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
60歲開始學認字,76歲正式出書。她把自己經歷的故事寫出來,每個字都如同“釘”在紙上一樣,直“戳”人們心底。如今,已經79歲高齡、依然筆耕不輟的她,第三本書也即將面世。她,就是《亂時候,窮時候》《苦菜花,甘蔗芽》的作者,被人們稱為“傳奇奶奶”的姜淑梅。2016年2月,她在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我的座右銘》欄目中亮相,深受觀眾喜愛。近日,筆者走近姜淑梅,聽她講述了自己的傳奇人生……
動蕩年代,艱難生存
1937年,姜淑梅出生于山東省巨野縣董官屯鎮百時屯村,她的父親姜清車是巨野縣一個分區的區長。生在一個地主家庭,姜淑梅有三個哥哥,一家人都把她當個寶似的看著,以至于她都會走路了家里人還不知道,因為她經常被家人一天到晚輪流抱著。姜淑梅的家右邊有水坑,左邊有水井,母親怕她掉到坑里井里,就讓辦小學的二哥管著她。5歲那年,母親把她送進百時屯小學,告訴二兒子說:“讓她到學校玩吧,別掉坑里井里就行。”就這樣,姜淑梅的二哥成了她的啟蒙老師。學校里就她一個女孩子,其他都是男生。課程只有算術和國語。姜淑梅至今還記得第一篇課文叫《天亮了》。斷斷續續上了兩年學,她除了會背幾首兒歌外,沒學會幾個字,因為她整天玩耍,書經常被她撕爛弄丟。后來因為戰亂,姜淑梅上了兩年學就念不下去了。
姜淑梅家門前有個小場院,有月亮的晚上,屯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會把棉車子搬過來紡棉花,大家熱熱鬧鬧,有說有笑的。姜淑梅對那些時光記得特別清楚。1954年,姜淑梅17歲,她父母托媒人給她找了婆家。那年農歷四月十四那天,父親對她說:“明天你去登記結婚。”姜淑梅這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了,她不敢說不去。登記的時候,工作人員先喊了一個叫“張富春”的名字,姜淑梅那時還不知道那人就是自己的丈夫。等工作人員接著喊她的名字時,她才明白過來,看了張富春一眼。他個子不高,有點駝背,金魚眼,大嘴巴。登完記,姜淑梅一臉傻笑,她說那就是命,命中注定他們是一對夫妻。農歷五月的一天,婆家來了一乘小轎,把她迎了過去。屯里的人看到張富春的模樣,都議論說她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相對來說,公公婆婆可高興了,丈夫也說:“登完記,俺就一天天地盼結婚,好叫親戚朋友都看看,俺張富春娶了個好媳婦。”
1960年,丈夫帶著姜淑梅和他們的兒子走了三天三夜,逃荒到了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后來又輾轉到安達縣(現為安達市)一家小磚廠才安頓下來。鄰居都是逃荒者,宿舍一共13個孩子,后來出麻疹,死了12個,就姜淑梅的兒子活了下來。
在安達,丈夫在小磚廠當工人,姜淑梅就在家照顧孩子,還養豬和奶牛。夫妻倆都辛勤勞作,憧憬著日子能好起來,但最終他們也沒有富起來,用姜淑梅的話說就是:“今年盼著明年好,明年還是破棉襖。”
小時候沒有好好讀書,長大后姜淑梅非常羨慕讀書人,生下女兒后,她給女兒起名張愛玲,督促她好好看書寫字。女兒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對女兒說:“人家都說你作文寫得好,把你寫的作文念給娘聽聽。”女兒急忙找出一篇作文念起來,念完后等待母親夸獎,可母親卻放下手中的活兒問:“老師夸獎你了?”女兒說:“對呀。”“俺咋沒聽出來哪兒好呢?”女兒說:“老師在班上都表揚我了,你沒聽出來,那是你不懂。”張愛玲上了中學,再把寫的作文念給母親聽,母親就邊聽邊點頭說:“這個好。”從那時起,張愛玲不再小瞧不識字的母親,因為她知道,母親的判斷是對的。
花甲之年,認字寫作
1996年9月下旬,姜淑梅和丈夫坐汽車回山東老家,在秦皇島附近發生車禍,丈夫當場身亡。姜淑梅悲痛欲絕,通知女婿幫她處理丈夫的后事,卻沒有告訴正在作家班進修的女兒。在姜淑梅心里,什么事都沒有讀書認字重要。
半個月后,知道了父親出車禍的消息,張愛玲為了轉移母親對父親的思念,就鼓勵母親找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去做。后來,張愛玲想起母親早年就說想學認字,便對母親說:“媽,你學認字吧,我給你當老師。”姜淑梅猶豫了半晌:“俺馬上都60歲的人了,能學會嗎?”女兒說:“能,怎么不能,我在學校教書,還怕教不會你?”
接下來,女兒認真教,母親認真學,竟然學得很快。幾個月后,姜淑梅就能看懂幼兒故事了。對學認字,姜淑梅傾注了極大的熱情,走到哪兒學到哪兒,遇到不認識的字她會問身邊的孩子,也會問街上的行人。
就這樣,姜淑梅一邊帶著外孫女和重孫子,一邊學習認字,忙得焦頭爛額,但她感覺很快樂。
有一天,姜淑梅去看望在作家班進修的女兒張愛玲,聽女兒和同學們海闊天空地聊天,姜淑梅坐在一邊,很是羨慕。等到她和女兒單獨相處時,她高興地說:“有文化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知道的事情多,說話有條理。”女兒就提議說:“那你到我們班上聽聽課吧,或許對你有用。”于是,在征得學校同意后,姜淑梅走進了作家班的課堂,像是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1998年,張愛玲的散文集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她請母親在書上簽名留念。姜淑梅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想了半天,說出兩句話:“根是苦菜花,發出甘蔗芽。本是烏鴉娘,抱出金鳳凰。”她讓女兒把這兩句話寫在紙上,照著練了好幾天,覺得差不多了,才敢在書上寫,而且寫得特別認真,像小孩子剛學寫字一樣寫得工工整整的。
學會一些字后,姜淑梅喜歡看《一千零一夜》,還喜歡看喬葉的小說《最慢的是活著》,她說:“這小說寫得太好了,有故事,有細節,看著真實。”女兒順勢勸她:“媽,你也學寫作唄。”姜淑梅一聽連連擺手,忙說不行:“我看書都是順著看,好多不認識的字是順著句子的意思讀下來的,不一定正確,就這水平,哪能寫作?”
話雖這樣說,但寫作的種子還是在姜淑梅的心里開始萌芽。2012年6月,姜淑梅學會了幾首歌曲,能在電子琴上彈《蘇武牧羊》了。她忽然有了信心,就對女兒說:“我要學習寫作,寫不好,你們別笑話。”女兒聽了,急忙找來一沓廢紙和幾支筆放在她面前。姜淑梅拿起筆,鋪好紙,開始寫字,可手就是不聽使喚,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的。10多天后,她驚喜地發現,她原來能寫出那么多字來。女兒因勢利導說:“要寫就寫自己的故事,要寫就寫別人沒有聽說過的故事,然后,從頭到尾講出來就行了。”姜淑梅對女兒說:“中,我聽你的。”
不過,剛答應完,姜淑梅就變卦了,她先給女兒講故事,想讓女兒寫。可女兒以教學任務繁重為借口,鼓勵她自己寫:“媽,你就寫你親身經歷過的事,你平時怎么給人講故事,就怎么寫。”經女兒這么一說,姜淑梅又有了信心。
因為都是自己經歷過的事,姜淑梅開始寫作時,那些事情就總是浮現在她腦海里。她寫得十分用功,每天凌晨3點就爬起來,一直寫到6點,吃完早飯,再接著寫,下午看一會書再接著寫。起初,她一天只能寫幾行字,但她不灰心,慢慢地,她越寫越順手,能一口氣寫好幾個小故事了。
享受寫作,老有所樂
后來,姜淑梅的寫作有了新的進展,她寫一篇,女兒就幫她往電腦里錄入一篇。遇到不合格的,比如,幾件事混到一塊寫,顯得雜亂無章,女兒就告訴她該怎么改,然后讓她重寫。經女兒一提醒,姜淑梅往往會感覺思路頓時很清晰,寫得更加順手。寫已故親人那段時間,她經常對女兒說:“我感覺你姥姥、姥爺和大舅他們好像都還在,印象深刻。”女兒高興地對她說:“這就對了,有過切身經歷,有深刻的印象,你寫起來就會感覺得心應手,人們讀起來也會感覺真實生動。”
在寫作中,遇到不會寫的字,姜淑梅就畫個符號空起來,等女兒回來填上。為此,女兒特別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把母親不會的字工工整整寫在上面,以便母親學習。漸漸地,那個小本子成了一個生字本。姜淑梅一有空就翻開辨認,收獲不小,進步也很快。姜淑梅不會用標點符號,女兒就耐心地教她,但由于年紀大了,她總是記不住。后來,她看別人寫的小說,知道了幾個常用的標點,主要是逗號、句號和問號。此后,再寫文章,她就一陣逗號用完了,再用一個句號。每次,女兒回來都抽時間幫她整理一番,再錄入電腦備用。
張愛玲看母親寫的一些小故事很有意思,就把它們發到了網上,沒想到被北京《讀庫1302》首先選用了多篇,一組故事下來,竟也有3萬多字了。這些故事,為姜淑梅引來了很多“粉絲”。姜淑梅講的故事平鋪直敘,不評論,不批判,不指責,不抱怨,不贊美,也不罵人,她就把故事的原委一一寫出來。她就用這樣的白描手法,把浩蕩起伏的大歷史,寥寥幾筆就刻畫出來,把當時民間悲苦多舛的生活描繪得立體生動。姜淑梅的文字在《讀庫》上發表后,讀者反響熱烈,說她的文字:“每個字都釘在紙上,每個字都戳到心里。”著名作家王小妮看了以后,專門為她寫下長篇序言,稱她是中國“最后講故事的人”。
最初,女兒說她寫得好,姜淑梅不相信,還對女兒說:“你別騙我開心了,我知道我寫作的那點兒水平。我權當是愛好,用它來消磨時間了。”后來,聽別人也說她寫得好,直白,有勁,她還是不相信。直到三個月后,她收到了《讀庫》給郵來的3000元稿費,她真相信自己是寫得不錯了,高興得一夜無眠。后來,隨著接連發表文章,《讀庫》再一次給她寄來稿費,三期累計9000元。人生第一次用文字換來這么多錢,姜淑梅興奮不已。有了稿費,她寫作的信心更足了,也萌發了要出一本書的念頭。
從2012年6月到2013年5月,姜淑梅的寫作突飛猛進,一路歡歌,寫下了10多萬字的作品,其中很多作品發表在《北方文學》等文學刊物上。曾給《讀庫》做特約審校的馬國興看到姜淑梅的文字越來越老到成熟,故事也越來越精彩好看,很是興奮,就把這些故事推薦給了出版社,沒想到竟引起了圖書公司的注意。2013年10月16日,姜淑梅的第一部寫實作品《亂時候,窮時候》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作品一經問世,好評如潮,受到眾多“姜絲”的熱捧。該書出版4個月后,因讀者越來越多,加印了5次。就這樣,不到一年時間,姜淑梅就以其樸實的文風、鮮活的內容打動萬千讀者,“姜絲”也達幾十萬之眾。
姜淑梅現住在綏化市玉龍城小區,很長時間沒回安達了。而在那里住了40多年,鄰居們聽說她出了一本書,都很吃驚,說老張家的一個大字不識,咋會出書了呢?出版社組織姜淑梅在北京簽名售書,接受采訪。在聚光燈下,姜淑梅一頭銀發,姿態端莊,手雖粗糙,但拿起筆來,很像個有文化的人。她在書上簽名時,人們看到,她寫字沒有筆順,能把字寫完就行。每簽完字,她都會恭恭敬敬地把書送給讀者。
《亂時候,窮時候》寫完了,女兒張愛玲說:“媽,你的故事好像都講完了,以后沒得寫了。”姜淑梅胸有成竹地說:“還有。”其實,剛出完第一本書,她就已經開始為第二本書做準備了。2013年10月,姜淑梅和女兒回了一趟山東,在巨野老家住了半個月,走村串戶,不停地跟村民嘮家常。人家打趣她說:“老張家的,你這是在采訪吧?”姜淑梅就說:“啥采訪,這叫上貨(聽故事),你們給我提供了不少好貨。”說完,人們都哈哈大笑。對于姜淑梅而言,過去的事是苦難,現在回憶起來卻都成了新故事,把故事寫出來,就是她最大的樂趣。2014年8月,她的第二部作品《苦菜花,甘蔗芽》出版發行。而她的第三本書也將在最近出版發行。
圖書出版后,記者問姜淑梅有什么感受,她說:“高興唄,書拿到手里,前翻翻,后翻翻,很漂亮,做夢也沒想到,俺這輩子還能出書呢。”談到女兒張愛玲,姜淑梅的話多了起來:“從來都是媽媽培養孩子,沒有哪個孩子培養媽媽的,但在我們家,前30年,我培養了女兒,后30年是女兒培養了我。”
對于未來,姜淑梅說:“我已經這把年紀了,就是把寫作當樂趣,只要活著,我就一直寫一直寫,這樣老有所樂也挺好的。”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