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秀全[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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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閱微草堂筆記》與《子不語》鬼儒形象之不同
⊙單秀全[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臨汾041000]
摘要:《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鬼儒形象具有明顯的“紀氏風格”,表現為情趣雅致和孤高寡合,充滿了館閣氣、學究氣、傲氣和酸氣,耽于鬼蜮而不悔;《子不語》中的鬼儒則是以惡鬼為主,缺少儒者氣質,貪生惡死。前者近于儒,后者近于鬼;前者追求精神知己,后者追求外在解脫;前者視域狹窄,后者生活多彩。造成兩部作品一正一邪、一雅一俗、一單色一多彩的原因是紀昀和袁枚不同的成長經歷、身份地位、思想基礎。紀昀學者與官員的角色決定了《閱微草堂筆記》鬼儒性格的閑適與正統,袁枚詩人和“山中宰相”的身份反映在《子不語》中的鬼儒身上則是怪誕和反叛。
關鍵詞:鬼儒情趣雅致孤高寡合惡鬼
清代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以下簡稱《閱微》)記述了大量的狐鬼神怪故事,以往的研究或者集中于“狐”意象的挖掘,或者將“狐鬼”視為一個整體進行分析。盡管狐儒和鬼儒在恪守儒道、文雅博學、隱形聞聲等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但是細究之下,二者的差異也十分明顯,比如:狐習儒化人成仙,鬼儒則本身就是儒者,這樣的差別使得前者性格中還存有狡黠的狐性,而后者則與人間儒生無氣質上的不同;其次,狐儒與人間的儒生關系親密、交往頻繁,甚至與人隔屋而居,而鬼儒則因為活動范圍和時間的限制,與人若即若離……正因為此,需要將鬼儒這一形象單獨進行分析。
首先,需要對“鬼儒”這一名詞做出界定:所謂鬼儒,指的是生前為儒生、死后靈魂游蕩在陰陽兩界的鬼。不同于《聊齋志異》中鬼書生皆有名有姓,《閱微》中的鬼儒除了毛萇、貫長卿、顏芝、張、劉羽沖、焦王相和董空如(疑似)之外,其余均是佚名狀態。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分析這些鬼儒的故事之后就會發現,他們身上帶有明顯的“紀氏風格”。大致可以歸結為兩點:情趣雅致,孤高寡合。
紀昀一生除了被貶謫烏魯木齊的時光是比較寂寥之外,其余在翰林院、四庫館、科場都是文人薈萃之處,常常有飲酒酬唱之句的產生,筆記中的鬼儒也有這方面的愛好。吟詩、作對、考據似乎是他們的主要生活,沒有《聊齋志異》中鬼書生那種為科舉而痛徹心扉的酸楚與壓抑,更多的是一種閑適自在,甚至有些無聊的生活。筆記中鬼儒經常性的活動就是吟詩,《如是我聞》(二)中的張是獨自作詩吟唱(“興之所至,或得一聯一句,率不成篇”①);《灤陽消夏錄》(一)中是群鬼在論邊塞詩,《姑妄聽之》(三)中鬼與人談論張子野“云破月來花弄影”的意境、風格,比較了詩詞的異同;同卷中的兩鬼甚至會為了溫庭筠《達摩支曲》“鄴城風雨連天草”中的“連”字應該是“連”還是“粘”而大打出手……無論是鬼之間的品評,還是與人的對答,都體現了鬼儒身上愛詩、嗜詩的特征。
除了吟詩,鬼儒還喜歡考據之學,紀昀本人是“乾嘉學派”的領袖,他筆下的鬼儒亦然。比如與張子克談論《孝經》的鬼儒,引證《呂氏春秋·審微篇》來評說今文古文之爭,就具有考據意味;再如戴東原口中的鬼與書生爭辯《春秋》采用的是周歷還是夏歷;《灤陽消夏錄》寫儒者和隱士談《易》,卻被一位自稱崔寅的鬼嘲笑他們談的是“術家《易》,非儒家《易》”,隨之剖析易學源流。
第二,孤高寡合
《閱微》中的鬼儒品格清高、追求雅致,他們嚴格規范自己的言行,是儒者行為的典范。然而,這樣的高潔也使他們與俗鬼無法共處,經常受到排擠:
第一,情趣雅致
鬼有徒黨,各從其類。我本書生,不幸葬叢冢間,不能與馬醫夏畦伍。此輩亦厭我非其族。落落難合,故寧避囂于此耳。②
《如是我聞》(二)
吾鬼也。溪谷重復,獨行失路。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無賴賤鬼,不欲與言;即問之,亦未必肯相告。與君幽明雖隔,氣類原同,故聞書聲而至也。③
《姑妄聽之》(三)
不慣與俗鬼共處,鬼儒能選擇的就是或者在陰間尋找同類相互取暖(比如前面提到的群鬼之間互相論詩),或者寄居在陽間的儒生家中。相比較而言,后者更為常見,常常是鬼儒循著書聲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標,比如《姑妄聽之》(三)中的鬼書生半夜訪楊槐亭族叔家時就是“聞書聲而至”,《灤陽續錄》(一)中的鬼儒自言:“身是幽魂,沉滯于此,不聞書聲者百余年矣。連日聽君諷誦,棖觸夙心,思一晤談,以消郁結。”④不過由于深知自己已為泉下物,為了防止自己的身份嚇到人,因此,在與人見面時總表現得非常儒雅、禮貌,來增加好感。《如是我聞》(二)中的鬼儒在見到道士王昆霞時先“長揖”,然后說:“岑寂荒林,罕逢佳客;既見君子,實慰素心。幸毋以異物見擯。”⑤《槐西雜志》(二)中的鬼儒在張子克眼中是“甚溫雅”,自云:“家住近村,里巷無可共語者,得君如空谷足音也。”⑥然而這些人間的儒生并不是完全符合鬼儒的心意,當鬼儒發現其并非同路人時,便會毅然決然地離開,繼續其尋覓過程。比如寄居在張子克家的鬼,此鬼在入住張家之前就先考驗他對于《孝經》今文和古文的看法。《孝經》有鄭玄注今文、孔安國注古文兩本,唐代司馬貞主今文,開元御注采用今文,今文大盛;后朱子在《刊誤》中采用古文,講學者又轉而從孔注。張回答不存在古文經一說,暗合了鬼的意思,故曰“君真讀書人也”,決定入住。然而,到了后來,張子克偶然論及太極無極之旨,涉及周敦頤《太極圖說》,使得該鬼極為失望,拂衣竟起,倏忽影滅。應該說,此鬼是極有個性的,當他覺得此人可以交往時就會視為知己,一旦發現志向不同則掉臂離開,不存在朦朧和模糊的中間區域。鬼儒自身的孤傲、耿介,使得其尋覓過程異常艱辛且收效甚微,知音難覓的尷尬使鬼始終處于飄搖和孤獨之中。
《閱微》中鬼儒身上充滿了館閣氣、學究氣、傲氣和酸氣,盡管紀昀采用了一些夸張、漫畫的手法來刻畫鬼儒,盡管他譏諷宋儒帶有學術爭端的目的,但整體而言,這些鬼儒基本上反映了當時學界士子的風貌,作者的觀察是犀利、老到的。
除了《閱微》之外,清代的另一部文言短篇小說集《子不語》也刻畫了眾多的鬼儒,將這兩部作品的鬼儒形象進行對比將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把握《閱微》鬼儒的“紀氏風格”。《子不語》中的鬼書生大致上有兩個特點:
第一,以惡鬼為主。《子不語》中的鬼儒已經不再和善,除了極個別的幾個是正面形象以外(冷秋江、葛先生等),多數的鬼儒是兇狠、可怖的,或者為了復仇(如《常熟程生》中的柳生、《李倬》中的王經等),或是為了替代(《趙李二生》中的縊鬼、《水仙殿》中的溺鬼),或者是難以忍受別人的批評而害人(《張又華》中的張又華)。這些鬼儒身上的“儒生氣質”幾乎為零,他們既沒有《閱微》中鬼儒的館閣氣,也沒有《聊齋》中鬼書生的淳樸品質,變得與一般“俗鬼”并無不同。他們同那些普通的溺鬼、縊鬼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尋求替代,而不會像《聊齋》中的王六郎一樣面對女人抱著嬰兒而心有不忍。《水仙殿》中的鬼在被程婦質問時竟然答道:“我亦生員讀書者也。書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等為鬼者,己欲溺而溺人,己欲縊而縊人,有何不可耶?”⑦《葉生妻》中的阮孚鬼,本身有風流罪過,墳地被平后不去找肇事者李某說理,卻欺負一個軟弱的葉生,而且直言:“當時李某氣焰甚高,我等忍氣不言,多游避之。今看爾家運低,故在此泄忿。”⑧令人不齒!
第二,強調為鬼之苦。不同于《閱微》中的耽于鬼趣、自由往來,《子不語》中的鬼則多言為鬼之苦。比如《吹銅龍送枉死魂,鍋上有守飯童子》一篇就寫了王秀才為鬼的辛酸:不自由(“水死者其初死時輒有人收管”⑨)、無樂趣(“并言鬼無樂趣”)、怕冷(“每苦寒冷,必欲就人身傍,吸其生氣,始得融暢”)、怕大風(“又怕大風……風大即有罡氣……能令鬼體消爍”)、挨餓(“又苦饑,輒入人家竊飯氣為食”)的特點。因為為鬼不易,因此這些鬼書生也紛紛尋求替代來得以解脫。
當然,《子不語》中也有一些正面的鬼儒,比如《冷秋江》中的冷相公,在程姓商人受到小鬼捉弄時驅鬼相救。冷秋江,即冷士嵋(1628—1711),明末秀才,世居丹徒鎮。因兄之曦于明末殉難,遂絕意仕進,終生不為清朝做官,以圖書史詩自娛,晚年貧病交迫。其詩清淡超卓、寄托深遠,和他的人品同為世人所重。作者寫冷相公重點寫了其出場:“果見一丈夫,魁肩昂背,高步闊視,持大扇擊手作拍板,口唱‘大江去’,于于然來,群鬼盡散。”從作者的描寫中可見對于冷士嵋的敬意。然而,這樣的仁鬼畢竟只是少數。
通過比較兩部作品中的鬼儒形象,我們可以發現其中至少三方面的不同:
第一,從儒生特質來說是“近于鬼”與“近于儒”的區別。《閱微》中的鬼儒更接近于儒,充滿了儒雅、博學、清高這些儒生特有的氣質;相反,《子不語》中的鬼儒則更接近于鬼,滿是兇狠、可怖的味道。前者鬼儒接近儒生是真正地想與知己交往、親近,后者接近儒生則是為了達到替代的目的而設置的圈套。
第二,從人生追求來說是精神契合和肉體解脫的不同。《閱微》中的鬼儒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契合,無論是陰間的群鬼唱和,還是陽間的尋找寄主,鬼儒一直在尋覓自己的同路人;《子不語》中的鬼儒則是尋求痛苦的解脫,不愿忍受鬼的苦楚而尋求替代,通過懲罰別人來解脫自己。
第三,從反映儒生生活來說是單調與豐富的區別。《閱微》中的鬼儒局限于讀書人范圍,吟詩、作對、飲酒、考據,具有館閣氣;《子不語》中的鬼儒則涉及科場(《李倬》中王經科舉被黜而報復)、信仰(《儒佛兩不收》中的楊兆儒佛儒共學死后無處可去)、家庭(《周若虛》中馮某求助老師解救欲輕生的妻子)、生計(《南昌士人》中的鬼向同伴交代養母、出書、還錢三事)等方面,展現的儒生生活更加多樣、豐富。
紀昀和袁枚同處于乾隆時期,然而由于二人在身份角色、精神追求、生活態度等方面的不同,造成了《閱微》和《子不語》在鬼儒方面的差異。
第一、身份角色
紀昀是當朝顯貴,儒生眼中的座師,代表了正統的士大夫立場,是儒學的堅定維護者。《閱微》中的鬼儒閑散、雅致的生活正是紀昀文貴生活的一個側面。除了三年的烏魯木齊生活之外,紀昀所接觸的主要是館閣同僚、學術大家,與民間交集很少。這樣就決定了他的儒生(包括鬼儒)活動只能局限在文人圈中。袁枚也曾進過翰林院,當了三年的庶吉士,不過后來就外放為江南縣令,七年的縣官生活使得他接觸到了大量的底層的人民,這樣的經歷使得袁枚的思想更接地氣;再到后來主盟詩壇,結交過“揚州八怪”、詩壇后輩,他的周圍都是文藝界的精英,思想靈動、視野開闊。因此《子不語》中的鬼儒生活豐富多彩、五彩斑斕。
第二、人生經歷
縱觀紀昀的人生,從家庭教育、求學拜師,到進翰林院、四執文柄、流放新疆,再到入四庫館編書,除了三年流放之外,可以稱得上是讀書人夢寐以求的理想之路。這條理想之路也是正統之路,紀昀在正統的教育中成長為一代文貴。如果說入疆前的紀昀還有些狂妄和高傲的話,那么再次返京的紀昀則變得沉穩冷靜、謹小慎微,徹底匍匐在皇帝的腳下。他在返京擔任會試考官序中多次表示自己對于之前錯誤的反省和對皇帝再用的感激:
伏念臣北地庸才,過蒙知遇……中間自蹈愆尤,復荷皇上棄瑕錄用,典校秘書,疊被恩榮……方自愧未效涓埃,茲復簡任文橫,彌增悚仄。
《甲辰會試錄序》
伏念臣北方下士……高厚鴻慈,迥逾常格……四十年來,受恩深重。
《丙辰會試錄序》
這樣的經歷反映在《閱微》中就是鬼儒多是循規蹈矩、文質彬彬、好學上進的形象。與此同時,紀昀本人的性格中也有孤傲的一面,盛時彥在《閱微》序言中就說:“河間先生以學問文章負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榜門戶;亦不喜才人放誕,詩社酒社,夸名士風流。”鬼儒身上的孤高寡合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紀昀自身性格的影響。
綜上,《閱微》和《子不語》兩部作品中的鬼儒形象各具特色,一正一邪、一雅一俗,一單色一多彩……造成這種截然相反的審美效果的原因與作者的不同經歷密切相關,正是因為紀昀和袁枚在身份角色、成長歷程、思想基礎上的差異才形成了這樣的反差。
作者:單秀全,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