須依靠執政的公共力量解決。所以,經濟發展只是執政合法性的來源之一,去年9月王岐山的講話已經包含這個意思,在這個意義上,反腐可以看成是對建立公平制度要求的一種回應,這說明執政黨存在危機感,并認識到,除了經濟成效之外,還有別的相當重要的合法性來源。
《南風窗》:如你所說,去年9月,王岐山在出席“2015中國共產黨與世界對話會”時,提出了“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源自于歷史,是人心向背決定的,是人民的選擇”。這是中共最高層領導首次論述合法性問題。怎么理解執政黨對合法性的認識?
張靜:如果我們不是從理論而是從現實出發,可以看到執政合法性與很多因素有關。其中之一是歷史合法性,指執政地位是怎么來的,比如歷史上的武裝斗爭;還有一種是績效合法性,就是執政成就,比如自改革開放以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大多數人擺脫了貧困;第三種是價值體系認同,比如老撾這樣的國家,幾乎所有人都是佛教信徒,服從教義的秩序存在,也就是對價值體系有廣泛認同。
此外還有一種,創造并保衛人民想要的制度規則,使他們感到公平,無論富人還是窮人,都有組織負責,解決問題的通道和規則是相似的,而不是一些人有途徑,一些人沒有,一些人掌握所有資源,一些人什么都沒有,一些糾紛可以用拳頭解決,不善用拳頭的就甭想解決。公平制度使所有人獲益,因而人人需要,這是最重要的合法性來源。
所以,合法性來源有很多種,同時實現得越多,合法性就越鞏固。經濟績效減少會有影響,但經濟成效不是它唯一的合法性來源,公平的制度和環境更重要。
《南風窗》:有一種觀點認為,向現代執政黨轉變意味著要從原來單一代表某個階層的利益,向中介性角色轉型,超然于任何一個社會群體之外,成為利益協調和平衡的中心。在這一點上,近三年有哪些重要的改變?
張靜:這個問題涉及執政黨與人民群眾的聯系,也就是要避免黨“脫離人民群眾”。中國共產黨非常重視加強與人民群眾的聯系。要防止精英化和脫離人民群眾的傾向,比如說,不管是單位中的代表大會還是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真正來自基層不同群體的代表,和1950年代相比,已經非常之少了。這就會出現代表性偏差,即抽離效應:吸納到執政團體中的人,脫離了基層社會,形成一個精英集團,只代表自己的利益。如何克服這一代表性偏差,糾正這種精英化,使精英集團具有堅實而廣泛社會基礎,是建立公平制度的重要問題,更是現代執政合法性的重要來源。
《南風窗》:中國共產黨從成立早期就比較重視與社會精英的合作,改革開放以來,對各種力量尤其是精英階層的團結和吸納起到了政治穩定和保持政治活力的作用,現在執政黨與體制外精英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哪些變化,將如何影響未來的發展?
張靜:改革開放30年能夠取得較大成就,跟精英集團的多元性有很大關系。這個精英集團既包括執政團體,又有經濟精英、企業家群體。他們之間存在相互合作及影響,比如在經濟政策問題上,經濟精英是可以影響政府的。智庫建設吸納了部分知識精英,使得他們能夠參與政策制定。以前很多事情政府自己拍板決定了,現在往往請專家論證,有加強合作的意愿。
不過,從最近的一些情況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企業乃至經濟精英的不安感在蔓延,表現在民間投資減少,財產轉移出現,經濟精英對于政策的影響力也在下降。這種狀況的最大風險就是經濟停滯,因為他們是市場中主要的行動者,當他們感到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會撤離出去。這是需要重視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僅是經濟的,它的政治涵義是,如何最大限度地整合所有力量參與國家建設,因為不能參與就不可能擴展制度認同。
《南風窗》:去年中央提出了控制黨員總量,提高準入門檻出于什么樣的考慮?
張靜:我理解,對黨員數量進行控制,是因為執政黨評估后認為,有少數黨員是不合格的,他們為自己的利益入黨,對組織的品質造成損害。一些人入黨是利益導向的,比如找到好工作,能夠獲得升遷,需要政治上的保護和人脈,等等。他們不一定接受執政黨的價值觀。所謂純潔化隊伍,嚴控黨員數量,是想要解決這些問題。
《南風窗》:近幾年執政黨的自身建設有一個明顯變化是更強調黨員的道德感和紀律性,對于什么是好官的標準也在發生變化,這是基于何種現實需要?
張靜:如果你看黨史,會發現,強調黨員的道德和紀律,曾經是突出的組織特點,但這些特點已經大大弱化了,現在試圖再度強化。從前黨員人數有限,但作用比現在強。所以,并不是數量決定這個黨是否具有先鋒性、道德性和領導性。
對于官員的要求發生變化,用政治社會學的觀點看,是出于合法性建設對于角色分化的迫切需要。一直以來,主要由行政力量來搞經濟建設,各級官員最主要的任務,是要把GDP搞上去,讓人民群眾致富,他們自己就是經濟行動者,通俗來說,官員就是企業家、投資者、甚至商人。這是一種混合角色現象,經濟角色和公務角色混合一體。在某一個歷史階段,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它構成了合法性損害,因為當權者和其他的經濟人存在競爭,掌握公權力者自然具有優勢。這也是人民群眾對公務系統不滿的原因所在,說他們和我們“爭利益”。
怎樣才不是爭的關系,而是助的關系,是公共組織合法性建設的根本所在,而“角色混合”是公平制度的巨大障礙。習近平總書記也講過,當官就不要想發財,想發財就不要當官,這是角色分化的樸素說法。現代公務系統的穩定性,建立在為所有人服務,而不是為個人或者集團謀利益之上。公共組織的角色,是要建立一個公平的法治環境,讓經濟行動者活動,而不是讓自己成為一個經濟角色。
《南風窗》:你在“反應性理政”的論述中提到了,大量非正式渠道對治理和穩定起到了作用。但是法治改革、反腐敗恰恰是去掉非正式渠道,這對所謂的彈性治理將產生什么影響?
張靜:反應性理政的特點之一,是有大量非正式渠道的作用。這些渠道疏通著重要的利益、信息、指令、影響力,甚至政策內容,平衡補充著正式渠道的阻塞現象。但這不代表非正式渠道是法治的渠道,或者說應該代替正式渠道成為主流。非正式渠道有它的作用,相當多的國家也都保留著非正式渠道,它確實跟法治建立不同,法治的要求是制度化、公開化,所有人都能共享信息,所有的程序、規則和做法都能被大家知道,但是非正式渠道不具備這樣一些特點。我的看法是,作為治理形式的補充,它有它的作用,但不應該替代法治作為中心的治理機制。
《南風窗》:反應性理政對政治穩定和發展起到了很大作用,但是否也存在一些挑戰?
張靜:反應性理政依賴于執政黨對形勢和社會訴求的了解,優點是比較靈活,有彈性,挑戰在于尚未有成形的制度化,對領導群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對形勢的變化做出全面、準確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