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對威廉·福克納早期創作的影響

⊙閆　焱［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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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伍德·安德森對威廉·福克納早期創作的影響

⊙閆焱［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100089］

摘要：舍伍德·安德森對福克納的早期小說創作起到了啟蒙作用，這是美國文學批評史上一致公認的事實。本文通過對舍伍德·安德森《小鎮畸人》中創作手法的探索，總結和發掘威廉·福克納早期作品《軍餉》和《蚊群》中受其影響的痕跡。在安德森的影響下，福克納開始走上小說創作的道路，繼承了簡潔的文風，并且逐漸確定描寫以家鄉為藍本的約克納帕塔法系列主題，是安德森的啟蒙開啟了福克納之后更偉大的文學之旅。

關鍵詞：舍伍德·安德森威廉·福克納早期小說

著名文學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在給《小城畸人》寫的序言中指出，“安德森是一位作家的作家……海明威、福克納、沃爾夫、斯坦貝克、亨利·米勒等等都毋庸置疑地曾受過安德森的影響”。福克納也曾多次強調，馬克·吐溫是美國現代文學的“祖父”，“安德森是我們這代人的父親,包括海明威、考德威爾、多斯·帕索斯、托馬斯·沃爾夫”等等。正是在安德森的影響下，福克納的創作最終從詩歌轉到了小說。在新奧爾良，“他們幾乎天天下午一道散步。安德森不停地講，他只是聽。晚上他們一道上酒吧，一直到深夜一兩點，仍然是安德森講，他聽。這樣自由地過了一些日子，他開始想：‘如果那就是一個作家的生活的話，那將是我的生活’”。福克納的第一部小說《軍餉》（1926）也是在安德森的舉薦下得以出版的。

一、故事發生的地方

安德森與福克納的相識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的新奧爾良，這是一個獨特的“藝術環境”：“它孤立于外界活動，尤其孤立于日常工作的世界。它的價值是普遍共享的，主要因素是先于任何其他考慮的藝術思考。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因為藝術環境中的作家為他的作品吃、呼吸和活著。新奧爾良是‘南方的巴黎’，只有紐約的格林威治村可與之媲美。”雖然福克納在弗吉尼亞大學回答學生提問時說過，他并不是有意加入任何一個文學圈子，他的本意是來到新奧爾良謀一個其他職位。但是機緣巧合讓這兩位作家在此相遇并互相結下不解之緣。

安德森出生在俄亥俄州小鎮克萊德，他的代表作《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中的小鎮正是以他的家鄉為藍本。我們可以隨著作者的筆觸發現羞澀的飛翼比德爾鮑姆住在靠近幽谷附近的山坡邊，里菲醫生在診室里把思想寫在紙上揉搓成堅硬的紙團，伊麗莎白·威拉德苦心經營著她的旅館，帕雪瓦爾醫生住在骯臟的閣樓小診室里，威拉德和露易絲悄悄走過威廉家的谷倉和威爾·奧弗頓的漿果田……一切的場景都讓人感覺身臨其境，雖然字里行間透露出壓抑和沉悶。這是19世紀末正從農業、手工業過渡到工業化時期的美國中西部小鎮。在這里“人和人之間沒有正常的交往，沒有任何群體活動；夫妻之間沒有感情，好似陌生人；父女母子之間不見天倫之樂；街坊鄰居之間沒有友誼；戀人之間吞吞吐吐，互不理解，總以分手告終。白天，他們行動悄悄地，說話輕輕地；夜幕一降臨，他們的思想開始活躍，自得其樂”。喬治·威拉德是《瓦恩斯堡鷹報》唯一的記者，小鎮上那些無處訴說衷腸的人們紛紛來找他傾訴，在某種意義上這本小說也是一本描寫“青年藝術家”的成長故事，威拉德的所見所聞所感正是年輕時安德森的經歷，他把一個社會轉型時期的中西部小鎮刻畫得栩栩如生，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分子。在福克納的眼中，安德森的天才來自于他熱愛的家鄉俄亥俄州。“人是從土壤中長出來的，像玉米和樹木一樣：我倒愿意認為安德森先生是他家鄉俄亥俄州的一片肥沃的玉米地。正如他在自己的故事里所講的那樣，他的父親不僅肉體上為他播下種子，而且往他身上灌輸了做一個作家必須具備的那種信仰，那就是相信自己的感情是很重要的，父親另外還灌輸給他一種欲望，迫切希望把自己的感情訴說給別人聽。”

安德森給他的一個重要影響是把他的注意力和創作逐漸轉到美國南方，特別是生他養他的土地。“我學到的是：作為一個作家，你首先必須做你自己，做你生下來就是那樣的人……你是一個鄉下小伙子；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你開始自己事業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塊地方。不過這也可以了。它也是美國；把它抽出來，雖然它那么小，那么不為人知，你可以牽一發而動全身，就像拿掉一塊磚整面墻會坍塌一樣。”這種在主題處理方面的指導對他的文學發展是深遠和至關重要的。正是寫了《軍餉》之后，福克納才開始構思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系列小說，“我寫了《軍餉》，覺得寫作是一個樂趣。可是后來我又感到，不僅每一部書得有個構思布局，一個藝術家的全部作品也得有個整體規劃……打從寫《沙多里斯》開始，我發現我自己像郵票那樣大的故鄉的土地是值得好好寫的，不管我多么長壽，我也無法把那里的事情寫完……我喜歡把我創造的世界看作是宇宙的基石，盡管那塊基石很小，如果它被拿走，宇宙本身就會坍塌。”這也說明了一個作家只有從寫作他最熟悉的生活入手，才能最深刻地反映人類生活的本質，才能具有最普遍的意義。

盡管《軍餉》（1926）和《蚊群》（1927）不是約克納帕塔法系列小說，但它們并沒有同南方社會和生活脫節。它們的故事發生的地點都在南方：佐治亞的查爾斯頓和路易斯安那的新奧爾良。《蚊群》是一部以他在新奧爾良同安德森和其他作家們的交往情況為基礎寫成的。小說沒有吸引人的情節，沒有戲劇性事件，它主要是一些文人間的交談。在這部作品中，福克納對文學的地方色彩和普遍性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他在其中塑造了一個以安德森為原型的人物弗萊查爾德，文中有一段討論了文學的地方色彩和普遍性。

懷斯曼夫人跟弗萊查爾德說：“……大家困惑的是，道森，你相信藝術通過地理環境（biography）來發揮作用。”

“是的。沒有地方怎么種玉米。”

“但是你不是在地理環境上種玉米：你是在土壤里種。不僅什么樣的土壤沒關系，甚至你可以把土壤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全世界，如果你喜歡——它一樣會長出莊稼。”

“那么就會長出不同種類的玉米，比如俄羅斯玉米，拉丁玉米或者盎格魯·撒克遜玉米。”

“所有的玉米對胃來說是一樣的。”那個猶太人說道。

“朱利亞斯！”毛麗爾夫人感嘆道：“靈魂的饑渴：那才是藝術的真正目的。要很多的東西才能滿足這種靈魂的饑渴。你覺得呢，塔里阿費羅先生？”

“是的，”懷斯曼夫人又說，“道森執著于他的信念源于一個很老的原因：熟悉就是最好的——就像相信永生的信念一樣，穩妥勝于懷疑和驚慌。”

“還有懶惰，”她弟弟說道：“在精神上堅守地球上一小塊土地，那片曾經付出很多勞動的土地。不需要經歷同化吸收的穿衣、生活習慣、說話方式的細節堆積起來，形成一種比突如其來的原創更有威力的力量，就像無數的平凡累積起來所積累的那種力量。你同意嗎？”

從文中我們能看出人物之間的爭論十分激烈，有的支持藝術可以描寫全世界，有的則支持最好寫自己熟悉的地域。后者還列出了原因，熟悉的就是最好的，熟悉的細節累積起來的力量能夠超越那些略顯突然的原創性。熟悉的生活細節不需要再次經過同化吸收這樣繁瑣的過程，雖然選擇熟悉的主題看似懶惰，但是藝術的魅力卻是強大的。福克納是從安德森身上學到了從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素材著手去創作，剛開始是寫南方退伍的士兵以及新奧爾良的文人圈子，之后拓展到南方的密西西比州的土地，最后終于定格到自己摯愛的家鄉奧克斯福德那里的各色人等。

二、專注人物的內心

安德森的代表作《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描述了一系列的“畸人”：喜歡用手接觸學生而被驅逐的教師;在紙上寫著想法又揉成紙團扔掉的醫生；為自己奇異的想法而興奮得犯痙攣癥的經紀人；害怕失去發財機會又怕貨賣不出去的小店主……他們就像是那些秋收后被拋棄在枝頭上歪斜不整的蘋果，雖然外形很丑，但是甘甜可口。“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少數蘋果的甜味”。福克納曾經極有見地地評價過安德森的七部書，包括《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福克納認為書的標題很簡單并且故事也很簡練。“正是他的缺乏經驗以及他的極其不愿浪費時間或紙張，教會了他掌握天才最基本的要素之一。”在刻畫人物時，雖然對這些人物抱有同情，但是安德森是“不顯露自己的”，這些人物都是活的，會呼吸的，美麗的。福克納所謂的天才的要素應該就是用最簡單直接的語言來表達最真實的情感。“他沒有麥爾維爾的力度與沖勁，麥爾維爾是他的祖父；也沒有馬克·吐溫對生活的旺盛的幽默感，馬克·吐溫是他的父親；他也沒有他的兄長德萊賽對種種細微差別的粗暴的蔑視。他的特點是追求精確，在有限的詞匯范圍之內力圖選用最恰當的詞句，他內心對簡樸有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他要把詞與句都像擠牛奶一樣擠得干干凈凈，總是力圖要穿透到思想的最深的核心里去。”安德森用了一種“不充分敘述”，安德森是一個關注人物內心的作家，他在探索美國中西部小鎮上每一個孤獨落伍者的心靈。

雖然創作中后期福克納文風自成一格，但是他一開始從安德森那里學到的是如何利用簡潔暢達的語言去表達令人震撼的情感。福克納被看作是現代主義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現代主義思想最重要的是根源于“一戰”后西方世界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一戰”戰場上的士兵目睹了血流成河尸橫遍野，親身感受了戰爭中瘋狂殺戮的殘酷和人性的淪喪。野蠻的戰爭把人異化成了野獸。福克納雖然未能赴歐參戰，但他退伍后仍然感到處于一種精神危機之中。盡管福克納并沒有完全把現代世界看成毫無意義的荒原，他的確痛苦地感覺到傳統價值觀的淪喪和傳統社會的解體并因此受到強烈的失落感和異化感的折磨。

《軍餉》是一部有點像海明威和其他“迷惘的一代”作家們所寫的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退伍兵失落感的小說。它充分反映了這些青年人回到一個已改變了的世界，感到無家可歸的困惑與孤獨的心情，書中充滿了強烈的異化感。“這種困惑心情，這種異

化感在后來的作品中，特別是他前期和中期那些最杰出的的作品，比如《沙多里斯》《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圣殿》《八月之光》《押沙龍，押沙龍！》等小說里，成為作家反復探索的主題。只不過，這種異化感已從退伍軍人擴展到所有處于傳統與變革的撞擊中的青年人身上，成了他藝術地探索和表現處在歷史變革時期的美國南方和整個西方世界的核心問題之一。”《軍餉》表現出福克納決心尋找自己和同代人經歷之間的關系。小說以兩個人物的對比開始：一個是士官生，夢想從戰場上載譽而歸但卻趕上了停戰；一個是遍體鱗傷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回到家來已經是廢人，奄奄一息。在士官生洛身上，我們看到福克納親自經歷的求婚遭拒和錯過冒險機會時的失意、怨恨和委屈的影子；在唐納德·馬洪身上，看到他通過聽、讀、想象和策劃而間接經歷的種種恐怖的影子。第五章作者描寫了舞會的場景，“他們（戰場上回來的士兵們）是一種人——這種親密關系就像氣味一樣籠罩著他們，一種極度的自我埋沒……大多數的人都在臺階處擠作一團，勾肩搭背像是在互相保護對方”。從戰場上歸來的士兵們看著那些根本不知道戰爭是什么樣子的年輕人歡快輕松地跳著舞，卻無法融入他們的快樂。不僅僅是因為肉體的傷病，而是因為那深深的空虛與孤獨。他們不再能沉浸在無憂無慮的暢想里，因為他們已經見識過地獄的模樣，見識過人性最殘忍的一面，他們的心中深藏著恐懼、無助和創傷。在這樣的細節描寫中我們可以發現安德森的文風影響。

三、結語

在福克納一生的寫作生涯中，他博覽群書，也曾受到過眾多前輩的影響，如塞萬提斯、康拉德、豪斯曼、麥爾維爾、斯溫伯恩、柏格森等等，也成就了他多變和富有創造力的文學風格，但是安德森對于福克納這種啟蒙的影響，以及兩人之間惺惺相惜的友誼是無法替代的，也成就了美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雖然福克納中后期的創作呈現出更大的創造力，但正是在安德森的影響下，福克納才開始走上小說創作的道路，繼承了其簡潔的文風，并且逐漸確定描寫以家鄉為藍本的約克納帕塔法系列主題，是安德森的啟蒙開啟了福克納之后更偉大的文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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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閆焱,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