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
重新厘定先秦諸子思想光譜,應將楊朱列為首要。并非楊朱思想最為深刻,而是楊朱貴己乃先秦以降的中國思想史最為重大的缺失,也是當今中國式文藝復興最為迫切的精神支柱。
重新厘定先秦諸子思想光譜,應將楊朱列為首要。并非楊朱思想最為深刻,而是楊朱貴己乃先秦以降的中國思想史最為重大的缺失,也是當今中國式文藝復興最為迫切的精神支柱。
楊朱的著述早已散失,世人只能從他人著述的引述轉述中窺見一二。但即便僅剩貴己兩字,也已然道盡了人之為人的奧義所在。被儒家倫理弄得暈頭轉向的中國人,因為不知貴己,所以始終無法以人的尊嚴站立起來。貴者,重也;重者,尊也。貴己者,尊重自己也。中國人歷來有家國情懷,卻沒有國家意識;所以清朝以前打天下坐江山者,大都以天子自居,不對國家負責。而又因為國家是由人組成的、人又以個體生命作限定的,因此,天子不對國家負責的背后,乃是對人的漠視,而對人的漠視又體現為不把人當作一個一個的個體生命,而是籠而統之的民。
抽掉了個體生命的民,有如牛羊般的畜牧之畜,故而有了牧民之說,亦即有如放牛放羊一樣地放牧黎民百姓。由此可見,楊朱貴己的份量之重。人民人民,首先是人,而人者又首先是己。貴己者,是把個體生命從被牧的牛羊般的所謂“人民”狀態當中獨立出來。這種獨立并非全然就是過去所說的個人主義,而是自我尊重,自我尊貴。貴己的奧義,在于人的尊嚴。人,并非有衣食住行的能力才被定義為人,而是因為有尊嚴才能夠作為人而佇立于世。
兩千多年后的俄裔美國思想家阿蘭德提出新個人主義,其要點在于利己。阿蘭德的利己思想強調的是個人的權利和權益。倘若說阿蘭德的利己是生存層面上的個人權利或權益的申張,那么楊朱的貴己則是存在層面上的個人尊嚴的警醒。人的權利是天賦的,人的尊嚴是自覺自醒的。阿蘭德用大部頭的著述和長篇小說表述的利己,楊朱早在兩千多年前就以貴己兩字表述得更加深刻,更加清晰。然而直到今天,貴己依然是中國人最為無知的思想盲點。很多人的活著,以溫飽為標準,不以尊嚴為底線。因此,我將楊朱貴己列為先秦諸子思想遺產的首席資源。
其次是李耳的小國寡民和無為而治。小國寡民的歷史依據應該是比三皇五帝更早的上古華夏民族的生存方式。小國寡民并非烏托邦,而是實實在在的家國形式。小國寡民的現代文明版,便是美國的小鎮文化。美國的小鎮有相當大的獨立意味,哪怕造一幢高樓大廈,都得要經由小鎮居民的投票表決,是否同意。小鎮生活的寧靜,以及小鎮周圍的一草一木,都是不容隨便破壞的。而所謂的無為而治,并非政府不作為,而是政府不得隨便擾民。如何讓民眾保持于一種自由自在的天然無拘的生活狀態,是當政者的最大學問,最高智慧。此乃無為而治的奧義所在。就好比美國的森林,不許有人為的騷擾。即便有樹木枯死倒地,也不準觸摸。在充分享有生存自由的民眾面前,政府理當是拘謹的小心翼翼的,而不是肆無忌憚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先秦諸子思想的第三根支柱是墨翟的非攻和兼愛。非攻是對戰爭的警惕,對和平的倡導和向往。兼愛的要義在于:愛,是平等的而不是等級的。愛,不是尊尊親親,更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兼,并也。兼愛者,平等之愛也。美國《獨立宣言》中倡言的人人生而平等,在中國的先秦時代,是以墨翟的兼愛表達出來的。墨翟的兼愛,是對楊朱貴己的一個重要補充。倘若說貴己是有尊嚴者的自重,那么兼愛便是有尊嚴的人與人之間的自愛和互愛。墨翟的兼愛頗有基督風范,而事實上,墨翟也確實是先秦時代一位基督式的精神領袖。墨家式微之后留給后世的遺產,是綿綿久長的俠義傳統。俠義,是兼愛的衍生。
先秦諸子思想的第四根支柱,是管仲以人為本的政治理念。管仲的人本與孟軻的民本,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管仲的人本政治,是把百姓當人,以富民為宗旨。齊桓公問管仲:王者何貴。管仲回答:貴天。桓公視天,管仲告訴桓公:我說的天,不是蒼天,以百姓為天。孟軻的民本,抽掉了人的內涵,更無貴己的己者。民者,牛羊也,家禽也。孟軻民本是讓民眾像家禽般得以溫飽,而不是獲得人的尊嚴。孟軻的民本是牧民術,管仲的人本是利民富民政治。在孟軻心目中,民者,不能有個人的尊嚴,更不能有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因此,孟軻將倡言貴己的楊朱和倡導兼愛的墨翟罵作禽獸。因為楊、墨二子的學說,彰顯了孟軻重義輕利的民本烏托邦的虛偽和偽善。民者,并非如牲口家禽一般由君王圏養,而是擁有天賦的私利私權,足與君王比肩而立;更有個人的尊嚴,可與君王不分貴賤。所以管仲會將百姓比作天,所以管仲政治以人為本。就此而言,管仲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
先秦諸子思想的第五根支柱,是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以及指非指。曾有人感嘆過中國人邏輯思維的缺失,殊不知早在先秦時代,中國就出過公孫龍這樣的語言邏輯學大師。白馬非馬并非文字游戲,而是指非指,亦即語言的能指并非所指。因為象形文字的局限,公孫龍的邏輯思想無法表達得像亞里士多德那么周全圓滿,但公孫龍對語言本身的思考,卻遠為亞里士多德所不逮。公孫龍的思想,要到索緒爾的語言學問世,要到維特根斯坦的語言邏輯學問世,才得以明了。因此,先秦時代莊子學派與名家之間的爭論,其實是一場無焦點沖突。莊子也罷,莊子的弟子們也罷,全都沒有弄明白名家諸子究竟在說些什么。公孫龍的語言邏輯學思想,就此被掩埋了兩千多年。
但要說到先秦諸子思想的第六根支柱,非莊周莫屬。莊周以審美的目光,俯仰天地,審視人生。所謂逍遙者,實乃自由自在的別名。倘若中國有自由主義傳統,那么莊周是始祖。曾有學界潑皮,以拯救名義貶斥逍遙,挾基督之名詆毀非功利的自由傳統。但莊周是貶不倒的。因為以逍遙為名的自由,是人的天性,也是貴己別一種生動形象的表達。無論是浪跡江湖還是身居廟堂,皆不言憂君憂民。個人的權益是第一位的。天下興亡,匹夫何以非得有責?雖然從《山海經》神話的心理原型中可見,華夏文化素有擔當傳統,但這并非普世鐵律。且不說其他,古希臘神話呈現的就是個人的快樂至上,以致萬神之王宙斯,都有尋花問柳之傳奇。可見,擔當是一種選擇,逍遙也是一種選擇。人生來就有選擇的權利,可以選擇擔當,也可以選擇逍遙。即便擔當,也不是拯救。擔當必須以逍遙為補充,才會消解擔當者很可能產生的虛妄的救世意識。沒有逍遙的自由,就不存在擔當的人文標高;擔當因此很可能或者演化為救世,或者墮落成投機。擔當必須以逍遙為補充,才能獲得擔當本身的選擇意味以及自由涵義。莊周的逍遙似乎是無用的,但又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生逢亂世,莊周的逍遙有著天然的貴己內涵。
先秦諸子,群英薈萃。僅稷下學宮便大師云集。由于歷史上的種種原因,尤其是司馬遷《史記》以儒立史的偏見,導致先秦諸多思想精粹被人為地遺棄。如今暫且歷數上述幾家,立此存照,正本清源。至于進一步的發掘厘清,有待今后繼續努力。
如此這般的正本清源,無疑是意味著對儒法兩家的重新審視。在這其中,剝落的將是儒家的等級觀念,重生的將是楊朱貴己、墨子兼愛以及公孫龍子的語言邏輯學說那些被歷史塵埃掩沒已久的先秦諸子思想。那些思想的存在,也證明了華夏民族并非天生弱智。須知,上古華夏先民留在陶器上的圖紋,不僅具有埃及金字塔那樣的天文歷法含義,更是人的生命與宇宙之間的對稱性的呈現。而古希臘陶器上的圖案,僅止于神話故事和戰爭場面的描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