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媛
西茉納,你愛死葉上的步履聲嗎?
——果爾蒙
一
蘇暢在工作手冊上記下了紫發女孩提供的手機號碼,并在后四位“0214”下畫上橫線,拿筆尖戳著那串數字。這串號碼的前七位數字比較亂,后四位組成一個特殊的日子: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節,也是女朋友艾麗的生日。蘇暢轉身來到另外一個辦公室,拿起手機撥打那個號碼,蜂音在嘟嘟地回響,無人接聽。
坐在蘇暢對面的紫發女孩已經不那么緊張了,語氣和神色都恢復了平靜。在蘇暢低頭記錄時,女孩不停地打量他。蘇暢已經習慣這種偷瞄了。用他朋友的話來講,英俊的男人養女人的眼。
紫發女孩是報案人,她有些憂心忡忡,她的搭檔已經消失三天了。那幾天,正趕上秋季服裝換季高峰,服裝批發攤位業務量比往常增加了幾倍,她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腰快累斷,還是賣丟了一包褲子,被老板扣了半個月的工資。紫發女孩有些懊惱她的搭檔,在一起工作三年了,無話不談,無事不曉,連對方的生理期都一清二楚,怎么突然這么不講究,來了個不辭而別?
不過紫發女孩是有些文化的,大概看過福爾摩斯探案之類的書,仿佛覺察到搭檔莫名消失的背后一定暗藏著蹊蹺,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慮:還差兩天老板就給發工資了,搭檔新買的打折毛呢大衣還掛在庫房,手機充電器和一些化妝品、小物件沒有拿走,一切都表明,搭檔的離開很突然。最奇怪的是,搭檔的電話竟然是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陌生女人接的,還告訴她,壓根不認識她找的那個人、不要再打這個電話之類的話。她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紫發女孩用探詢的眼神看著蘇暢,等待警察的解答。蘇暢記住他師傅的話,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之前,不向當事人發表任何推斷之辭。他按照接警程序,記下了失蹤女人的體貌特征,又問了一些需要掌握的情況。這幾年報人口失蹤事件不在少數,有被拐的、被綁架的,也有出走的。出走的人多數與感情有關,和錢有關。
送走了紫發女孩,蘇暢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剛好四點三十分,時間還早。這只精確得不差一秒的卡地亞藍氣球手表,在金色的夕陽下反射出深沉而高貴的光。還來得及。一想到要到曲溪鎮蹲守,便有了莫名的小興奮。手在空中一揮,“叭”地打個指響,來個瀟灑的轉身。
蘇暢走進值班室,換上淡粉色細格襯衫、藏藍色休閑西裝、黑色磨砂休閑皮鞋。他邁開長腿,噔噔噔地跑下樓梯,轉個急彎,在刑警大隊門口的警容鏡前剎住了腳。他湊近鏡子,仔仔細細端詳著鏡子中那張年輕而冷峻的臉,叉開手指抹一抹自己的寸頭,并側轉身子照了照全身。
探長劉全能胳膊下夾著一只小手包,挺著圓滾滾的肚腩推門進來,看到蘇暢在鏡前扭著身子便打趣說:“小蘇打扮這么精神,去和美女約會嗎?”
蘇暢將手中的車鑰匙旋了一個圈說:“正因為沒時間約會,我才混成了大齡老青年。師傅忘了嗎?今天輪到我去曲溪鎮蹲坑啊!”
劉全能仰著臉,笑呵呵地打量著帥氣的徒弟,拍拍他的肩膀說:“我認為啊,二十八歲還是孩子。你看我這奔五的人了,心理年齡才三十歲嘛!注意安全啊!”
蘇暢嘻嘻哈哈地應答道:“知道啦,師傅!不過,今天應該比較好玩,等回來再向您匯報啊!”
蘇暢第一次開刑警隊的捷達車、有些不太習慣。他側著身子把兩條長腿塞進駕駛室,向后調了調座椅,下意識地摸了摸變速桿。打了兩次油門,車子才慢吞吞地發動起來,轟轟作響,仿佛隨時有拋錨的危險。這部車大概用了五六年了吧,里程表上顯示將近三十萬公里。車子有些臟,工作臺上落了一層灰塵。他有些想念他那輛流淌著純正英倫血統、霸氣舒適的路虎汽車了。
蘇暢撥動變速桿,掛了幾個檔位都沒找到倒車檔。他沒好意思問同事,撥通父親司機的電話后,才曉得這種車子要按下變速桿向前撥才能掛上倒車檔。車子向后猛躥了一下,在院子里急促地劃了一個弧線,駛出公安局大門,沿著林陰大道向曲溪鎮方向駛去。
蘇暢一推開曲溪鎮派出所的鋁合金玻璃門,就聽到戶籍大廳傳來吵鬧聲。
戶籍內勤戴玨穿著一身藏藍色的制式警服,站在服務臺里,白皙的小臉漲成粉紅,沙宣式黑色短發也隨著手和頭的擺動而亂顫。站在她對面的矮個男人沖她喊叫著,將手中的戶口本啪啪地摔在乳白色的大理石臺面上,一副要跳到里面揪住對方衣領興師問罪的樣子。
蘇暢走過去一看,竟然這么巧,是他的眼線拐六。蘇暢把臉一沉,將拐六拽到一邊,壓低聲音說:“她是新來的內勤,可能不太熟悉業務,有話好好說哈,大老爺們兒別跟小姑娘急頭酸臉的!”
拐六看到蘇暢,語氣立即軟了下來,向蘇暢抱著拳嬉皮笑臉地說:“你看,蘇警官,派出所把我外甥的名字打錯了,我讓她直接改過來,她卻跟我要這證明那手續的。這不,我正跟她掰扯這事呢。”
蘇暢說:“公安機關改名字是有章可循的,需要佐證材料。佐證你懂嗎?就像你給人刻公章,不見公安局的介紹信,你敢隨便刻嗎?”拐六一個勁地點頭稱是。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個渾身沾滿塵土的高個子男人被兩個警察反剪著胳膊、蒙著臉,踉踉蹌蹌地撞門而入。蘇暢和拐六急忙向后退了兩步,讓出通道。蘇暢注意到那個男人的衣襟上有一大片深紫色的血跡,想必又是一起不太省心的案子。
蘇暢的晚飯是在派出所的小食堂解決的。值班民警正在審訊那個嫌犯,飯桌上只有蘇暢和戴玨兩個人。蘇暢故意坐在戴玨的對面,以便能更仔細地看她。做飯的大嬸手里拿著塊抹布,瞧瞧蘇暢,又看看戴玨,抿著嘴直樂。
晚餐挺豐盛,一盆小雞燉蘑菇,一盤黑白菜,一盤涼菜。蘇暢給戴玨盛了滿滿一碗米飯,戴玨忙擺手說吃不下一碗,撥出小半碗。
蘇暢心想,難怪身材那么苗條,吃得太少。
戴玨好像猜出蘇暢的心思,翹了翹嘴角,略帶憂郁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輕柔地說:“我啊,原來一百三十多斤呢,你能看出來嗎?”
蘇暢放下飯碗向前探著脖子調侃地問:“怎么,你男朋友嫌你胖啊?”
戴玨臉一紅,不置可否,埋下頭往嘴里填飯。
氣氛稍稍有些尷尬。過了幾分鐘,戴玨抬起頭來,夾起一塊雞腿肉放在蘇暢碗中說:“謝謝你替我解了圍,有機會請你吃飯。”
蘇暢盯著戴玨拿筷子的幾根粉白的手指,還想找些聊天的話題,戴玨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放下碗筷,接起電話,快步走出食堂,沒再回來。
餐廳里空蕩蕩的,蘇暢有些失落,往米飯里倒了些雞湯,幾口扒拉完一碗飯。他走到戴玨宿舍門前,抬起手剛要敲門,隱隱約約聽到房間里面傳來抽泣聲。
二
立秋后,太陽往西一沉,涼風便卷落半黃的樹葉,有了些許凄涼的味道。
吳啟發看看手機,差五分鐘五點。他猛踩油門,屁股下的藍色嘉菱摩托車便突突的喘著粗氣,一路畫著S形,在汽車的縫隙中靈活地穿行。
沒用上五分鐘,吳啟發便來到銀月亮服裝批發商場門前。他支起摩托車,摘下頭盔,把墨鏡掀到頭頂,叼起一根香煙,和那些拉腳的摩的司機一樣,蹲在馬路牙子上玩起手機。
一個拎著兩只花布兜子的女人低頭問:“哎,到不到平安門?”吳啟發彈了彈煙灰,告訴她,不走。一個肩上扛著大袋子的小伙歪著腦袋問他走不走?吳啟發頭都沒抬便告訴他,不走!
五點整,商場下班的鈴聲準時響起。顧客和營業員混雜在一起,伴著《回家》的薩克斯曲從商場里涌出。吳啟發忽地站立起來,用腳掌碾滅煙頭,緊盯著那群男男女女。
一個穿著紅風衣、背著黑色小挎包的年輕女人從里面走了出來。火紅的風衣伴著她輕快的腳步,像一團明艷的火苗在人群中跳躍。吳啟發眼睛一亮,急忙按了幾下喇叭。紅風衣聽到了,款款地向他走來。
紅風衣撩起風衣下擺,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吳啟發扭過頭殷勤地問:“回家是吧?”女人“嗯”了一聲,兩只手捏住吳啟發的外衣。
吳啟發精神抖擻,腰板挺直,輕踩油門,頂著如血的殘陽,匯入滾滾車流中,緩緩地向西駛遠。女人金黃色的長發和火紅的風衣在暮風中飄揚起來。
那天清晨,吳啟發又獨自來到江邊。他在江沿上剛剛坐穩,便看見女兒光著腳丫,從江邊向他緩緩走來。
女兒長高了,也胖了,已經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只是天已經涼了,她還穿著臨走時穿的那件白色坎袖連衣裙。裙子明顯的瘦短了,緊裹在身上,裙邊兒剛能遮住屁股,滴著水珠。她的頭發還是那么細軟,濕漉漉的,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垂在肩頭。
女兒伸出蒼白的雙臂,哀怨地說:“爸爸,抱抱我,我冷。爸爸,我帶你走!”
吳啟發驚恐地站起來,推開那雙冰冷的小手,向后倒退著,搖晃著雙手:“不!你快走吧!“女兒呆呆地盯著他看了一陣,轉身走入霧中,消失了。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江水拍打著堤岸,冰冷的,一下,又一下。
吳啟發隱約聽到自己喉嚨里發出一聲嚎叫,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了幾下,從夢中驚醒了。
月光從低矮陳舊的木格窗子探進來,猶猶豫豫、縮頭縮腦地窺探著他,屋里一片清冷。
吳啟發發現自己沒有蓋被子,衣服扣子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扯開,掉了兩粒,袒露著胸脯。他拽過棉被搭在身上,閉上眼睛想再睡一會兒。
“咯吱、咯吱”,若有若無的聲響在耳邊響起。他驀地睜開眼睛四處察看,忽覺得窗前有個人影在晃動。他坐起來,機警地望著窗外。
窗前,櫻桃樹的葉子早已落盡。光禿禿的枝杈在風的鼓動下,無序地劃著窗欞。晾衣繩上掛著一件迷彩服上衣,在風中兀自晃動著。
吳啟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癱倒在炕上。他拍了拍腦門,自言自語說:“這酒!這酒!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他媽神經了!”
秋風透過窗縫,發出嗚嗚的哀鳴聲。他感到冷,裹緊被子,側過身子,蜷起雙腿想繼續躺會兒。
天涼了,該燒炕了。他掀起褥子的一角,用手摩挲著沒有一絲熱氣的炕席。是該燒炕了。燒炕,燒炕。想到這個動作,他左胸那里撲通了幾下。他一把推開枕頭,掀起褥子,整個身體趴在炕席上,像一只壁虎一樣,將一只耳朵貼在上面,仔細地聽著什么。
除了窗外的風聲和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屋里死一般的沉寂,連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系上剩余的扣子,用手指捋一捋稀疏的頭發,趿拉上鞋,走到屋外。
月光從屋前的倉房頂斜切到院內,將矮小的吳啟發拉成一條細長的影子。這枚影子幽靈般移動,在院子里逡巡著,最終站在窗前,打量著櫻桃樹。
櫻桃樹有些年月了,是女兒剛出生時栽下的。他算了算,已經十六年了。敏娜三歲時,櫻桃樹長到一人多高,開了花結了果。枝頭的櫻桃剛剛現出粉紅的顏色,敏娜便騎在他的脖頸上,用胖嘟嘟的小手摘下幾粒,塞到他的嘴里。他咂巴著酸酸的味道,幸福得合不攏嘴巴。
好吧,就在這里吧。
他從倉房里找出一桿鐵鍬,向掌心啐了兩口唾沫。鋒利的鐵鍬在腳掌的踩踏下,插入干硬板結的泥土。他聽到櫻桃樹的須根被切斷的聲音。
三
車子的速度不快,悄悄地滑近那片楊樹林,在兩堆高大的玉米秸垛之間停了下來。曲溪鎮派出所協警老李先下了車。他伸了一個懶腰,又做了幾個擴胸和下蹲動作。蘇暢聽到他的老骨節輕脆地響了幾聲。
現在天色尚早,蘇暢不想下車,他把頭靠在座椅頭枕上,茫然地看著不遠處的樹林。他想起那幾日在冷風中枯燥的蹲守和一無所獲的空落,想起戴玨憂郁的眼神和莫名的哭泣,他突然感到有些憋悶,透不過氣來。他大口地呼吸,一會兒又覺得心里有幾只小老鼠在上躥下跳,一種從未有過的亂亂糟糟。
蘇暢搖下車窗,向遠處望了望。秋日傍晚的鄉村,飄蕩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廣闊的田野上泛起了金色的細浪,等待收割的莊稼散發出暖暖的香氣。天的盡頭錯落著幾大朵低垂的云,漸入地平線的太陽用萬丈余輝將那些云染成了大片的橘紅。沉甸甸低著頭的一大片金色是水稻,像哨兵一樣一排排挺拔的是玉米。也許還有黃豆或者其他的莊稼,蘇暢就認不得了。田野像一位慈祥的母親,連皺紋中都藏滿了成熟的種粒。蘇暢忽然來了詩意。
蘇暢拿出手機,打開微信。一個下午,微信里收到十幾條消息。他最先點開艾麗的留言。
下午三點,艾麗送給他一朵玫瑰,他沒回應。又印上一枚鮮紅的嘴唇,還是沒動靜。隔了一會兒,艾麗又留言:親愛滴,晚上一起吃個飯,到江邊散步,然后看電影?
蘇暢的回復透著冷:我下午一直在忙,現在正在執行任務,改天吧。
艾麗很快發過來一個難過的表情,有些失望地說:好吧,你忙,我總也等不到你。蘇暢搖了搖頭,苦笑一下。
想到和艾麗的關系,蘇暢有些煩惱。這個開朗漂亮、能彈會唱、堪稱校花的女孩,是蘇暢大學時下一屆的同學,是在一次戶外活動中認識的。當年她身邊圍了好些男生,唯獨對蘇暢有好感。大學畢業后,蘇暢考進了公安局,艾麗去美國留學。回國后,艾麗找到了蘇暢,主動追求他,確定了戀愛關系。艾麗的父親是市里商業圈的巨頭,家境優越,和蘇暢家門當戶對,是絕配。更重要的是,艾麗對蘇暢殷勤備至,百依百順。可是蘇暢對她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至于他們之間究竟缺少些什么,一時還說不清楚。
手機提示一閃,探長劉全能的短信進來了。謝老三投案了!雖然隔著屏幕,蘇暢仍能想象出師傅興奮的表情。逃跑一年多的重傷害嫌疑人能主動歸案完全歸功于師傅的良苦用心。謝老三是鎮中學的后勤工人,和單位同事口角中,用管鉗將對方打成顱骨骨折后遠走他鄉,躲了起來。謝老三的父親謝老師是劉全能的中學班主任,
謝老三逃跑后,是師傅給上的逃犯網,為這,師傅糾結了好久。也是,自己老師的兒子,如何下手抓捕呢?逢年過節,只要不值班,劉全能就領著蘇暢去看望謝老師,每次去都不空手,吃的、喝的、用的沒少拿。去時一個字都不提謝老三的事兒,就是和謝老師喝酒聊天、聊國家大事、社會新聞、腐敗案件,聊謝老師教過的學生,有出人頭地當領導的,有成土豪的,有在北京上海扎根的,也有一事無成的。喝得差不多時,師傅和謝老師都淚眼汪汪。師傅想起英年早逝的兒子,謝老師又恨又想地罵那個不爭氣的老三。從兩人的表情上,蘇暢不難體會出,孩子在父母心中沉甸甸的分量,孩子更像是父母心頭的那根弦,動一動都會痛得不得了。
蘇暢接著點開朋友的微信群。這群富二代公子哥們正在串連晚上的酒局,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挺熱鬧。蘇暢只是看,很少發言。蘇暢好久沒有介入這種場合了,不僅僅因為自己是警察的身份,是不想再去赴這種敗家的飯局。一瓶紅酒上千塊,一頓飯上萬塊,吃一次飯夠普通老百姓吃一年的了。蘇暢真想找個機會帶他們到社區走走,看看那些低保戶和社會底層人的生存狀況,給他們上一課,相信人人都會有所感悟的。
太陽像是累極了,一屁股跌了下去,北方鄉村的夜晚就這樣突然來臨了。當蘇暢的眼神再次從手機屏幕移向車窗外的時候,感覺“咣當”一聲,夜色像口大鍋,將大地扣上了,黑色捷達車也被囫圇個地扣在里面,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瑩瑩的藍光,照亮車廂一角。
蘇暢側過身,伸長胳膊,從后座上拿過一個方便袋,里面有女人的假發和學生校服。這是午休時大隊長親自送給他的,是他今晚蹲守的裝束。
他將發套戴在頭上,一頭漆黑油亮的披肩發便散落下來。他撥下遮光板,用上面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難道自己長得像個女人,隊長才想出這樣一個主意?蘇暢沖著鏡子做了個鬼臉,被鏡子中的“女孩”逗笑了。
要是戴玨坐在身邊就好了。蘇暢的內心被這突然萌發出的念頭輕輕撞了一下,心頭軟綿綿麻酥酥地撲通了幾下。不知戴玨怎么樣了,眼睛是不是哭腫了?蘇暢拿起手機,想給戴玨發個短信,猶豫了一下,放下了。
蘇暢下了車,脫下西裝和褲子,穿上那套校服,和老李一同走進樹林,在林子邊上一條已經干涸的落滿黃葉的排水溝中埋伏起來。
四
吳啟發坐在靠窗的飯桌前,有些醉眼蒙眬。他看著最后一縷昏黃的殘陽被櫻桃樹的枯枝分割成若干個碎片,那些光斑在他摩托車后座上慢慢移動直至消褪在陰影中。
他捏起酒杯,喝了一口。舌頭已經麻木,感覺不出辣的滋味了。他將酒杯咚的一聲蹾在桌上,幾滴酒濺在他的手背上。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手背,自言自語道:“媽的,這酒摻了多少水?一點滋味都沒有!”
他忽然感覺有人盯著他看。抬起頭,發現墻上照片中的妻子正微笑地看著自己。那是張彩色放大照片,掛在那里許多年了,已經不如當年那般鮮艷奪目。照片上,吳啟發的頭發還挺茂盛,被江風吹得支棱起來。看起來那天他的心情不錯,喜滋滋地看著抱在自己懷里的女兒,女兒則盯著手中快要化了的奶油冰棍,妻子對著鏡頭嫵媚地笑,臉圓圓的,腰身豐腴。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張照片是女兒過五歲生日時去江邊游玩時照的。
吳啟發又灌了一大口酒,咆哮著說:“沒了,什么都他媽沒了!你個婊子養的,我進去才三年多,就跟個老頭子跑了!賤貨,賤貨!你以為我找不到你嗎?我找不到你嗎?!”
吳啟發將還有半杯酒的杯子狠狠地擲向鏡框。鏡框上的玻璃嘩的碎了,照片在鏡框里遲疑了一下,飄落在地。“閨女,對不起,對不起!疼了嗎?我不是沖你,不是沖你……”吳啟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碎玻璃片上摸起照片,撫摸著照片上女兒稚嫩的臉龐。
那年夏天,女兒六歲,他也是這樣撫摸著她的臉蛋說,跟爺爺在家玩,爸爸去炸魚,一會兒就回來。女兒任性地哭鬧,扯住吳啟發的衣襟不松手。
早晨的江邊有些微涼,遠處的矮山在藹藹的霧氣中若隱若現。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江面幾乎和江堤持平。江水不再平靜,從上游流下的江水渾黃暴濁,江上漂著黃色的泡沫。吳啟發解開纜繩,從蘆葦叢中推出一只木船,女兒也跟著上了船。吳啟發將船劃到江心,用火機點燃裝著炸藥和砂子的玻璃瓶導線,投進江中。瓶子在水中“轟”地一聲炸裂了,發出巨大的響聲、掀起巨浪。回落的江水拍在小木船上,將船打翻,吳啟發和女兒落入水中。當吳啟發游出水面時,早已不見了女兒的影子。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沒用,連你的尸首都沒找到!我進了監獄沒幾天,你媽就找了個相好!你走了,這個家就散了,徹底完了!”吳啟發咧著嘴哭嚎著,鼻涕眼淚的糊了滿臉,一堆爛泥似的癱坐在地上。
他匍匐著,雙手拍打著水泥地面,碎玻璃渣扎進手掌,血流了出來。他感覺到了疼,舉起流血的雙手,突然止住了哭泣。
他爬起來,踉蹌地晃到櫻桃樹下,用流著血的雙手扒著松散的泥土,直到看到女孩的紅色校服。
“櫻桃,別怕,我就在這里陪著你,陪著你啊!”吳啟發將土一抷一抷高高捧起,又撒下,那些沾著吳啟發濃黑的血的塵土和枯萎的櫻桃樹葉在褪了色的灰色夕陽中升騰飛揚。
五
蘇暢看了看表,時間還早。那兩起案件的發案時間都在晚上九點多鐘的月黑風高之時,在這片楊樹林里。
經過現場勘察和被害人的陳述,初步判定強奸案件和強奸未遂案件是一人所為。嫌疑人騎著自行車,中等個兒,偏瘦,四十碼運動鞋,一襲黑衣,頭上戴著鬼臉頭套。
可今天偏是個晴天,圓滾滾的月亮已經慢吞吞地爬上了樹梢。今天可能又要空手而歸,誰會在大月亮地兒里做案呢?蘇暢想。
假發弄得蘇暢頭皮癢癢的,他掀起頭套抓了抓頭,雙手就勢合十,舉在胸前默念:“上帝菩薩如來佛祖,保佑我,讓那個男人快些顯出原形吧!第十一天了,三組弟兄輪流蹲坑,還有幾起案件沒頭沒尾,哥們都熬完了,快出來吧!阿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蘇暢正胡亂念叨時,手機嗡的震動了一下,是條微信。艾麗發來一張自拍照。
幽暗曖昧的燈光中,艾麗褐色的卷發垂在一側的胸脯上,遮住小半張臉蛋和半只眼睛。她托著緋紅的腮,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的樣子,眉眼中透出一絲微醺的嫵媚。
面前有一只酒瓶和一只高腳杯,杯口插著一片檸檬,白色的碎冰下,一抹淡藍色的液體,澄藍中帶著些許迷離,如同艾麗此刻的眼神。
是藍色瑪格麗特。艾麗說過,喜歡瑪格麗特,不僅喜歡它的味道,更喜歡它夢幻的顏色——馬爾代夫海洋般的湛藍。
蘇暢眼前浮現出棕櫚樹下的白亮的沙灘,兩行腳印交錯著伸向遠方,小木屋在碧藍的海水中蕩漾……
蘇暢心頭一縮,有些擔心:“別喝了,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盡量少喝酒。”
“怎么不喝啊,我今天特別想喝酒,有人陪著我呢,你也來嘛!”艾麗任性地說。
“我不喜歡女孩子這樣喝酒!”蘇暢有些惱火又有些醋意,是誰陪著她喝酒?會不會趁機占艾麗的便宜?
手機恢復了平靜。艾麗沒有回信。
一陣風吹過,樹葉紛紛飄落,一片葉子恰好落在手機屏幕上,那個靚影暗了下去。蘇暢不禁打了個寒噤,將校服的拉鏈拉到脖頸。
蘇暢和老李蹲守著的這條路,是這個村通向曲溪鎮唯一的通道。六七米寬的砂石路兩側,是將近一千米長的兩排楊樹林。
此刻,闃寂的黑夜中,秋蟲的鳴叫哆里哆嗦,漸失了底氣。頭頂有兩只黑乎乎的鳥巢,鳥兒蜷在巢中,打著嘟嚕。幾聲蛙鳴從遠處的池塘中傳來,斷斷續續的。蘇暢聽著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聲音,眼皮有些發粘。
老李又點起一支煙,一邊轟著臉邊的蚊子,一邊用手指捅了捅蘇暢,沖著砂石路努了努嘴。蘇暢明白老李的意思,得開始工作了。蘇暢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
蘇暢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他正了正頭套,又抻了抻校服,低著頭,沿著樹林慢吞吞地走到這條路的最南端。
一個人走在幽暗的路上,距離老李埋伏的地方越來越遠,蘇暢的心里開始敲鑼打鼓。今夜,他有種預感,那個人就要出現了。會不會帶著兇器?會不會在背后襲擊我?師傅說過,當了刑警,就要時刻預料到下一秒的變化,哪怕下一秒就是死亡,也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只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邁著輕緩的碎步,并扭動腰肢,做出一副悠閑的樣子。走了十幾米,他的腿便有些僵直。他停了下來,回頭望了望,又向老李埋伏的地方看了看。沒有人影,也沒有異常的響動。
也許,今夜和前幾夜一樣,也會一無所獲。那個男人有那么愚蠢嗎?在同一個地點出現三次?蘇暢慢慢放松了繃緊的神經,似乎暫時忘卻了此刻的任務。
月色柔美。枝葉將月光分割成無數縷銀色的光束。輕風吹動樹葉,奏響雄渾的天籟之音。朦朧的月光下,那條白日里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此刻變得平坦光滑,如同T臺,向著幽深的遠方延伸。那些待收的莊稼、樹葉紛紛伸出手掌,承接著如水的月光。月光為大地披上了圣潔的外衣,月色下的萬物看起來是那樣的嬌柔而無辜。
他忽然想起了艾麗養的那只波斯貓。他仿佛化身為貓。一只有著柔軟的腰腹、步履輕柔、姿態優雅的夜色中的波斯貓。一步、兩步、三步……輕輕地,一小步、一小步,輕輕地向前挪走。
一朵云彩遮住了月亮,前面的路黑了下來。
從遠處傳來一陣響聲,是自行車鏈條嘩啦啦的聲音。依據他的經驗判斷,這是一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憑直覺,騎自行車的是個男人。蘇暢感到了不安。他用手捂住狂跳的胸膛。他在緊張的氣氛里嗅到了獵物慢慢靠近的氣息,對方正用黏滑的目光打量著他。
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步伐,讓自己的身影看起來更像一個孤單的、絲毫沒有戒備之心的少女。他克制著不回頭去看,以免讓人看出破綻。他將左手插入褲兜。那里有一只警棍,貯存的高壓電流足以將一匹馬或一頭牛電翻在地。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人已經騎到了他的身后,在與他擦肩而過時,男人打了一個忽哨。蘇暢感覺到男人吹哨時帶過的一股風,和風中混合的大蒜味的口氣。蘇暢的頭皮發麻,渾身的毛孔一縮,汗毛直立,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腦袋。他將警棍拿在手上。
男人慢條斯理地從蘇暢身邊騎過去,并回頭看了蘇暢一眼。
也許是自己的神經過于緊張,那只不過是不急著回家的路人。蘇暢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一邊盤算著,一邊慢慢向前溜達。走到這條路的盡頭,再走回來,再沒有情況的話,就該收工了。
那個男人忽然停了下來,將車子支在路邊,背對著蘇暢解起手來。蘇暢依舊不緊不慢地向前走。那個男人還保持著解手的姿勢,低著頭鼓搗著什么。
當蘇暢就要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時,男人突然轉過身來。黑暗中,一把小小的手電筒打亮了男人的那個部位。男人發出隱晦而奇怪的聲音。
情況非常出乎意料。那個令男人自豪的命根子,此刻正一絲不掛地裸露在外,并蠢蠢欲動。蘇暢沒有做好思想準備,有些猝不及防。他下意識地掏出了警棍,一束強光照在男人的臉上。男人被強光一晃,慌忙舉起手遮擋,褲子滑落到腳面。老李從男人背后撲過來,一腳將他踹翻在地,蘇暢就勢踏上男人的后背,反扭住男人的胳膊。男人在地上掙扎時,一團皺巴巴的東西從他的上衣口袋中掉了出來,老李拾起來一看,是鬼臉頭套。
六
這兩天,吳啟發始終沒有邁出家門。他不想逃跑,過那種東躲西藏、提心吊膽的日子,他想規規矩矩地躺在家里束手就擒,等著警察舉著槍對準他的腦殼叫他舉起雙手起來跟他們走,等著法院一次次開庭審判直至法官宣判他死刑立即執行,等著被戴著手銬腳鐐走上死刑犯注射車,等著劇毒的藥水緩慢地流入血管,流到他的心臟、他的大腦、他的全身,等著他慢慢地合攏雙眼讓一切的恥辱和罪孽都灰飛煙滅,等著他的靈魂漫游出竅爬離那個五短丑陋的軀殼一步步邁向地獄走入鬼門關。想到這些鏡頭,他便“嘿嘿”地干笑幾聲。那個人有那么一天真是活該,他殺了人,就該以命抵命。
他現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喝酒。醒了喝,醉了睡,分不出白天黑夜。他想,把那個該死的人一下子喝死算了!這樣,他所做過的一切就可以一筆勾銷。
他清醒的時候,時常會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門外經常是一片死寂,偶爾會有幾聲懨懨的犬吠。
東院的鄰居幾年前便將房子賣掉了,從前年起,那里成了黑屠宰點。凌晨三四點鐘,幾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工便揉著惺忪的腫眼泡開工了。豬們嚎叫著,遍地流著血水,空氣中飄蕩著臭哄哄的蒸汽。
更多的時候,他們要在院子里的水泥池子中,用藥水浸泡那些青紫爛臭的病死豬肉。夏天,吳啟發不得不緊閉門窗以阻擋那滾滾而來的、混合著藥水味的惡臭。
趁著大門沒上鎖時,吳啟發拎著褲腳、踩著那些污水進院察看過兩次,對那幾個小工放過幾句類似警告的狠話。
踱出那個院門時,一個小工會跟出來送他。吳啟發背著手,用鼻子哼哈地應答著,半推半就地接過一樣東西,有時是一掛豬肺,有時是半根肥腸。
西院的鄰居已經搬上樓房,租戶們多數嫌棄這里偏遠、骯臟,不多日便會另擇良處。住得久一些的應該是那幾個四川廚子。
他們都是夜貓子,很晚了還要在院子里吃喝一番,有時吃飽喝足后再稀里嘩啦地打牌到凌晨。有那么兩次,不知道因為什么,他們吵起架來,滾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吳啟發在夢中聽到對罵聲和掀翻桌子的響動。
吳啟發在墻根上澆上一泡尿,再偷偷地趴在墻頭瞧熱鬧。看著那幾個滾了滿身泥土的廚子,吳啟發暗自罵著:狗日的,怎么不打死兩個!
更多的時候,是吳啟發一個人守著這座破敗的平房。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人會注意到吳啟發的行蹤,他干了什么、他在不在家、出沒出門,沒有人知道,即便是警察。吳啟發就像一個孤魂野鬼,他的世界如一潭死水般沉寂。
吳啟發越發佩服自己的酒量,一塑料桶白酒只剩了個底,他還沒有醉死。可是當他一閉上眼睛,櫻桃那雙垂死掙扎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晃動,那雙突起的、充血的眼睛狠狠地、死死地盯住他。他仰臉躺著,櫻桃的眼睛在棚上盯著他。他側身躺著,櫻桃的眼睛在墻上盯著他。他坐起來向窗外看,櫻桃的眼睛透過玻璃盯著他。這怎么會是櫻桃的眼睛啊?
他第一次看到櫻桃時就被那雙眼睛迷住了。吳啟發搜腸刮肚,用盡他所學文化中所有美妙的詞語去形容那個十六歲少女的眼睛:像山間的小溪一樣清澈透明,像一閃一閃的星星那樣靈動閃亮,像即將融化的冰凌一樣晶瑩剔透,像吃奶的小山羊的眼睛一樣單純害羞。
那一天,當他騎著摩托車趕到學校門口時,早已過了放學時間。三三兩兩的學生稀落地走出校門。幾名男生匆忙地向門口的垃圾箱里倒了一些垃圾,打打鬧鬧地往院里跑。三五個小吃攤子冒著油煙,炸雞柳、煎餅果子和麻辣燙的周圍圍著一些學生。
吳啟發倚在麻辣燙邊的電線桿子上抽著煙。天漸變黑,教室的燈光紛紛熄滅。他跨上摩托車發動起來正準備離開,一聲清亮的女聲傳來:“叔叔,到星火街幾塊錢?”
女孩個子不高,一身肥大的校服罩在她纖柔的身上,背后一只碩大的雙肩書包勒著她瘦削的肩膀,她不得不向前含著胸脯。吳啟發張大眼睛盯著女學生的臉愣住了。她的眉間有一粒黑痣,眉眼之中便有幾分神似妻子年輕時的樣子。
吳啟發又想起那一年的仲夏之夜。
那時他才二十多歲,是煙花廠廠長的司機,開著一輛剛提回的桑塔納小轎車在街里閑逛。在夜市街口的路燈下,一個女人揮動著手臂在打出租,很焦急的樣子。她身上那件桔紅色的半袖碎花連衣裙被夜風一吹,傘狀的裙擺隨風飄蕩。在充斥著油煙和燒烤氣味的空氣中、在高高低低的叫賣聲和討價還價聲中、在南來北往穿著背心短褲趿拉著拖鞋亂糟糟的人群中,那個女人像一面彩旗一樣迎風招展、鮮亮惹眼,整個夜市都被她點亮。
吳啟發像一只螻蛄一樣,被那抹桔紅吸引了。他駛到近前一看,原來是廠里的出納員。吳啟發伸手打開副駕駛的車門搭訕著:“妹子,去哪?我送你。”許春如說了一個地方。吳啟發腦袋暈暈乎乎地說:“妹子,你就是想上月球,哥也想法子送你去嘞!”
許春如坐上了副駕駛,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尖的汗珠,挑起眉梢,很是感激地沖吳啟發一笑。吳啟發“滴滴滴”地按著喇叭,狠踩油門,一連闖了幾個紅燈,向許春如說的地方一路狂奔。
后來,這個小車司機將那朵鮮花栽到了自己的盆中。
“叔叔,你到底走不走啊?”女學生眼神一轉,提高了聲音。
“啊,走。我要收車了,正好順路,你給兩塊錢就中啊。”吳啟發回過神來,給女學生一個極低的價格。
女學生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吳啟發的衣服。吳啟發減慢速度,悠然地穿行在繁華的馬路上,他很想就這樣騎下去,好讓那個女學生在他身后多坐上幾分鐘。
馬路兩旁高樓林立,大大小小的商鋪都點亮了LED燈箱。那些紅的、藍的、黃的、綠的不斷變幻閃爍的色彩為這座城市披上了嫁衣,新娘子一般嬌羞嫵媚。此時,吳啟發陶醉在燈火之中,他的背部毛孔似乎變得異常敏感,齊刷刷地吸納著女孩熱烘烘的溫度。夜風將女孩溫熱的氣息送進他的鼻翼,他貪婪地張大鼻孔,使勁地呼吸著,在刺鼻的尾氣中辨別著那股混合著青春的甜美味道。
許多天沒有雨水了,干燥的風中裹挾著塵土。吳啟發掰了掰后視鏡,偷偷打量著鏡中的女孩。她瞇著眼睛,臉色蒼白,有些疲憊的樣子。街道兩旁五彩繽紛的招牌向后倒退著,不同類型的汽車從身邊慢行急馳,不同形狀的汽車尾燈、剎車燈,后面小汽車車燈的近光、遠光和煩躁的喇叭聲,這些似乎都與她無關。她側著臉茫然地看著左前方,腦后的馬尾辮隨著摩托車的起伏上下波動。
摩托車穿過兩條小巷,向右轉一個彎,在一個小區門口停了下來。女學生跳下車,遞給吳啟發兩元錢。吳啟發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是順路,以后你上學、放學就坐我的車子啊?”女孩“噢”了一聲說:“我叫櫻桃。”
女孩轉身走進院里,修長的馬尾辮在吳啟發的視野中左右跳躍。吳啟發一只腳點地,目送著櫻桃輕盈的身影走進單元門。單元門“咣”的一聲關上了,將他的視線擋在了門外,他感覺眼睛疼了一下,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收回。
他低著頭,死死地攥住車把,他又想起女兒。如果女兒活著,也該十六歲了。
七
早晨六點多鐘,剛剛睡了一小會兒的探長劉全能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他披上衣服,打著呵欠打開辦公室的門。兩個中年男女和兩個老人便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
中年婦女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黃色卷發,紅腫著眼睛,走在前面。她扯住劉全能的空袖筒,沒等說話眼淚先掉下來了。男人伸出胳膊惱怒地把女人撥到一邊,罵道:“完犢子!關鍵時候總掉鏈子,閨女沒了就怨你!老娘們家家的,天天不著家,不是打麻將就是嘣嚓嚓,鞋底子不知磨壞了多少雙!我他媽的擱外頭累得個犢子樣,掙錢養家,你一天凈知道對著鏡子搽胭抹粉!你看你那頭發整得跟雞冠子似的,誰他媽的看你?那幾個掉渣的騷老頭子稀罕你啊?”
劉全能說:“哎,有話好好說!”將男人拽到自己一邊。
男人嘴里不干不凈地繼續罵著自己的老婆。女人止住哭泣,叉起腰來了精神:“誰家的高中生不都是早上走了晚上回來,誰家不這樣?憑啥都怨我,我找誰說理啊?警官啊,你給評評理兒!”
男人兇巴巴地走到女人面前,掄起巴掌就要抽她。劉全能攥住男人的胳膊,使勁往回拽。男人邊往后退邊氣急敗壞地說:“我閨女兩天沒回家了。這老娘們,在家啥活不干不說,孩子和班里哪個同學來往不知道,是不是處對象了不知道,QQ號不知道,天天上學放學坐誰的摩托車不知道,連班主任叫啥名都不知道,你說她是親媽嗎?長不長心吶!”男人的臉因為痛苦和憤怒而扭曲著。他捂著腦袋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淚。
老太太扶著桌子,一張皺巴巴的臉不住地抽搐。她用手拍打著胸口,似乎隨時都要暈倒在地的樣子。
老頭比較鎮定。他抖動著雙手說:“警官啊,我們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同學家、親戚家、網吧、公園都去了,哪都沒有。這孩子平時放學就回家,也從不招誰惹誰,家里的座機都沒有男孩子打過電話,也不去烏七八糟的地方,這活拉拉的就沒影兒了。警官啊,求求你了,快給我們立個案吧,幫我們找找孩子!”
劉全能這時睡意全無。他穿上警服,翻開報警記錄本,快速地記錄著:洪櫻桃,女,十六歲,春雷中學高一學生,于9月28日晚放學后至今未歸。身穿紅色帶白杠校服,白色李寧運動鞋。大眼睛,尖下頜,眉間有一顆綠豆粒大小的黑痣,馬尾辮齊胸。
蘇暢走進值班室,在劉全能耳邊低語:“那小子已經交待完強奸案的事實了,現在需要提取嫌疑人的血液和精液到市局化驗,待會兒還得去曲溪鎮找被害人談個補充材料。”
劉全能低聲囑咐道:“你們還得深挖一下,這小子膽挺大,說不定禍害過多少女孩子。”
蘇暢邊點頭邊看劉全能的記錄說:“洪櫻桃是女孩名吧,真好聽。”
女人和老太太聽見了,一起“咿咿呀呀”地哭起來。
劉全能合上記錄本說:“這樣,你們先回去,再發動親朋好友四處找找。立案了,就按照失蹤人口查找。待會兒去學校調取監控,再找老師同學談談,摸摸線索。興許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快到十一假期了,很有可能跟著誰上哪玩去了,說不定過兩三天就自己回來了。這樣的例子很多。現在的孩子真是不好經管。喛,對了,你剛才說孩子上學放學坐什么車?”劉全能看著男人。
男人問女人:“是啥樣的摩托車?車號是多少?人長啥樣?”
女人擤了一把鼻涕嘟囔著:“我哪知道啊?我又沒下樓湊跟前看!”
男人剛要發火,老太太吱聲了:“我在樓下溜達時,看見過櫻桃上那男的摩托車。那人個不高,挺瘦,戴著頭盔、眼鏡,看不出長啥樣。摩托是藍色的,用腳踹那種,好像沒掛車牌子。我想起來了,有一天,櫻桃剛下摩托,有個人認識那個男的,管他叫什么坑……哎喲,叫什么坑來著?”老太太用手指敲打著腦殼在地上轉圈,“噢,對,叫麻坑!”
“麻坑。”劉全能在腦子里迅速地過了一下,“老太太,你提供的這個名字很重要。麻坑,這應該是個綽號,目前還不掌握這個人。”劉全能自言自語道。
八
似乎有個聲音一直在響,很刺耳,由遠及近,由近及遠。是警笛聲嗎?吳啟發“騰”地從炕上坐起來,豎起耳朵仔細聽。嗨!哪有什么警笛,是自己的手機在滴滴響。這部幾天不吭一聲、像個啞巴似的手機突然在清晨焦急地響個不停,能是誰呢?難道是……吳啟發拿起手機的手有些哆嗦,定睛一看,提著的心放下了,是在建筑工地的包工頭——表哥老金打來的。
吳啟發開始有些猶豫,推說自己很忙,在和別人合伙做買賣。其實他沒把老金給他的這份工作當回事兒。不就是一個工地打更的嗎?給錢不多不說,又沒有什么技術含量,是個人就能干。再說,在工棚與那些臭氣哄哄的民工住在一起,豬一樣吃在一起,打呼嚕咬牙放屁,自己不也混成了民工?我可是開過小車的司機,大小也算是坐過辦公室的,怎么能干這么低氣的活呢?
老金是這么說服他的:“啟發啊,你是我表弟,我們從小玩到大,我對你的了解比對自己還清楚。你人實誠、厚道,不多言不多語,一是一二是二,我對你可是一百二十個信得過。你要早來我這打更,前天監守自盜的事情就不可能發生哩。”
吳啟發“嗯嗯”地應和著表哥,不時“嘿嘿”地干笑兩聲。聽著表哥對他的贊賞,吳啟發舉著手機的手有些顫抖。不但手顫抖,嘴唇也顫抖得說不成整句的話。表哥一番肺腑之言捅到他的心窩子里去了,他的心暖融融的,像喝了一海碗放了胡椒粉的羊雜碎湯一樣舒服。他真想咧開嘴大哭一場,還是表哥最懂他!可話又說回來,自己都淪落到這個份上了,還有人惦記著他,給他份穩穩當當的工作,自己還挑三揀四的,對得起人家的一片好心嗎?
傍晚,吳啟發將摩托車擦得锃亮,刮光了胡子,換上干凈的衣褲。
他在胡同口一家包子鋪要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屜小籠包。吃飽后,吳啟發抹抹嘴,向服務員付了七元錢。他在包子鋪門口探出頭左右觀察一下,也許是沒到下班時間,胡同里沒有人影走動。粥鋪老板坐在門口,抖著二郎腿,和隔壁賣保健品的小媳婦開著半葷半素的玩笑。
吳啟發一路青煙地向工地駛去,遠遠便看到一座座塔吊車在緩慢地移動長臂,一棟棟黑灰色的樓體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圍墻上,大幅彩色噴圖廣告也透著溫馨。一幅畫是一對青年男女牽著手望著高樓的背影。一幅畫是小兩口抱著個胖小子,胖小子的小手指向高樓。再一幅是老兩口追逐著孫子在綠陰環繞的小區院子里跑。上面寫著:有家,有愛,有怡園,怡園馨區是你終身的伴侶。
吳啟發駛進了工地大門,將摩托車支在一排藍色的彩鋼房旁。他抱起膀子,自下而上,逐個窗口逐個樓層打量著,就像廣告中的人那樣,站在這個全市最高檔的小區內,勾勒著、憧憬著未來美好的生活。
“嘩啦”,一盆臟水潑在吳啟發的腳后跟,泥點子濺在刷得漂白的運動鞋上。
“咦——奇了怪了,怎么這還有個大活人?對不起啊大哥,對不起啊!”一個操著河南口音、長著黑紅磨盤臉的女人彎著腰端著塑料盆從工棚里鉆了出來。女人一著急竟然漲紅了臉。
吳啟發大膽地盯著眼前這個面帶羞澀的女人,跺跺腳上的泥點,擺擺手說:“大妹子,不要緊的,都是干活的人。哎,你是這做飯的?你叫啥名?”
女人眼中飛出一絲神采,扭扭捏捏地說:“俺叫劉佳玲。”
吳啟發笑著說:“電視里的那個明星劉嘉玲?”
劉佳玲也跺了跺腳,扭了扭肥碩的屁股說:“不是啊,人家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佳。”
吳啟發呵呵呵地笑了一串,心想,這個胖娘們,有點意思。
倚仗著表哥老金,沒幾天,吳啟發便在工地上混得有頭有臉。他和劉佳玲也對上了眼兒。有一天,吳啟發把劉佳玲帶回自己家,插上門,拉上窗簾,兩人在炕上好一陣忙活。
一天清晨,表哥老金來工地轉悠。老金拍拍吳啟發的肩膀說:“老趙老婆手術,得個十天八天的,你替老趙干幾天檢尺?”
吳啟發眨巴幾下三角眼,咧咧嘴,顯得很疲憊地說:“我干倒沒問題,可是,這些天晚上幾乎沒敢合眼,白天也沒精神啊!”
老金很懂事地說:“老弟,工資不是問題。我告訴會計每天給你多開一百塊錢,十天就是一千塊錢,這錢賺得多俏啊!”老金又趴在吳啟發耳邊說,“老弟,我只信任你喲。”吳啟發心里樂開了花,可嘴上還在推托:“哥啊,不是錢不錢的事,我怕我干不好哩!”
從那天起,吳啟發又兼職檢尺員。他左手掐著一個拴著圓珠筆的顏料皮筆記本,右手拿著一面小紅旗,在工地大門口來回溜達,進院的大小車輛他都要仔細察看一番。
一輛翻斗車剛要駛進院門,吳啟發馬上搖動小紅旗示意車停下。他背起手,圍著車轉了一圈。見司機不下車就抻著脖子問駕駛室里的司機:“你車幾號?”司機說:“車牌不在車上掛著嗎?”吳啟發翻翻眼睛口氣挺橫地說:“我問你車幾號呢!”司機說:“4756。”
吳啟發用手指沾下吐沫,從前往后翻本子。費了半天勁,才找到4756,在車牌號后面的“正”字上畫了一個橫杠,然后揮揮紅旗示意車子進院。
車子拐進院里,吳啟發突然想起他該指揮一下。他急忙撒開短腿跟在車后面一溜小跑。
“倒、倒、再倒,往里打、再打,倒、往右打。好!停!”他將雙臂舉在胸前擺動,口令挺標準,到底是司機出身。
又一輛翻斗車進院了,吳啟發急忙攔住。
他沾了幾口唾沫,將那個本子翻了幾個來回也沒找到那個車號,有些急了:“出去!出去!這里沒你,趕緊的,別擋道!”
駕駛室里跳下一個矮個子小伙子,點頭哈腰遞上一根煙,又點上火說:“大哥,看我這眼拙的,換人了?我老板是王總的哥們兒,今天頭趟送砂子,這是王總的條子。”
吳啟發推開條子:“我不管什么王總、李總,這事沒人和我打招呼,我就是照章辦事!”吳啟發挺有原則地說。
表哥老金開著小車過來了。老金沖吳啟發揮揮手意思是讓車進院。吳啟發撓撓禿頭,心想這算啥事啊?臉上卻賠上笑容,連說好好好。
車斗子翻過去后,吳啟發又發現了問題。“你!趕緊下來!”吳啟發繞到車前,向小個子司機勾著手指說,“你這砂車有毛病,改裝了!一車至少得扣掉三米砂子!”
小個子司機連忙堆起笑臉,從駕駛室里跳下來,拉過吳啟發的手,塞上一條煙說:“別的呀,大哥,交個朋友,交個朋友。”
吳啟發將手甩開:“別整這套,讓老板知道我成啥人了?”
小個子司機笑嘻嘻地說:“大家掙點辛苦錢都不容易,養家糊口,還得養活老婆孩子老爹老媽呢。大哥,晚上咱們天順火鍋喝點?”
吳啟發很堅決很生氣地擺擺手說:“該扣就得扣,少來這套!在我這兒不好使!”說著便要走,小個子司機拉住吳啟發還想再磨嘰點什么,正在他倆拉扯的時候,吳啟發突然發現有個物件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那物體“撲通”一聲著了地,動了幾下便沒了動靜,一攤紫紅色的血流了出來。劉佳玲也聽到了響聲,慌里慌張地從工棚中跑了出來,渾身的肥膘一陣亂顫。
九
那天蘇暢到曲溪鎮取完材料后,便和劉全能去了趟洪櫻桃家住的小區。監控錄像上很清晰地記錄著:一個月前,在小區門口,拐六和騎摩托車的男人很熱絡地打著招呼。蘇暢馬上聯系上拐六。拐六提供了一個住處。劉全能和蘇暢在那所房子前連著轉悠了幾天,不見有人回來。
這天,劉全能坐在辦公室里有些沉不住氣了。在不到一周內接到兩起人口失蹤的報警,在刑警隊并不多見。一個是外地來安平區打工的未婚女子,和女友合租一個房子,沒有男友,社會交往也不復雜;另一個是外地來安平區上學的女學生,成績較好,內向穩重,兩點一線。就這么兩個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0214”這個號碼打了多遍無人接聽,看來得采取措施,動用一下技術手段了。
麻坑這個人和拐六在一起蹲過牢,有重大嫌疑,很有可能是躲起來了。必須盡快找到這個人。劉全能用筆在“麻坑”二字周圍不停地畫著圓圈。這時電話響了,是怡園建筑工地打來的。一名建筑工人從十五樓墜落在地。劉全能囑咐報警人馬上打120急救,保護好現場,讓目擊證人和工友暫時別走,留下作筆錄。
劉全能和蘇暢趕到現場時,120救護車已經停在那里了。大夫已經確認,墜樓者已經腦死亡,沒有搶救意義。劉全能和蘇暢將現場目擊證人吳啟發、小個子司機和劉佳玲等一并帶回刑警隊進行詢問。
吳啟發聽到“刑警隊”三個字時腿有些打顫,但是他馬上鎮靜下來。他只是一個墜樓事件的目擊證人,把自己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說清楚不就得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在給劉佳玲作筆錄時,蘇暢發現了一個細節。這個穿著破舊的外省打工女子,手里竟然拿著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
蘇暢給劉全能遞了個眼色,劉全能也注意到那部手機。
蘇暢問:“大姐,你使的是啥手機啊?
劉佳玲支吾了半天說:“蘋果吧。哎,我也不懂,別人給我的。”
蘇暢說:“對了,把你的聯系方式留下。”
劉佳玲解開鎖,鼓搗了半天也沒調出自己的號碼。
蘇暢說:“大姐,這樣,你打給我,我一看來電顯示不就知道號碼了嗎?”
劉佳玲將電話撥過去,蘇暢一看來電顯示,心里激靈一下,尾號竟然是“0214”!
蘇暢拿著手機起身跑到自己辦公桌前,將工作手冊上記的電話號碼和劉佳玲的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比對,兩組數字一模一樣!
吳啟發松了一口氣,他大搖大擺地拐下樓梯,得意地想: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我這個殺人犯就坐在你們面前,你們還不是對我畢恭畢敬、禮讓三分的?誰能將我怎樣!
他不但沒有走的意思,反而站在刑警隊門口抽起煙來。他要等著劉佳玲一起回工地。而且,他要抽空和她逛一逛服裝批發市場和沃爾瑪超市,再回一趟家。他的女人倒在他的懷里時曾許諾,要給他做一頓像樣的飯菜。炒上四個菜,再對飲上兩盅,然后,嘿嘿……還是這個鄉下女人實誠,會疼人啊!吳啟發想到這,壞笑了兩聲。他收住笑,心里不免蕩起一絲柔情。他覺得他和她就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鐘情”。那種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的感覺、抓住她的手不想松開的感覺、白天黑夜牽腸掛肚的感覺,像小貓的爪子一樣,抓得他心里癢癢的。他好像離不開這個女人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劉佳玲沒有下樓。一個小時過去了,劉佳玲還沒有動靜。吳啟發真想悄悄爬上樓梯扒著門縫看一看他的女人在警察面前緊張成什么樣子。又一想,是不是那個手機出了問題?不能啊,那個笨女人,第一次見到這種智能手機,連撥號鍵都找不到,是他攥著她木棍一般的手指,杵著屏幕,手把手地教。而且她竟然連那個電話號碼都不知道呢!這個傻娘們。
吳啟發的手機猛然響了,是串陌生的號碼。吳啟發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起。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甜美的女聲:“您在淘寶購物節中中了特等獎,獎品是寶馬車一部,請……”
吳啟發“啪”地掛斷電話,對著電話說:“妹子,哥哥把這特等獎送給你啰!”
又有一個電話打進來。吳啟發接起電話便說:“妹子,你上哥這來領獎哈!”
電話那端停頓了一下,響起個男聲。男聲很客氣地請他再來刑警隊一趟,在筆錄上補個簽名。
吳啟發想,這樣也好,正好和他的女人一同回去。他美滋滋地上了樓。
剛上二樓,兩名警察便架住了他的胳膊。
十
拐六躡手躡腳縮頭縮腦地走進蘇暢的辦公室。蘇暢打開抽屜,拿出一條煙在拐六眼前搖晃著說:“這是我在老爸那順來的,外國煙,給你了。”
拐六急忙伸手接住,點頭哈腰地道謝:“蘇警官,這成啥事了呢!你看,我咋能收你的禮呢?你托我那事正辦著呢。那個麻坑啊,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具體在哪家工地,這不,正打聽著呢。”
蘇暢說:“不急,不急。你先跟我來,看看這個人是不是麻坑。”
蘇暢把拐六領到辨認室的茶色玻璃前。
拐六跟在蘇暢的身后,看到玻璃后面站著的人。拐六“嗖”地一下躲到蘇暢的身后,用手捂著臉小聲說:“哎呀媽呀,你這不要我的命嗎?我這個臥底暴露身份了。”
蘇暢將拐六從自己身后拽出來說:“怕啥啊,他能吃了你?告訴你,這個玻璃是個特殊的玻璃,你能看到他,他看不到你。喏,美國總統屁股下坐的小汽車,車窗用的就是這種材料,還防彈呢!跟你說也不懂。這兩個房間是隔音的,里面聽不到我們說話。哎,你連這都不懂,還號稱二進宮?”
蘇暢打開話筒向那個房間很嚴厲地喊話:“你!把頭抬起來!”
吳啟發聽到了,將頭抬了起來,目視前方。
拐六探頭探腦地向前挪了一步,貓著腰趴在玻璃窗上仔細地往里面看了看說:“哎喲,有點意思哈!還真看不到我。好像是,好像不是,到底是不是呢?蘇警官,他臉上有沒有幾個麻坑,像手指甲那么大的?”拐六仰著脖,舉起自己嵌滿油泥的大拇指。
“有,還是沒有呢,我也沒注意。到底是還是不是啊?”蘇暢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對了,麻坑屁股上有指甲蓋那么大的一個痦子,他有嗎?”拐六又將那根骯臟的大拇指伸了出來。
昨夜剛剛下了一場雨,天氣有些陰冷。看守所大院門口,老榆樹干枯的枝杈在瑟瑟的秋風中微微抖動著。
看守所的大門“咣當”一聲打開了。蹲在老榆樹上的一只烏鴉撲棱棱地飛離了樹枝,在空中盤旋著,“啊啊”地叫了兩聲。被剃了光頭、穿著第一看守所黃馬甲的麻坑——吳啟發,被幾名荷槍實彈的警察押解著走了出來。吳啟發戴著手銬,手銬上有一根細鏈牽著腳鐐。
吳啟發被兩名警察提著胳膊,下了警車。他拖著遲緩而沉重的腳步,“嘩啦,嘩啦”地走進自己家的胡同。胡同里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小撮人,跟在他們的后面,指指點點、交頭接耳。這些平常百姓似乎個個都心有余悸。兩個老太太邊啐著唾沫邊罵著敗類、禽獸。那幾個殺豬的小工將沾滿豬血豬毛的雙手向烏黑锃亮的圍裙上反復擦拭著,驚恐地望著吳啟發。他們想不到,這個與他們一墻之隔、看起來老實巴交的鄰居竟然和他們是同行,都干著屠夫的勾當,只不過一個是宰牲口,一個是宰人。
吳啟發的院子被警察用警戒帶封上了,幾個好湊熱鬧的小青年爬上墻頭繼續朝院里探頭觀望。
吳啟發抬起一只手,指向櫻桃樹下。幾個民警拿起鐵鍬一鏟一鏟挖下去。
洪櫻桃被抬了出來。櫻桃的臉腫脹變形,沾滿炕洞黑灰。吳啟發木然地落下了兩滴眼淚。
他忘不了那個陰雨纏綿的秋夜。
他沒有想到,單純的櫻桃竟然相信了給女兒補課的謊言。在去往吳啟發家的途中,吳啟發故意狠踩了幾腳剎車,櫻桃毫無防備地撞向他的后背。櫻桃胸前兩坨柔軟的突起讓吳啟發血脈賁張。
進屋后,櫻桃放下書包尋找吳啟發的女兒。吳啟發指了指照片曖昧地說:“女兒就在這兒呢。”櫻桃突然意識到什么,拿起書包想往外走。可是,一切都晚了。吳啟發攥住櫻桃纖細的胳膊說:“櫻桃、櫻桃,我愛死你了!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夜夜夢你、想你,你跟了我吧!”
櫻桃嚇壞了,一邊掙扎一邊央求吳啟發說:“叔叔,放開我,我還是個孩子!”
吳啟發將櫻桃摟在懷里一同倒在炕上。櫻桃哭喊著叫道:“爸爸、媽媽,快來救我!”
吳啟發仿佛聽到夢中的敏娜在喊著他“爸爸、爸爸”。吳啟發用身子壓住櫻桃的身體,一手捂住櫻桃的嘴,一手卡住櫻桃的脖子說:“敏娜,你不能帶爸走,爸還沒報仇,沒報仇吶!”
櫻桃眉間的那顆黑痣在吳啟發的眼前不斷跳動。吳啟發狠狠地說:“許春如,你個小婊子,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吳啟發加大了手勁,櫻桃在吳啟發的身下慢慢地停止了掙扎。
櫻桃再也不能動彈了,睜著兩只暴突的眼睛沒了氣息。
吳啟發掀開櫻桃的校服,一層一層剝開櫻桃的內衣,兩粒粉嫩的櫻桃露了出來。吳啟發俯下身,顫抖著,貪婪地吸吮著那兩粒櫻桃,幾粒汗珠滴落在櫻桃的胸前……
吳啟發彎著腰抬起手臂,用手背抹了抹冰冷的眼淚。他又指了指倉房墻邊新抹的一片水泥地。沒太費力,警員們便啟開了水泥板。
一個警員從松散的泥土中扒出一件艷麗的紅衣,接著看到一團散亂的金色長發。一股惡臭四散開來。蘇暢摘下手套,蹲在角落里吐了幾口。
劉全能伸出手指,在院子里畫了幾個圈:“這里,那里,全部挖開!”他又指指屋里,“還有火炕、地面,全部挖開!”
吳啟發面如死灰,深深地埋著頭,蜷縮著身子,像一個垂暮的老頭子一樣,注視著院中央那一片曾經無比茂盛的蒿草。
“報告劉探長,這里有一只高跟鞋!”一名警員大聲地說。
十一
蘇暢將那個涉黑賭博團伙的頭目送進看守所后,已經快到午夜了。
不知從何時起,天空飄起了雪花,只是這雪花不輕也不薄,像撒著鹽粒。他不急著上樓,他想在院子里轉一轉,再踩一踩那層薄薄的雪。遠處的樓宇還在閃著彩燈,院外的路燈不知為何到現在還沒有熄滅,也許是為了這個圣誕平安夜而徹夜不眠吧。探進公安局院內的燈光與白雪相互輝映著,亮處是朦朧的橙黃,陰影處依舊是一片幽暗。
蘇暢仰起臉,看著一片片雪花從黑茫茫的天空中飄落,落在樹木上、車頂上、臺階上、馬路上、泥土中,落在一切能夠承接它的地方。雪花也落在他的臉上,涼絲絲的,瞬間便融化成小小的水滴。這一場又一場的雪,仿佛是這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季的眼淚,憂傷而執拗地在天空中盡情揮灑著。
今天蘇暢聽到一個消息。經過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吳啟發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這個奸殺了四條人命的惡魔得到了應有的懲處,那四個逝去的靈魂終于可以安息了。然而蘇暢卻怎么也輕松不起來,他的腦袋里滿滿的,裝的都是這些案件,即便是在這歡騰的圣誕節,也無法將它們刪除。
除了櫻桃和紅風衣之外,那兩個通過QQ與吳啟發聊得火熱的外地女人,如果能多一些矜持和自重,如果對屏幕另一端的“高富帥”多一點戒備和警惕,也許她們就會逃過死劫。
這是一個變幻的世界,這是一個輪回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發生著變化,有誰會知曉或掌控下一秒的變化呢?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或是宿命?
小伍的會所關閉了。蘇暢還聽說,小伍的父親卷入一宗腐敗案件,紀委正在調查。
最近,劉禹彤的臉蛋像桃花一樣燦爛。她正在熱戀,男朋友是刑警隊的偵查員。
劉全能提職了,去老干部科當科長,副科級。
劉全能提職的第二天,隊里幾個人在一個小燒烤店里喝酒。蘇暢解完手,看到劉全能正趴在洗手池上嘔吐,上前扶住他。
劉全能抹干凈嘴,一把摟住蘇暢,伸出四根手指斷斷續續地說:“徒弟啊,洪櫻桃,第四個,第四個啊!不應該啊!”劉全能別過頭去,再一次在蘇暢面前落淚了。劉全能三十年的刑警生涯就此結束了。
艾麗的移民手續已經辦得差不多了。過了春節,她就移居大洋彼岸了。蘇暢看過弗里斯的照片,這個加拿大的小伙子是艾麗的大學同學。艾麗說,希望能和他生個混血的寶寶,頭發像她,黑色的、眼睛是碧藍色的,像瑪格利特那樣的藍。
夜已經深了。不知是誰忘記關掉值班室的電視機,從那里傳出一陣歌聲:
那一天那一天
我丟掉了你
像個孩子失去了
心愛的玩具
那一天那一天
留在我心里
已烙上了印
永遠無法抹去
蘇暢想了想,拿起手機,編寫了一條短信:阿姨的手術順利嗎?在這寂靜的平安之夜,真想和你一同照顧媽媽,你同意嗎?
短信正在發送中。蘇暢看了看表,快凌晨兩點了。這個時候,戴玨應該趴在媽媽的床邊吧,是不是已經進入夢鄉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