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輕松幽默的語言、巧妙的布局構思、不慍不火的敘述,劉玉堂似站在舞臺上的單口相聲表演藝術家,說學逗唱捧哏逗哏,從從容容就把人帶進他營造的那個藝術世界。
在中國當代文壇上,從沂蒙山腹地走出來的山東作家劉玉堂,以沂蒙山農村為背景,三十多年來孜孜不倦地書寫著那片土地上的風情物事。沂蒙山農民的喜怒哀樂、善良與執著以及他們的智慧與淳樸,在他亦莊亦諧、輕松幽默的語言描繪之下,給人一種特別的地域親和力。劉玉堂也因此在評論界贏得了“當代趙樹理”和“民間歌手”的稱號。作家張煒先生更是稱他為“最幽默的作家之一”和“這個年代里最能給人以溫情和暖意的作家”,說他是“中國作家中樸實與詭譎并存的風格大家”。
劉玉堂的小小說作品,不像他的中長篇小說那樣有著極明顯的地域性,那些來自生活中的細節、片斷,似是信手拈來,或諷或諭,涉筆成趣。輕松幽默的語言、巧妙的布局構思、不溫不火的敘述,劉玉堂似站在舞臺上的單口相聲表演藝術家,說學逗唱捧哏逗哏,從從容容就把人帶進他營造的那個藝術世界。
劉玉堂的小小說,不注重故事,甚至不講究傳統小小說寫作的章法,卻特別能營造出一種氛圍來,讓讀者于不自覺中隨著他的講述,去思考、去感悟。尋常的生活片斷,人性中的小聰明、虛偽甚至小奸小壞等種種劣根性盡含在質樸卻不失風趣的講述中。莫里哀曾說:“喜劇的責任,就是通過娛樂來糾正人的缺點。”劉玉堂的小小說亦有這樣的力量,舉重若輕,常常讓人在會心一笑之后又陷入某種沉思。
《讓你難受——次講演》是一篇形式新穎的小小說,作家模仿一次講演的現場效果,將生活中人人可能都會遇到的一些“讓你難受”的情緒、心理剖白于眾,直指人性深處暗藏的種種陰暗。大千世界,百味人生,都在作家調侃“講演”之列:嫉妒、較勁,眼紅病,阿Q似的自嘲與自我安慰,追星,戀人之間的考驗與較量……略帶調侃的輕松文風,如話家常,不時插入的諸如“鼓掌”“笑”“有人笑,有人作沉思狀”等括號詞匯,增加了小說的幽默感之外,又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現場感。一笑之后,會忍不住對號入座反觀自身,生活中,我們是否也有著那種種所謂的“讓你難受”的情緒與心理?
劉玉堂談到語言的幽默,曾這樣說:“我的語言比較淺,閱歷多,又不想淺薄,就幽默一點。幽默但不失溫馨。”這也是劉玉堂小說深得讀者喜愛的原因。自言“語言比較淺”當然是自謙的話。事實上他幽默但不低沉,深刻但不刻薄。那樣一份幽默來自于作家對生活的深刻洞察與思考,幽默的語言更是來自生活,有著實實在在的生活底蘊。所以讀來會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與大哥對話》,據作家在某次文學講座上講,是一段取材于自己真實生活的故事。大哥帶著妻子到城里托“我”找人給妻子看病,妻子那頭還沒有查出病的結果,大哥卻和“我”談起種種國事天下事,某導演與他的女人分手了,大哥擔心導演過不好那個年;電視廣告上那些不負責任亂講一氣的廣告詞讓大哥擔心以后的孩子不好教……這種種的擔心,在身為作家的“我”看來,純是大哥多管閑事多操心,而等“我”將這樣的不滿表現出來,卻一下子惹惱了大哥:
“那我該怎么辦呢?人總得關心些什么吧?總得說話吧?我整天唉聲嘆氣就有用了……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你干嗎非要啟發和提醒我們痛苦?顯得你會深刻?……你不就寫點小文章嗎?你有什么了不起。”
大哥的這一段話,可謂痛快淋漓力透紙背,畫龍點睛一樣把大哥這個人物形象瞬間擊活。大哥的淳樸與憨直——搜腸刮肚想找一些作家弟弟感興趣的話題來聊以免冷場;大哥的樂觀與堅強——妻子有病,一樣對生活充滿激情;大哥的心胸寬廣與滿懷悲憫——自己身處難中仍然去關注著那些他覺得應該關注的人。相較之下,身為作家的“我”卻顯出一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私與冷漠來。除此之外,這一段話也是對當今文壇某些現狀的有力諷刺:作家的責任是什么?是給人活的希望與力量,還是像大哥說的那樣為了“顯得自己深刻”而“啟發和提醒我們痛苦”?這或許值得每一個寫作者深思。
一篇幾乎全部由對話完成的小小說,卻能將大哥與“我”這個人物通過語言活靈活現勾畫出來,不得不嘆服作家的寫作功力。寫小說,種種的藝術手段運用,最終的目的卻差不多,希望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一二讓人過目不忘的人物形象。“作家要奉獻人物奉獻形象”(劉玉堂言)。劉玉堂四百多萬字的小說長廊中,曾為讀者奉獻了一個又一個性格各異的人物形象。他描寫刻畫人物的獨門秘笈就是寫出人物的個性與差異,寫這個地方與另外一個地方人物的不同點。文中大哥身上那種淳樸與憨直,那種樂觀與悲憫,正是沂蒙山農民身上特有的一種品質,被作家靈敏地捕捉,所以寫來特別能打動人心。
同樣的精彩,在《心靈預約》一文中再次顯現。這也是一篇幾乎是由對話來推進情節發展的小小說,卻在對話中完成了對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男工程師外表看去嚴謹傳統實際則充滿著智慧與狡黠,女記者看似現代感十足于愛情充滿浪漫情懷。二人卻是獵人與獵物的關系。一個章魚似的張開吸盤,一個在不知不覺中被吸引了去。在這篇小說里,作家將現代都市人的愛情、婚姻觀寓于冷靜的敘述中,是對是錯,審判權交給讀者。
如果將劉玉堂的幽默分為兩類,一種即為《讓你難受——一次講演》《與大哥對話》那種溫情的調侃,一種卻是冷峻鋒利的針砭。如《議價表揚》《校慶》等篇什,則活脫脫一幅幅世相圖,將現代人人際交往中種種的丑陋嘴臉揭露無遺。
《議價表揚》里專業作家“郝仁”的名字就取得極妙,“郝仁”“好人”語帶雙關。在這個“批評人挖苦人”遠比表揚人要“方便、輕松”的社會里,“郝仁”欲求得上級甚至是老婆的一回表揚都是那么艱難的事,最后不得不聽信朋友的奇思妙想,開了一家“表揚公司”。公司的業務出奇火了一段時間后,郝仁再次陷入新的苦惱:“關鍵是所有字典或詞典中的表揚用語既少又簡單,遠不如批評或挖苦人的詞語豐厚、豐富。”可見,自古至今,揭人之短就比揚人之長來得輕松容易。這一筆極是有力,如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直刺人性中的病灶,讓人在痛中反思。
談到小小說的創作,劉玉堂認為,小小說,不是小兒科,很難寫,很精致,像手表之于大掛鐘,有著很精粹的小說語言;小小說要靠細節說話,不能用敘述語言說話,能流傳下來的永遠是細節;更要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和話語系統,要用小說的語言千方百計把讀者拉進自己的作品里。讀罷劉玉堂的小小說,不得不讓人心悅誠服,他的種種的自覺追求,已經很好地付諸于他的小小說創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