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14年：一座變電站的蟄伏與新生

韋星

2016年5月6日，廣州220千伏永福變電站投產運營。很多廣州市民看到這消息時，也許第一感覺是：一個普通的日子里，一座保障廣州中心城區電力供應的變電站投產了。但馮慶燎和他的同事們，卻從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讀出別樣滋味：艱辛、堅持、努力和欣慰。

馮慶燎是廣州供電局基建部主任。他的同事、基建部項目經理彭日寬記得，變電站選址那年，馮慶燎還是個30出頭的“帥小伙”，如今，變電站建成，馮慶燎已長成45歲的“大叔”——任憑黑發如何努力掩蓋，也蓋不住他叢生的白發。

5月6日下午，馮慶燎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永福變電站從選址到投產，歷時14年，是廣州變電站工程建設歷史上，跨度時間最長的！

從一座變電站的“蟄伏與新生”中，人們發現：任何一座城市波瀾壯闊的建設和發展史，都是一部博弈史，是一部在多方的不斷博弈中，開啟民智、科學引導、互動演進的精彩史。

對廣州這樣一座國家中心城市而言，更是如此。

興建

220千伏永福變電站，位于廣州市越秀區先烈中路太和崗附近。這座變電站14年前就選址了。事實上，如果從啟動選址算起，是在16年前。

廣州作為南中國最為發達的城市之一，也是廣東省省會城市，在寸土寸金的中心城區，要找到一片幾千平方米的土地建變電站，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選址所在的越秀區，還是省政府、市政府駐地的區域。

經多方努力，廣州供電局最后在越秀區先烈中路太和崗附近找到了一家企業，并達成供地協議。至此，變電站的選址，基本確定。

2005年7月，廣州市政府《中心八區分區規劃》文件頒布實施，也將220千伏永福變電站的站址，納入了法定規劃。

隨后的2005年年底，220千伏永福變電站項目的《建設項目選址意見書》、用地預審、《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電力隧道路徑方案等手續，全部獲得審批部門同意興建的批復。

這時，變數卻出現了——

先烈中路太和崗附近的部分居民，聯合起來反對興建這座變電站，他們強烈要求遷址興建。

反對者主要包括在擬建變電站附近的御龍庭、淘金家園、波爾多小區的部分居民。反對者的理由是：變電站會產生“輻射”、噪音以及可能影響到房價飆升等訴求。居民突然的強烈反應，超出了政府相關人員以及廣州供電局的意料。

因為早前，供電局興建變電站，都是順順利利。馮慶燎說，在上世紀80年代到2005年以前，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供電部門興建變電站“即便和居民只有一墻之隔，也不會遭到反對”。

如今居民變了，這讓已習慣過去做法的工作人員，有些措手不及。

現在看來，居民當時對變電站的強烈反應，確實已經有了深刻的社會背景和基礎：2005年，互聯網深入城市的千家萬戶。人們越來越多從互聯網上，取得了便捷的信息。

但這時的互聯網，泥沙俱下，各種信息十分龐雜，有科學理性，也有網民自己灌水來發表危言聳聽的意見。

事實上，即便到了今天，互聯網上出現的很多信息，經常上網的人也分辨不清：這內容究竟是網友道聽途說自己發帖，還是新聞媒體報道過的？

現實中，很多人往往把網民的個人觀點，視同為媒體的報道。這種局面下，一些人從互聯網上搜索到了“變電站對人體不利”的信息，也搜索到“變電站建設對人體無害”的信息。

不過，遇到這種情況時，一般人都傾向于相信可能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并以此為借口，拒絕變電站在他們小區附近落地。

這樣，與之相關的鄰避運動就有了共同的訴求。

永福變電站要興建的消息經擴散后，各種危言聳聽，開始在互聯網上發散、奔跑。

與此同時，城市里的陌生人，通過QQ或虛擬社區等，構建了彼此互相聯系的緊密網絡，并形成了一股反對勢力，博弈開始了。

波折

城市中心區要興建變電站，突然出現強烈的反對聲，這給相關部門帶來了很大的壓力。甚至，越秀區政府也一度動搖。

2008年7月，越秀區政府也提出了220千伏永福變電站另選新址的建議。

接到建議后，廣州供電局將原規劃批復站址和擬新選站址的比較情況，匯報給廣州市政府定奪。

廣州市規劃局在隨后文件中，再次明確：220千伏永福變電站原規劃批復站址是法定規劃（控制性詳細規劃）已經確定的，沒有充分的理由、不經法定程序不得調整。

2009年5月，廣州市分管的主要領導，在廣州供電局現場辦公會上指示：由市建委協調市規劃局等有關單位到現場查勘，按實事求是原則，確定一個最易實施方案，方案確定后，由越秀區政府配合組織實施。

這次的批示和廣州市規劃局的明晰，無疑給越秀區政府推進工作的底氣。隨后，廣州供電局函至廣州市政府，請求加快推進220千伏永福變電站項目的建設。在得到廣州市政府、越秀區政府以及相關職能部門的大力支持后，一度因反對聲而擱置的永福變電站建設，重新被擺到了臺前。

不過此時變電站的建設，由于此前環評受阻，致使工期滯后，之前獲批的支持性文件，也已經超過了有效期。

2009年8月，廣州供電局重新對220千伏永福變電站工程涉及的所有支持性文件，進行梳理。同時，按照廣州市建委、市規劃局要求，對選址意見書重新申報。

到2009年年底，新版的《建設項目選址意見書》、雙回220千伏路徑方案、用地預審等，均獲得廣州市規劃局、國土局等相關部門的批復。

至此，經一波三折后，永福變電站的建設，再次進入正常軌道。不過，在建變電站時，地塊所在的位置埋有漢代民間古墓，有一定考古價值，文物部門又過來做一些挖掘、清理和甄別工作，這使得變電站建設滯后約一年。

多方的努力后，2016年5月6日，220千伏永福變電站投產運營。不過，這個過程中，有很多值得總結的經驗，這些經驗為后來變電站的建設，乃至整個電力基礎設施建設的推進，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經驗

220千伏永福變電站投產運營，離不開政府及相關職能部門的大力支持。但也和廣州供電局轉變過去的管理模式，化被動應付為主動對接，在建設、管理運營等方面，由過去的封閉、神秘，走向開放并進行科學的電力知識普及，有很大的關系。

幸運的是，這種新型的治理和運作模式，逐步得到了居民的理解與支持。這才是變電站最終成功落地、運營的關鍵所在。

十多年前，220千伏永福變電站興建時，變電站附近就出現了“鄰避運動”。現在看來，也不能怪居民，因為當時關于建變電站究竟對附近居民有沒有輻射等、多大的輻射等，并沒有科學而系統的宣傳。

當220千伏永福變電站突然要興建，缺乏這方面知識的人們，在搞不清楚真相的前提下，當然更相信可能帶來的傷害。當很多人去反對時，也因從眾心理的出現，將困難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但這一次的遭遇后，廣州供電局也深刻意識到：像過去一樣，僅靠埋頭干事，已不適應現代電力的治理要求了，供電局不應該是“看起來只會和電打交道”的一幫人，供電不僅是技術活，同時也是社會治理的重要環節。

在現代化、城市化進程中，作為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的重要一環，電力已深深嵌入到社會治理的架構中。

因此，廣州供電局主動由過去相對封閉的管理運營模式，走向了多元共治的開放格局。

2006年，民眾出現反對聲音的時候，廣州供電局工作人員深入小區走訪，了解到居民的顧慮和反對原因。

通過大走訪，廣州供電局工作人員還發現：居住在先烈中路太和崗附近的小區居民，很多還是公務員、教師和律師等。

換句話說，反對的人，是一幫愿意講理、能明白事理的人，如果有科學依據就可以說通這幫人。當時的問題只是，業主在相關領域專業知識的匱乏，只好求助于互聯網上的是非爭論，但因為始終搞不懂，所以內心還是不踏實。

對此，廣州供電局工作^員不僅從“廣州供電局辦公樓就是與220千伏天河變電站僅一墻之隔”說起。廣州供電局還帶媒體、反對的居民代表等，實地參觀、走訪，并通過電磁感應現場檢測提供了科學的數據。

在得出相關數據后，供電局的工程技術人員還對居民用戶的電吹風電磁感應值，進行檢測。結果顯示：變電站圍墻外的電磁場強度，比居民正常使用電吹風、電動刮胡刀等家用電器時的數值還要低得多。

但一部分居民，還是將信將疑。有居民甚至建議廣東省環保廳介入。按照廣東省環保廳的建議，220千伏永福變電站項目的興建，還應邀請國內知名的環保專家對該項目的環境影響報告書，進行專家評審。

對此，廣州供電局照辦。評審結果顯示，與會專家一致認為：220千伏永福變電站的工頻磁場、工頻電場指標，均遠遠低于國家環保限值，無線電干擾、噪聲在國家環保規定限值內，對周圍居民區基本不產生影響。從環境保護角度來評價，該項目可行。

當科學的數據和權威的聲音占據主流媒體，互聯網上危言聳聽的帖子，也就失去生命力了。

所以變電站的建設，首先是一場輿論戰：如果科學、主流的聲音沒有占據輿論的最高地，那么謊言、偽科學就會去霸占。

當科學大行其道，民眾的反對聲也就逐漸消失了。不過，部分民眾還是擔心變電站這龐然大物裸露在小區周邊，不僅影響美觀，而且可能會對房價的投資升值，產生負面影響。

事實上，珠江新城也有220千伏的變電站，那一帶的房價沒有受到變電站的影響，仍然—直引領著廣州城的房價，持續飆升。

不過，廣州供電局還是照顧了這部分居民的需要，所以該局另外引進一家具有園林設計經驗的單位，參與永福變電站的設計和建設，而且特別強調變電站的建設和周圍的建筑風格，呈現一體化，不至于裸露或顯得太突兀。

最終，永福變電站增加了變電站主控樓頂層綠化，滿足了周邊居民對景觀的要求。

事實上，最近幾年，廣州新建成的變電站，走過、路過的居民，都很難看得出是變電站了。這些鬧市區的變電站看起來，有的像別墅，有的上面還做成足球場，有的和超五星級酒店毗鄰，形成了互相呼應的一體化風格。

5月7日，本刊記者回訪永福變電站周邊的一些居民時，他們告訴記者：盡管變電站還是在原地建設，表面上，居民失敗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多位居民告訴本刊記者，那幾年，針對永福變電站建設，居民發起了一場場鄰避運動，居民在通過和供電部門、環保部門的辯論和博弈中，增長見識，也辨清了所謂的“輻射致癌等偽科學”問題，居民可以安心居住了。

另外，在那一場場博弈中，更多人了解變電站，也不會一談變電站就色變，因為無害，所以對這些區域房價的保值、增值也不無裨益，因此說，這是一場無論對政府、對供電部門，還是對居民而言，都是多贏的結果。

但永福變電站從擱淺到重生，最大的價值還在于：供電局更注重制度化的建設了，并將電力建設提到城市整體規劃布局的戰略性高度來把握和運營。

廣州供電局計劃部主任助理吳靖告訴本刊記者，現在廣州供電局已經和規劃等相關部門，形成緊密的信息互通機制，將變電站的布點規劃，提前納入城市發展的法定軌道。

此外，房管部門對新樓盤在開發建設中，是否存在故意向業主隱瞞變電站等相關信息，也形成了制度化的監督機制。

2010年2月，廣州市出臺的《廣州市房地產開發項目配套公共服務設施建設管理辦法》，在國內首次將變電站作為房地產配套項目進行建設，明確項目配套電力設施必須與開發項目主體同步規劃，同步報建，建成后移交供電部門使用。

2015年，廣州又出臺《廣州市居住區配套公共服務設施管理暫行規定》，明確變電站應當先于住宅首期工程或且與其同時申請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并在住宅首期工程預售前先行驗收，取得建設工程規劃驗收合格證。同年10月，廣州市成立廣州電力基礎設施建設指揮部，由市長擔任總指揮，常務副市長、分管副市長與廣州供電局局長擔任副總指揮。各區政府相應成立了區電力基礎設施建設指揮部，各市、區、街鎮三級政府陸續簽訂電網建設責任狀。

至此，變電站作為城市發展基礎設施的地位，得到了認可和強化。這是電網建設史上的好時機，也是城市發展史上的新契機。

因為在當下，利國利民的工作，盡管還是需要好的團隊來推進，但訴求多元化的時代里，這已不是過去那個“為民做主”就一定能贏得掌聲的時代，科學引導，多元參與共治，“讓民做主”才是最為至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