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元
規劃周期長達70年的“三北”防護林已經建設過半,怎樣調整和完善才能產生更高的環境效益,至今仍在探索中
1987年,大學畢業的何鴻義(化名)被分配到陜北某地林業局,負責當時國家正大力推進的“三北”防護林工程,一干就是20年。當時,他曾每天和同事一起穿梭在黃土高原的溝壑里種樹,試圖讓那片貧瘠之地重煥生機。
但后來,他慢慢發現,費時費力種植的楊樹在那樣的環境下很難成活。
“我們的本意是讓自然環境變好,結果卻和預期有差距。”何鴻義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起這段經歷時,有些失落。
“‘三北防護林在防沙治沙、控制荒漠化加速方面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這一點不容否認。”中科院植物所專家楊斧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今天身為某林業大學教授的何鴻義,更多地是在思考:在“三北”防護林的建設中,怎樣做才能產生更高的環境效益?
如今,“三北”防護林這個獲得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的全球最大人工造林工程仍在繼續,截至2015年底已累計完成造林面積2647萬公頃(約4億畝),中央財政總投入194億元。
平均每天種50萬棵樹
始于1978年的“三北”防護林工程,建設初衷是解決中國北部、西北、華北地區因長期砍伐森林、過度放牧導致的沙漠化加劇問題。
在青海省貴南縣森多鎮,羊群從防風林附近走過
當時,“三北”地區受沙漠化影響的面積約有330萬平方公里,占整個國土面積的34%,是中國荒漠化土地分布最廣泛、最集中的區域。
“因此政府希望通過營造人工林來阻止沙漠向平原地區推進,減緩沙漠化速度。”內蒙古自治區林業廳治沙造林處調研員佟金壯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這種“以林治沙”的觀點當時在官方內部以及業內都形成了共識。
當然,“三北”防護林工程的建設還有另外兩大目的——防止水土流失和保護農田。
于是,一場覆蓋13個省(自治區)、551個縣,覆蓋面積達410萬平方公里的人工造林運動在“三北”地區轟轟烈烈地展開。從赤裸的戈壁到荒涼的沙漠,再到溝壑縱橫的高原,到處都在種樹。
本刊記者根據公開數據測算,在過去38年間,“三北”地區平均每天種植了6138畝人工林。如果按照一畝地可種80棵樹計算,平均每天種樹近50萬棵。
截至2015年底,“三北”防護林工程共造561萬公頃防風固沙林、723萬公頃水土保持(水源涵養)林、253萬公頃農田防護林,合計1537萬公頃人工林,約2.3億畝、15.4萬平方公里。
2013年8月21日,在河北省張北縣張化線一側的楊樹林,一棵已經枯死的楊樹樹根已經腐爛。據林業部門介紹,壩上地區防護林的衰老死亡,主要原因是樹齡超過生理期、連年干旱、地下水超采等
盡管這一數字只占整個“三北”地區受沙漠化影響面積的不到5%,但仍舊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共治理了27.8萬平方公里(4.17億畝)沙化土地,保護和恢復沙化、鹽堿化草原、牧場1000多萬公頃,新辟農田牧場1534萬公頃。”國家林業局三北防護林建設局總工程師武愛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第五次全國荒漠化和沙化土地監測結果顯示:2009~2014年間,全國沙化土地面積凈減少9902平方公里,僅“三北”工程區的內蒙古、甘肅、陜西、青海四省區就凈減少沙化土地5337平方公里,占總量的53.9%。
此外,“三北”防護林工程還治理了33.2萬平方公里的水土流失區域,使進入黃河的泥沙量減少了4億噸左右;有效庇護2248.6萬公頃(約3.4億畝)農田,使農田畝產由100公斤提高到300多公斤。
“工程區內森林覆蓋率由1977年的5.05%提高到12.4%,森林蓄積量也由1977年的7.2億立方米提高到14.4億立方米。”武愛民說,“三北”防護林工程在過去幾十年內確實發揮了巨大的生態、社會效應,“這是毋庸置疑的”。
該不該種楊樹
即便如此,“三北”防護林仍面臨爭議,尤其是2000年以后。
“‘三北防護林在防沙治沙、保護農田等方面確實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這并不能掩蓋其存在的缺陷。”中科院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研究所研究員董治寶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他看來,國家關于“三北”防護林建設的構想是正確的,但在具體實施中發生了一些偏差,“比如在一些不該造林的地方造林,如沙漠、荒漠等干旱、半干旱地區。”
以內蒙古為例,其轄區內的荒漠化土地(包括沙漠和沙化土地)占到自治區面積的一半,包括庫布齊沙漠、毛烏素沙漠、騰格里沙漠等,都位于“三北”防護林工程建設區內。
董治寶認為,這是一個失誤,“這些地區的水資源本來就很稀缺,大規模植樹造林會消耗大量地下水,透支了當地的水資源,使氣候條件更惡劣。”
還有一點讓一些專家想不通:“三北”防護林工程在沙漠、荒漠化地區種植的不是適應干旱氣候的低矮灌木植物,而是楊樹這樣的外來喬木樹種。
武愛民對此的解釋是,“楊樹生命力強,生長周期短,種植成本低且市場需求量大,可當作木材售賣,經濟效益比其他樹種高,因此被廣泛種植。”
武愛民的同事呂文在2000年6月發表的一篇名為《論發展楊樹與三北防護林體系》的文章中也證實了這一觀點,指楊樹有較高的經濟效益,不亞于其他闊葉、針葉樹種。
該文稱,1978~1995年間,“三北”工程每年約有五分之二的資金、勞力投入到楊樹種植中,共營造了400多萬公頃楊樹林,占同期造林面積的27%。
到2000年,“三北”防護林工程區內的人工楊樹林面積已達600多萬公頃(約9000萬畝),且還在以每年20多萬公頃的速度增加,成為“三北”地區的“當家”樹種。
“最高時楊樹占比超過一半。”武愛民說。而在占“三北”防護林工程區三分之一面積的內蒙古,楊樹種植面積也高達40%,且主要集中在科爾沁沙地等荒漠地區。
“楊樹盡管好存活,但其特點是耗水量大,這對于缺水的沙漠地區來說是雪上加霜。”何鴻義告訴本刊記者,過度消耗地下水最終也會導致人工林因缺水大面積死亡。
武愛民對此也表示贊同,“楊樹生長快,耗水量肯定也就比較大,比灌木高許多。”
他對本刊記者強調,國家有關部門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正在逐步縮減楊樹的種植比例。
以混交林取代單一樹種
還有一個擔憂是,“三北”防護林規模化種植單一樹種,可能會導致病蟲害的迅速傳播。
以寧夏為例,該地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大規模種植單一楊樹,一度擁有“塞上江南”的美譽。但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短短幾天內便因天牛疫情傳播導致楊樹林幾乎全毀,當時共砍掉了一億多株楊樹。
“2000年以后,三北防護林的建設就開始注重多樹種混合林,不再建設單一樹種林地。”武愛民說,這種混交林不僅能夠避免病蟲害的大范圍傳播,還能增強防風固沙的效果,尤其能有效阻擋沙塵暴。
他認為,強沙塵暴的形成與植被關系最為密切,“因為沙化土地為沙塵暴提供了豐富的沙源,人工造林正好增加了地表植被,改變了地面粗糙度,增加了地面對氣流的阻力,減弱了沙塵暴。”
例如,新疆吐魯番在1961年曾遭遇特強沙塵暴,使全縣85%的農作物受災,但1975年再次出現同樣級別的沙塵暴時,因大范圍的人工造林使得農田受災面積降到8%。
此外,董治寶也對本刊記者強調說,“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在沙漠或者荒漠化地區造林是解決沙塵暴的途徑,實際上真正能減緩沙塵暴的都是建在沙漠邊緣而非沙漠中的防護林。”
“因為沙漠或者沙地經過長時間的風化,地表比較堅硬,不會輕易起沙塵,人工造林反而破壞了沙漠地表的堅硬度,讓地表變得疏松,一旦有風更容易起沙塵。”何鴻義指出。
武愛民認為“三北”防護林對沙塵暴有減緩作用,但也坦言,“沙塵暴是由一個復雜的系統形成,人工造林不可能徹底解決這一問題。”
更科學地造林
2005年,內蒙古奈曼旗興隆沼地區出現了樹木零星死亡的情況,到2010年該地人造林死亡面積已達7.8萬多畝,約占林地面積的20%;2013年,央視還曝出河北張家口的“三北”防護林出現大面積死亡。
除“三北”地區相對惡劣的生態環境外,武愛民認為,其中會有操作不當的因素,“‘三北工程啟動之初,受限于思想認識、資金投入、技術等,在進行規劃、選擇苗種、營林造林等方面沒有完全做到科學合理。”
“這些林地現在都需要大規模更新,否則以前的工作都白做了。”佟金壯說,僅內蒙古目前就有超過3300萬畝人工林地需要更新,其中急需更新的有1800萬畝,占到整個更新林地的55%。
他坦言,國家雖然在近年來推進人工林的更新工程,但投入不足,“國家給一畝林地更新的補助是200元,但一畝林地的更新成本就要1000元。”
因此,人工林更新工程多在小范圍實施,無法大面積推進。
而整個“三北”防護林工程也因其他大型生態工程上馬,面臨著資金短缺的問題。
據新華網報道,“十五”期間“三北”防護林工程規劃造林任務7779萬畝,需投資75億元,但實際安排造林任務只有4560萬畝,占同期規劃的58%,造林投資到位23.36億元,只占規劃造林所需投資的31%。
“2016年國家財政給內蒙古撥付的造林補貼資金是3.6億元,但給內蒙古分配的造林任務是1000萬畝,按平均每畝500元算,需要資金50億元,與國家分配的資金相差甚遠,缺口很大。”佟金壯希望,國家能夠加大投入。
董治寶則認為,國家此時應全面評估“三北”防護林在過去幾十年里發揮的生態效應,“必須肯定其帶來的積極作用,但也必須清晰地認清其可能在未來帶來的負面效應,采取正確的措施加以規避。”
他給出的建議是,“三北”防護林的建設應該注意有的放矢,退出在沙漠、山區等特定地區的干預型人工造林,讓當地生態系統自然恢復,“充分做到因地造林。”
這一觀點也得到了武愛民的認同。他告訴本刊記者,國家已經在一些山區實行封山育林,“也在逐步解決‘三北防護林在過去幾十年中暴露出的種種問題,真正做到科學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