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電影”

李玲

小時候，我家住家公路邊。那條公路前后伸出幾公里都不見彎，汽車從南面開過來時，老遠地就會把燈光打到窗簾上，便會上演小電影。這些小電影雖然簡單，卻曾是我童年中最重要的內容。

那時，大多數人家都還沒有電視機，晚上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所以每天天一黑，奶奶就會躺進被窩里。我看她躺下，也早早地往被窩里鉆。我卻睡不著，在被窩里翻來覆去，一會兒披著被子坐起，一會兒又躺下。

奶奶看我這么折騰，就讓我看窗簾上的小電影。

所謂電影，就是路兩旁的房屋和樹木，在車燈的照射下，在窗簾上投下的影子。奶奶看著這些影子在窗簾上亮起時，就會叫我：“快看，電影來了。”聽她這么一說，我趕緊躺下，頭歪在枕頭上，盯著窗簾看。那些影像很簡單，卻也靜美。一排排的樹影舒展身肢，攜著幾棟靜穆的老屋，慢慢移動。越移越近，身影也越大，最后只剩下幾叉大枝椏，從窗簾邊上倏忽而過。

開始看，我還安靜不下來，一邊看一邊踹踹被子或挪挪枕頭。這時奶奶就讓我猜，哪棵樹是劉大嫂家的，哪間屋是四大爺家的。我指著幕布，開始給樹木和房屋尋找主人，慢慢地就投入進去。

有時，猜著猜著，電影里還會閃出一兩個人影，在幕布上慢慢地走。奶奶看著那人影，說是后院的四大爺，我就反駁她，說人影是女的，是四娘。奶奶不和我爭，繼續問道：“你說，她這是要去誰家？去干啥？”我咯咯地笑起來：“找我四大爺唄。”然后，奶奶就給我講起四大爺當年娶四娘的事兒，我聽著聽著就進入了夢鄉。

后來，我上了小學，開始喜歡看武俠劇，晚上常跑到別人家蹭電視看。那些有情節的故事自然比幾個屋影樹影精彩，我看得如醉如癡。經常在奶奶面前，伸胳膊踢腿，一邊比劃還一邊講述劇情。講一陣，覺得不過癮，我就拽著奶奶的手，讓她晚上跟我一起去看。奶奶放下手里的活兒，笑了，說她老了，看不了那些打打鬧鬧的事，還是喜歡在家看那些窗簾上的電影。我就嘟起嘴，小聲嘀咕；那些破樹影有啥好看的。

那些日子，我每晚從別人家看電視回來，奶奶都還沒睡，一個人靜靜地看著窗簾上閃過的小電影。我鉆進被窩，看電視的興奮勁兒還沒退，就不讓奶奶看那些電影，給她講電視里的情節。奶奶不說話，聽我東一句西一句地講，有時聽我講得好玩，她就跟著呵呵地笑。她一笑，我講得更來勁兒，比比劃劃起來，奶奶也不阻止我，任我講累了困了，自己進入夢鄉。

有一次，我給奶奶講完故事，臨睡前抱著她的胳膊說：“奶奶，等我長大能掙錢了，咱家也買臺電視，到時咱倆在家一起看。”奶奶笑了，說就盼著我長大。遺憾的是，我還沒長大，便生病了。

小學五年級時，我得了類風濕關節炎，雙腳疼得無法走路，只好休學，自然也就不能再去別人家看電視劇了。那年，我很少出門，白天坐在炕上，看奶奶里屋外屋地進進出出，晚上，躺在被窩里，和她一起看窗簾上的電影。

我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正看著電影，雙腳就會疼得流下淚來。奶奶就從被窩里爬起來，找來膏藥，就著窗簾上的電影的光往我腳上貼。貼完，她把我的腳抱在懷里，一邊輕輕地揉，一邊給我講她小時候生病的事。“我九歲時，得了一場怪病，腿沒勁兒，走路摔跟頭，去廁所要扶著墻，要不就拄個棍子。那情形，就和你現在差不多。”我聽著，問她疼不疼，奶奶一皺眉：“咋不疼！那把我疼的，直哭，吃啥藥都不好使，大人都說我活不了了，我那個怕呀，就想再也看不著那些伙伴，再也不能和他們去玩了，可咋辦！”奶奶說這些話時，窗簾上的樹影正越變越大，峭楞楞的枝杈，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慢慢滑過，最后只剩下一個大樹杈，被汽車席卷著，呼嘯而過。

屋子旋即陷入黑暗，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那后來你咋好的？”

奶奶出了一口氣，說：“后來聽說鄰村有個大夫，把我死馬當活馬醫，配了幾服說是毒性挺大的藥，吃完我的腿就有勁兒能走了，一直到現在也沒犯過。”我似乎抓到了一線希望。“那我的病也能治好嗎？”“能好，咱慢慢治。”奶奶看著再次亮起的電影繼續說：“這人吶，啥難事，挺挺都能過去。你看，就像這黑夜，電影來了的時候，不就亮了嗎。”

我頭靠在奶奶肩膀上，一邊聽著她的話，一邊看樹影牽著老屋，在窗簾上由慢到快地移過。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地合上眼睛，睡著了。

后來，我家買了電視機，但不管那些節目有多精彩，都無法取代窗簾上的電影在我心中的地位。那里面不僅包含著我和奶奶共同度過的溫馨時光，更蘊藏著奶奶傳遞給我的力量，這力量讓我即使坐上了輪椅，還能夠堅強面對，樂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