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的孤獨

韋星

前些天，在重慶采訪時，我接到了一個采訪對象的電話。對方劈頭就說：“你的報道，我看到了。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這么幫你，給你看那么多材料，你還這樣寫我！”電話那頭，我感受到了對方的失落。

但我沒有失落，因為報道，這些年接到類似電話的，太多了，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極強的抗羞辱能力。

舉例子吧。前幾年，我的《XXX案件的反思》出刊時，XXX幾乎歇斯底里地在電話里羞辱我，在她罵興正濃時，她的老公又搶過她的電話，對我說“弄死你！”此外，XXX還在微博上，不停罵我，并不斷地@大V或一些媒體同行。

曾在網(wǎng)上罵我的，還有×××和他的很多粉絲。除了他們，罵我的，還有《真假“馨海蝶”——云南“蘭花草被盜大案”調(diào)查》中的蘭花被盜者XXX。

當(dāng)然，在心里罵我的，相信還有很多。

罵我的這些人，都有一些共同點：他們都曾是我的采訪對象，且他們要么是在現(xiàn)實中遭遇不公，要么是在心理上認(rèn)為自己有著十足的冤屈。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樂于接受采訪——人都有趨利避害，即便他們有求媒體才配合采訪，倒也無所厚非。

問題是：他們只愿意你報道對他們有利的，并樂于提供這方面的消息和證據(jù)。一些對他們不利的細節(jié)或證據(jù)，他們不會說，而且很排斥記者對這些問題的了解或報道。可記者的職責(zé)是報道真相，要求客觀、獨立。

客觀、獨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記者不要被社會情緒裹挾，不能因采訪對象是弱者，就要義正辭嚴(yán)、責(zé)無旁貸地為對方撐腰。同樣道理，不能因?qū)Ψ绞秦澒倬涂梢运翢o忌憚地通過道聽途說，甚至是材料的捏造去痛打落水狗。

記者只討好真相，他們誰也不討好，這注定是孤獨、沒有朋友的。因為你的客觀報道，或多或少會得罪你的一些采訪對象，但這些采訪對象又曾是幫助過你的人，甚至有的采訪對象本身就是報道的主角，他們長時間接受你采訪并給你提供很多證據(jù)和資料。

但記者還是“得罪”了他們，原因是：他們向記者敘述或提供證據(jù)時，只提供對他們有利的，對自身存在的問題，拒不承認(rèn)或隱瞞。但一篇客觀報道，記者不可能只采訪他或她一個人，記者會采訪很多人，通過對不同的采訪對象，來掌握更詳盡的資料和證據(jù)。隨后，才在很多證據(jù)或口述的交叉中，還原真相。

我們知道：真相是殘忍的，它不因你的好惡而存在或消失。通過對龐雜的采訪內(nèi)容進行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誰說了謊話，誰隱瞞了什么？文章成稿的時候，揭示真相的記者，也就成了一個冷血的人，并為真相背罵名、背黑鍋。

記者冤不冤？我們只是把這個真相揭開而已，我們和采訪對象非親非故，更沒有理由故意去否定誰、肯定誰，但殘忍的真相，真不是每個采訪對象都能平靜面對的。

這樣，那些第一時間給你報料、積極反應(yīng)訴求的人，潛意識里，他們認(rèn)為你是他們叫來的，理所當(dāng)然聽他們的話。可最終，你還聽了他的“敵對方”的說法，那簡直是冒犯了他們，甚至認(rèn)為“你可能拿了對方的好處”。

利益會讓人不知不覺地扭曲自身。一些采訪對象接受你的采訪時，希望你客觀報道。但事情有復(fù)雜、多面性，并不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還要看他說的，有沒有足夠的證據(jù)支撐。此外，除了尊重他說什么之外，他的“敵對方”講的，對記者同樣很重要。因為客觀性是建立在對多方采訪對象全面了解的基礎(chǔ)上，而不是某個采訪對象自認(rèn)為的“那個客觀”。

只有認(rèn)清這點，被報道者在面對一些對他們不利的殘忍真相時，才不會認(rèn)為記者“出賣”了他、“背叛”了他。

對這類采訪對象，他們原諒也好，痛罵也罷，記者都不應(yīng)放棄自身使命：記者不是某個人的記者，記者應(yīng)該是為公共利益而守望，他們的使命是為客觀敘述真相而在。

但現(xiàn)實中，我們看到一些媒體在報道時，一看對方是社會底層、是弱勢群體，就忙：不迭、不遺余力地為底層人吶喊。此情，感天動地，但不是一個職業(yè)記者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和行為，記者只對真相負(fù)責(zé)。

但這類記者常常認(rèn)為：對方都這么慘了，你還不能為他們說話，你太冷血了，還有沒有道德啊？可是，媒體是民政部門嗎？是司法部門嗎？是為救濟弱者而在嗎？

事實上，一些急于為底層人站臺的記者，在面對大官或資本大佬時，也常常無條件地寫出“領(lǐng)導(dǎo)或資本大佬是絕對正確、完全英明”的稿子。他們在面對貪官時，也喜歡道聽途說，甚至捏造“事實”去抹黑貪官，因為他們認(rèn)為，“對方都成貪官了，怎么寫都是安全的，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為貪官說話或爭辯了，貪官和他的家人此時在焦頭爛額地應(yīng)付，哪有空理會媒體的報道”。

但，這真的是我們社會需要的報道嗎？

那么，記者究竟應(yīng)該站在什么立場上？我認(rèn)為，記者一定要有底層人的情懷，懷有悲憫之心，關(guān)照底層人，但一定不能扭曲事實！因為記者的立場，是依附于事情的真相。換句話說，立場是由真相來決定的，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