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小小說欣賞

讓你難受——一次講演

在人的根性里面，有一條叫讓你難受。啊！猛丁這么一說，你可能會說我刻薄。但仔細琢磨一下，你就不能不承認。

讓對方難受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甚至比好人好事兒還要多。吵架、打架等公開讓對方難受的事情就不說了；嫉妒、較勁等默默地讓對方難受的例子也不提了。你們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根本沒有可比性，甚至互相不熟悉、不搭界，就不讓對方難受了？也讓。比方你祖祖輩輩住在這座城市里，費了老鼻子勁才住上了兩間房子；突然有個陌生人一來就住上了三室或四室一廳，家里還有鋼琴什么的，好事兒來得那么多、那么容易，你心里能平衡？那還不找出點他們不如你的地方？諸如他們雖然有鋼琴，偏他家里的餃子餡拌得不如你家好，你家里的餃子或餛飩餡是由八種原料做成的，而他家的卻只有兩種：豬肉、白菜。若他家里的餃子餡也是八種原料做成的，那就有理由讓他難受一下了，比方把他家的變速車車胎給他捅個眼兒什么的。（鼓掌）

生活中，有許多人專門讓喜歡他的人難受，你愛他，他坑你。比方，你去看這個星那個星的演出，一張票比10斤豬肉還貴，他那個小白臉就那么值錢？而真正自己掏腰包買票的人都是喜歡他的人，他就專門坑那些喜歡他的人。你不喜歡他了，你不愛他了，他沒治了，不坑了。（鼓掌）

你們是戀人，正愛得一塌糊涂，就不讓對方難受了？也讓。你們一見傾心、山盟海誓的階段過去了，你們互相放心了，但你覺得老是你給她打電話，也顯得自己太主動、沒分量不是？因此，盡管你知道她那里的電話是分機，只能往里打而不能往外打，她也正按你們往常約定的時間在那里等電話，但你有那么幾次還是故意不給她打，或約會的時候故意晚上它幾分鐘，讓她難受一下，以顯示自己的重要性。在座的有沒有這么干過？一次也沒這么干的請舉起手來讓我看看？沒有吧？我就知道沒有，嗯。（笑）

你們是父子情深或母女情深，甚至你是個現代派，滿腦子的新體驗、后現代什么的，就不讓對方難受了？也讓。你知道你父母長期感情不和，分居八年，但你父母其中的一方要提出離婚，你還是要阻攔，要設置障礙，要維護他們不幸的婚姻，讓他們難受……（有人笑，有人作沉思狀）

噢，這里有張條子，嗬，字體還挺娟秀呢，是位女士寫的吧？我念一下：一、請解釋一下您演講的這個話題的目的；二、請您每隔一分鐘捏一下自己的鼻子。好，我解釋一下，我此次之所以演講這個題目，當然是要提醒諸位意識到我們根性中的不好的方面，并不斷克服它，發揚好的方面，少給對方一點難受，更好地互相攙扶著走。你所提的第二個問題，也證明我講這個話題的必要，你想讓我當眾也難受一下、尷尬一下是嗎？我難受一下你覺得舒服一點是嗎？（鼓掌）

與大哥對話

某日，我大哥劉玉華帶老婆來讓我托人給她看病。待將其安頓好，他過來跟我說話。下面是我們的談話紀要。（我干過幾年秘書，特別能追記這玩藝兒）

——從《聯合報》上看到一篇寫你的文章，你是省政協委員吧？

——我不是。

——嗯，你要不調走，能弄個縣政協委員干干，縣里的那些政協委員都沒你知名度高。

——我弄那個干什么？又不增加一級工資。

——倒也是。哎，小報上說，電影演員××和大導演xxx分手了，你聽說了吧？

——聽說了。

——唉，這下對xxx打擊不小，這個春節還不知道他怎么過呢？

——你管他怎么過干嗎？你自己的老婆還沒確診，萬一確診了就要住院動手術，光押金就夠你受的，還管人家春節怎么過呢！

——你這里幫忙，我再回去借一點。

——我不是說我不幫忙，而是要你少操這些無用的閑心。

——倒……倒也是，我尋思你做意識形……形態的工作，對這個感興趣哩！

——你管我感不感興趣干嗎？

——那我該說……說些什么呢？

——說點莊上的事情，你自己的事情。

——莊上都挺好，嗯。（電視上，正在播廣告，羅羅兒“痔”在必得、沉默無“炎”那一套）x，這么下去，學生不好教了，語文老師講課難了。

——看看，又來了，你管他語文老師難不難呢？

——說的是呢，唉，我確實特別能操閑心啊，成病了，不操這些無用的閑心不行了。

——如果你的溫飽問題解決了，操操這些閑心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你自己的問題還一大堆，凈關心這些沒用的，是傻x。

——那我該怎么辦呢？人總得關心些什么吧？總得說話吧？我整天唉聲嘆氣就有用了？（他說著說著還惱了，有點急眼）我算弄明白了，你是讓我咋呼活得難活得累、很痛苦你才放心，否則就是愚昧、麻木是不是？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你干嗎非要啟發和提醒我們痛苦？顯得你深刻？好心好意地來跟你說說話，你看你這些熊毛病，怎么說話都不行，你不就寫點小文章嗎？你有什么了不起。

他說完，氣咻咻地走了，竟震得我目瞪口呆，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議價表揚

專業作家郝仁長年坐在家里爬格子，跟個體戶似的，老也得不到領導的批評或表揚，總覺得心里缺點什么。他已人到中年，思想深邃，才華橫溢，按說早已對世事看透了、看開了，不該對批評表揚之類世俗的事情煩心了，可還是不行。關鍵是他太有成績，用編輯的話說，他的文章是一發不可收拾，作品是連連得獎。這時候他即想得到一點表揚或鼓勵。人，到底是群聚動物，你有想法渴望交流，有幸福渴望分享，有痛苦渴望撫慰，有成績渴望欣賞。而表揚，就是一種撫慰和欣賞。

可單位上的領導呢，覺得他得到的表揚夠多的了，那么多文章評他的作品，稱他是著名作家，還搞他的名人專訪什么的，那還不是表揚？單位上偶爾開展個評先進的活動，就主要考慮炊事員、司機之類的行政人員，將他給忽略了。

你得不到單位領導的表揚，得到一點家人的口頭表揚或物質獎勵也行啊，比方你老婆來上一句“嗬，我丈夫真能干！”或者“嗯，不孬！”甚至再弄個小菜兒喝個小酒什么的。可郝仁的老婆好像沒學過表揚用語，偶爾用一下比單位上的領導還吝嗇。有一次，郝仁又弄了個小獎，領獎歸來，他老婆問他：“干嗎去了？”

“領獎去了，這樣的獎是小菜一碟兒。”

說到小菜兒，提醒了他老婆：“哎，怎么沒捎點菜回來？”

“沒去市場。”

“就不會拐個彎兒？”

“你看你這個同……同志，我領獎回來，你不說鼓勵一句，凈羅羅兒買菜的問題，沒勁吧？”

“領那點小獎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干的就是這個，不寫稿子不得獎你干什么？還風刮不著雨淋不著。”

為避免爭吵，他還想撒撒嬌：“來，表揚一句，鼓勵鼓勵。”

他老婆挺勉強的：“尚可吧，下回出去別忘了買菜。”

郝仁真是既失望又不解：現在的人都怎么了？說一句贊揚別人的話就那么難？那是你家的東西用完了就沒了？可挖苦起人來卻又是那么大方，不挖苦白不挖苦似的。正苦惱著，他的一個下海的朋友來串門兒，遂強作笑臉地陪朋友說話。朋友是個特別能說話的人，說起來滔滔不絕。說話半小時，郝仁給他歸納了兩點：一是他弟弟不是東西，掙錢的門路不多，花錢的門路不少；二是他下海以來效益不錯，但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你沒地方匯報工作，也沒人表揚表揚鼓勵鼓勵；你找分管的領導匯報呢，人家愛聽不愛聽的，一邊聽著還一邊四處踅摸；你讓他表揚一下呢，人家覺得你是為了賺錢，里面有一個導向問題，啊，你一表揚，都下海了怎么辦？朋友即建議他成立個民間的“表揚公司”。

郝仁一聽挺感興趣：“表揚公司？”

“對，如今各級領導都不會表揚人了不是？你讓他表揚一下比剜他一塊肉還厲害。”

郝仁有同感：“不僅是各級領導了，連自己的家人親人也不會了，剩下來的凈是批評挖苦了。”

“而人是需要表揚，需要撫慰的，英雄豪杰、大款兒、大腕兒也需要，公家的表揚撈不著，那就弄個民間的、議價的。”

“問題是這種表揚管用嗎？公家的表揚多了，說不定還能晉升一級工資什么的，咱們表揚了算怎么回事兒？”

“你是名人啊！讓名人表揚一下子，那是什么感覺？比方你若讓魯迅表揚過，那就比讓個什么科長表揚過厲害吧？而且名人表揚起人來還特別有文采、有味道，你瞧毛澤東表揚人，他說葉劍英是‘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說彭德懷是‘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那就比‘該同志思想進步工作認真什么的來勁吧？那回你說王廠長是個富有想象力的廠長也不錯，讓那老家伙樂得不輕，連著引用了好幾回。”

“話是這么說，可也不能無原則地瞎表揚啊，那不成溜須拍馬了？”

“當然不能溜須拍馬，凡是來要求表揚的，先讓他填個類似申請書之類的東西，然后根據他的主要事跡和性格特征進行表揚，遇見那些事跡特別生動的還可以給他來上一篇。收費標準可暫定為：口頭表揚一次五十元，書面表揚一次五百至一千元不等。”

“我看你是下海下出癮來了，什么你都收費。”

“你想啊，凡是渴望表揚的，都是干出成績或經濟效益不錯，同時又很看重精神撫慰的，他還能在乎這點錢哪？這樣吧，具體業務我來操作，到時你就像個主治大夫似的坐在那里專管表揚好了！”

郝仁一聽覺得這想法既新穎又可行，當即答應了。經過一番積極籌備，“表揚公司”開張了。哎，效益還不錯，渴望表揚者絡繹不絕，最忙的時候挨號的隊伍排出一里多地去。

時間長了，郝仁累了。關鍵是所有字典或詞典中的表揚用語既少又簡單，遠不如批評或挖苦人的詞語豐厚、豐富。比方他根據某張申請表欲表揚一位在單位和家里都受氣的老實人，他翻了半天詞典全是些一錢不值、二缶鐘惑、三長兩短、四六不通、無可奈何、六神無主、七上八下、九死一生之類的貶意或中性詞，你很難找出適合他那種情況的表揚用語來。人家花了錢來買表揚，你總不能千篇一律的老是那一套吧？張三“團結同志工作認真”，李四也是這個？那不行。這時候他便尋思，怪不得領導或老婆不會表揚人呢，表揚個人真是還不容易啊。它永遠不如批評或挖苦人那么方便，那么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