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
摘要:阮元的《三家詩補遺》是清代較早的三家《詩》學著作,其主要貢獻有兩點,一是在王應麟《詩考》的基礎上多有補充,二是提供了關于三家《詩》派別劃分的諸多方法,盡管這些方法多存在著邏輯上的漏洞,但給后來的三家《詩》研究提供了諸多借鑒。
關鍵詞:阮元;三家《詩》;《詩考》;詩派;《魯詩》;《韓詩》;《齊詩》;《三家詩補遺》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573(2016)01-0022-05
阮元是清代中期揚州學派的領袖,他一生亦官亦學,為乾嘉學術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治學以開明通達著稱,無門戶之見,治學范圍涉及經、史、歷算、哲學、輿地等多個領域。目前學界對阮元學術成就的研究呈現出許多新的趨向,產生了許多新的成果,然對于其今文經學方面研究卻少有論及,本文即以其《三家詩補遺》為研究對象,對其三家《詩》學思想略作探討,以期對相關研究有所助益。
一、成書與體例
《三家詩補遺》在阮元生前并未刊行,卒后手稿散出,流落于北京琉璃廠書肆中,后為湘潭藏書家葉德輝所得,原稿朱墨鉤已,間附紙簽,大題下無結銜,有“阮元伯元父印”六字。儀征李智儔見而愛之,欲收入其所刊《崇惠堂叢書》中,囑葉氏對其進行了???、排比和謄錄。此后葉德輝再次刊印,收入《觀古堂匯刊書》中,從此該書才大顯于世。關于阮元撰寫此書的時間,葉德輝據稿本中“朱文記以平日所見題跋”推測,當在阮元六十歲以后,而李智儔則依據書中所引《列女傳》版本與文選樓繪圖本相符推斷,此書當撰于阮元57歲以后,因阮部郾跋《列女傳》云:“嘉慶庚辰轉入吾家,是時文達年57?!倍f雖異,但此書為阮元晚年之作當不誤。書中提到的學者有惠士奇、惠定宇、范家相,于清代其他三家《詩》學者未有提及,可見此書雖晚于范家相《三家詩拾遺》,亦為清代三家《詩》研究的早期之作。
《三家詩補遺》共三卷,首為《魯詩》,再為《齊詩》,最后為《韓詩》。在體例上,以古籍中所引詩句為條目,《詩》文頂格而行,《詩》說低一格而行,標明所引出處,再指出與《毛詩》的異文,間加案語,案語內容往往說明異文之間的關系,或糾正前人之說,或對三家遺文進行???。如“亹亹我王,綱紀四方”條,阮元注明輯自《白虎通·三綱六紀》篇,毛作“勉勉”,接下來的案語中說明了異文之間的關系“案《禮記·禮器》‘君子達亹亹焉鄭注‘亹亹,勉勉也?!吨苷Z》‘亹亹怵惕韋昭注‘亹亹,勉勉也,亹,勉一聲之轉。韓亦作亹亹?!比钤诖藯l運用小學方法,對異文關系進行考辨,指出二者的關系是“一聲之轉”。又如“河水哶哶”條,阮元標明輯自《漢書·地理志》,再說明與《毛詩》之間的異文“哶毛作瀰”,后加案語:“《玉篇》‘瀰字顏師古誤為‘洋,謂《邶風》無此文,非矣?!卑刚Z指出了顏師古因誤認而得出的錯誤結論。再如“有黤萋萋,興云祁祁”,注明輯自《漢書·食貨志》,又指明與《毛詩》之間的異文“‘黤毛作‘渰‘云毛作‘雨”,再加案語:“此與韓同?!夺屛摹吩疲骸疂h書作黤,王氏于《韓詩》引《漢書》仍作渰,《釋文》本作‘興云而以‘興雨為是。案‘觸石興云,雨我農桑,《西嶽華山碑》文也,‘興云降雨《開母碑》文也。蔡邕《伯夷叔齊碑》:‘興云即降甘雨,蔡邕為《魯詩》亦作‘云可證”。此條阮元就“興云”還是“興雨”展開???,以《西嶽華山碑》《開母碑》以及蔡邕《伯夷叔齊碑》為據,證明《魯詩》確實作“興云”而非“興雨”。有時阮元也會對《毛詩》進行???。如“爾德不明,亡陪亡卿,不明爾德,以亡背亡仄”,阮元指明輯自《漢書·五行志》,毛作“不明爾德,時無背無側,爾德不明,以無陪無卿”,阮元于案語中分析道:“《韓詩》‘時字亦作‘以,‘無‘無古今文,‘仄‘側亦通字,見《五行志》注,《賈誼晁錯傳》‘仄與國德為韻,疑毛誤倒,據《漢書》是也?!贝颂?,阮元通過上下文押韻關系,指出了《毛詩》之誤,認為應以《漢書》為是。
二、補《詩考》所遺
是書名為《三家詩補遺》,實為補王應麟《詩考》之遺。通觀全書,阮元所補,大致如下:
(一)將《詩考》中列入異字異義的條目,重新加以考辨,劃分三家
阮元所作劃分有的確實持之有據,言之可從,如卷一“胡不曰鼓瑟”,《詩考》將其列入“異字異義”,而阮元標明出處為《石經魯詩殘碑》,所以將其列入《魯詩》,以碑文為據,可謂不刊之論;又如卷一“嘽嘽推推”,《詩考》入異字異義,阮元指其出自《漢書·韋元成傳》,將其列入《魯詩》??肌稘h書·韋賢傳》,“嘽嘽推推”系劉歆所言,劉歆乃劉向之子,而劉向系楚元王劉交的四世孫,家傳《魯詩》,因此劉歆所習應為《魯詩》,但劉歆于秘中校書,曾見《毛詩》古本,并力薦《毛詩》立于學官,他所征引,于《毛詩》亦有可能??肌睹娬x》,“嘽嘽推推”作“啴啴焞焞”,可見將“嘽嘽推推”入《魯詩》比《詩考》入《異字異義》更為可信。但有些劃分并不合理。比如《鹽鐵論·執務篇》引孔子曰:“吾于河廣知德之至也。”阮元將此句劃入《魯詩》,而《詩考》將其劃入《異字異義》??鬃诱砹?,以《詩》設教,其時《詩經》門派未分,孔子死后,儒分為八,七十子四散,在各地講學授徒,其門人再傳之后,難免會因為口耳相傳、地域方言和文字的不斷演變而產生異讀,由此產生了《詩》的異字異義。漢代之后,經秦火之后得以保存并流傳最廣的四家《詩》先后列于學官,但無論四家存在怎樣的差異,四家《詩》可謂異流同源,而這個“源”頭就在孔子,如果《鹽鐵論》所引確為孔子所言,那么將其單獨置于任何一家都不合理?!对娍肌穼⑵鋭澣搿懂愖之惲x》就比劃入《魯詩》更為審慎。
(二)對《詩考》中的部分派別加以重新劃分
如“周道郁夷”,《詩考》入《韓詩》,阮元注明出自《漢書·地理志》,由于阮元以班固所習為《魯詩》,故將其劃為《魯詩》中,并指明顏師古謂:“《韓詩》作“郁夷”,誤也,《韓詩》當作“威夷”。又如“速速方穀,夭夭是加”,《詩考》入《韓詩》,阮元注明出自《后漢書·蔡邕傳》,考《后漢書·蔡邕傳》,此句本華顛胡老所引,阮元又說明蔡邕《釋誨》所引與此二句同,故將此劃為《魯詩》。再如“雨雪麃麃,見晛聿消”,《詩考》入《韓詩》,阮元指明其出自《漢書·劉向傳》,劃入《魯詩》,此詩句乃是劉向上書元帝時所引,劉向家傳《魯詩》,于史有明文,因此將此詩入《魯詩》比《詩考》入《韓詩》更為有據。endprint
(三)補《詩考》之未備
《詩考》所輯三家佚文,以《韓詩》最多,蓋《韓詩》最后亡佚,古籍中所引又多有所標明,而于《齊詩》《魯詩》僅僅數條而已。阮元的《三家詩補遺》則在此基礎上,遍搜群籍加以補充,僅《魯詩》就搜輯了500余條,《韓詩》也在《詩考》基礎上又補充了200余條,《齊詩》最少,也有60多條。除在輯佚條目上對《詩考》加以補充外,所輯內容與《詩考》有所重合的部分,亦有補充。
1. 《詩考》只引《詩》文的,補以《詩》說。如“稱彼兕觵,受福無疆”,《詩考》只云出自《禮記注》,并未引其《詩》說,引入《異字異義》。阮元補以《詩》說:“十月農功畢,天子諸侯與其群臣飲酒于太學,以正齒位,謂之大飲,詩云:‘十月滌場,朋酒斯鄉,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觵,受福無疆,是頌大飲之詩”,標明出自《禮記·月令》注。又如“薄伐獫狁,至于太原”,《詩考》雖輯但無詩說,阮元補輯《詩》說:“自古明王不能無征伐而服,不義,不能無城壘而御,疆暴也?!睒嗣鞒鲎浴尔}鐵論·徭役》篇。
2. 在案語中為《詩考》所輯《詩》說加注文。如“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條,《詩考》亦輯,但無注文,阮元于此條注明出自《列女傳·衛宣夫人篇》又《衛宗二順篇》,并加案語說:“《說文》:‘匪一曰‘非也,今本《列女傳》仍作‘匪?!边@是自加注之例。又有加引他人之注。如“荷戈輿綴”,《詩考》引之入《異字異義》并云出自《禮記》注,但無注文。阮元加輯注文曰:“荷戈輿綴,綴,表也,所表行列也。”并將其入《魯詩》?!捌溘鸵留搿薄对娍肌份嬋搿懂愖之惲x》,阮元補輯其注文“其弁伊綦,綦,結也。皮弁之縫中,每貫五采玉以為飾,謂之綦。”標明出自《周禮·弁師》注,以此為《魯詩》之說。
3. 補《詩考》所引不全者。如“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濟辟王,左右趨之”,《詩考》只輯末句,入《異字異義》,阮元將其補全,并注明出自《賈子·連語》,入《魯詩》。又如“乃眷西顧,此惟予度”,《詩考》只輯“此惟予度”,入《異字異義》,阮元補輯其上句,入《魯詩》。
三、阮元的《詩》派觀
《三家詩補遺》本為補王氏《詩考》所遺,同《詩考》一樣,都是輯佚考訂之作。然三家《詩》說,亡佚已久,雖傳世典籍中對其佚文、佚說間有征引,但并非所有行文中都明確標注其《詩》說來源,更多的三家《詩》學材料都需要學者通過考論自行劃定學派歸屬。阮元于《三家詩補遺》中并沒有說明他對這些《詩》學材料所做劃分的依據,但細讀全書,可發現其邏輯思路大致如下。
(一)依據其人所著書中言及《詩》學材料而定
如班固《漢書》中所引《詩》學材料,阮元將其劃入《魯詩》。這與后來陳喬樅的觀點相異,陳氏認為班固為《齊》詩學者,所據為《儒林傳》中所載:“班伯少受詩于師丹,師丹受《詩》匡衡”,班伯是班固之從祖,以班固傳家學,所習為《齊詩》。阮元沒有說明他將班固劃入《魯詩》的依據,而葉德輝在《三家詩補遺序》中為其申辯曰:“匡衡亦未嘗不兼通《魯詩》,且固撰《漢書·藝文志》有‘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之語,則固又明推重《魯詩》者,知阮說不為無本矣?!薄稘h志》所言蓋為阮元所據。然亦有人對此提出質疑,比如江瀚說:“阮元則列于《魯詩》,只以《藝文志》有‘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語,明明推重《魯詩》故也。不知《藝文志》蓋本于劉向,武昌張釗嘗云:‘班固《藝文志》甚高其辭,與班氏它所為文異甚。后讀司馬貞《史記索引》,引劉向《別錄》語,則班氏《志》所有者,往往而在,然后知其為向之辭,而固取之者也。其見甚卓,‘魯最為近一語,尤為顯證,但阮以班為《魯詩》亦憑推測,不可為據?!苯m指出了阮元膠固之失,然亦未能證明班固定不曾習《魯詩》。《七錄》《七略》已不可考,我們已無法考知“魯最為近”的觀點源自劉氏父子,還是班固本人,可以肯定的是,班固刪定《七錄》《七略》而作《漢志》,在取舍之間是有一定的準則的。《漢書》作為官修史書,班固的撰寫態度是極為嚴肅的,即便是“魯最為近”的觀點果為劉氏父子所言,班固于《漢志》中有所保留,就說明此觀點較為客觀,且他本人亦認同此結論,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班固本人于《魯詩》較為熟悉,對其它兩家亦有了解。陳喬樅以班固入《齊詩》,系從家學傳承的角度進行推測而得,事實上并沒有明確記載班固所習為《齊詩》,班固在《漢書》中也沒有明言他與班伯之間的師承關系,且只從家學單線條地進行推測,祖上所習定為后世子孫所習,亦不符合客觀事實。比如前漢薛廣德師從王式習《魯詩》,曾參加石渠會議①,又以《魯詩》教授楚國的龔勝、龔舍,后二龔亦成為有名的《魯詩》學者,然薛廣德之重孫薛方丘及方丘子薛漢都是后漢有名的《韓詩》學者,著有《薛氏韓詩章句》②,明人歐大任《百越先賢志》中說澹臺敬伯“受韋氏《詩》于淮陽薛漢”,韋氏《詩》系《魯詩》,由此可知薛漢兼治《魯詩》與《韓詩》,并未恪守其家學所傳。又如前漢韋氏世習《魯詩》,形成了《魯詩》韋氏學,韋賢、韋玄成、韋賞都是當時有名的《魯詩》學者,然其后人韋著則習《齊詩》。因此,除非有明確記載,單從家學傳承上就斷定班固《漢書》所引詩為《齊詩》亦顯證據不足。更為可能的情況是,班固于三家皆有所學,《齊詩》是其家學,自小耳濡目染,贊同“魯最為近之”,說明他于《魯詩》最為推崇,從他對三家《詩》的評價“或取《春秋》,采雜書,咸非其本義”來看,他于三家《詩》都有充分的了解,因此他習《詩》三家完全是有可能的。漢人于《詩經》諸家之中兼學幾家者亦不罕見,如上面提到的薛漢兼習《魯詩》與《韓詩》,鄭玄習《韓詩》《毛詩》于史有載,還有漢昭帝,曾于韋賢受《魯詩》,又于蔡義受《韓詩》③。且漢人典籍引《詩》說《詩》,常沿襲先秦用《詩》賦《詩》習慣,常隨文取義,或以喻時事,或據以立論,并非嚴格恪守三家詩訓,所以班固于《漢書》中所引《詩》說《詩》當三家兼有,阮元將其完全劃入《魯詩》實為武斷。因此,在著者師承歸屬無明文記載的情況下,僅憑其部分表述就確定其詩派歸屬的作法并不客觀。endprint
(二)以其人參加過的《詩》派活動為依據
比如阮元以蔡邕為《魯詩》學者。這一結論為后來陳氏父子、王先謙等襲用,幾乎成為定論。究其原因,蓋因蔡邕曾書丹熹平石經。熹平四年(公元175年),蔡邕等正《五經》文字,刻石立于太學之外,是為熹平石經。關于熹平石經,曾樸云:“而《隋志》中則又明載其目有《周易》《尚書》《魯詩》《儀禮》《春秋》《公羊》《論語》七種?!笨芍淦绞浰鶗对娊洝窞椤遏斣姟罚纱艘圆嚏咚暈椤遏斣姟罚渲髦兴对姟氛f皆劃入《魯詩》。然稽考史籍,關于蔡邕《詩》學傳承并無明確記載,只有《后漢書》本傳中說他“好黃老”“少博學”。又《后漢書·儒林傳》中記載:“蔡邕至會稽,讀《詩細》而嘆息,以為長于《論衡》。邕還京師,傳之,學者咸習焉?!薄对娂殹纷髡呲w曄,《后漢書·儒林傳》載:“趙曄字長君,會稽山陰人也?!疥鶠橘Y中,詣杜撫受《韓詩》,究竟其術。”可知趙曄為《韓詩》學者,其著《詩細》為《韓詩》學著作。蔡邕讀《詩細》而贊嘆,并于京師傳之,可知蔡邕于《韓詩》必有所習。蔡邕《琴操·履霜操》中有“吉甫更娶后妻,生子伯邦”,清儒孫詒讓認為:“邦、封古音近字通。……《韓詩內傳》云‘《黍離》,伯封作也。中郎蓋本《韓詩》說。”以上記載都說明蔡邕所習不會只是《魯詩》一家,阮元僅憑蔡邕書丹《熹平石經》而將其引詩全部劃入《魯詩》恐與史實不符。這也說明,單憑某人參加過某次《詩》學活動,就判定其為某家,有失客觀。
(三)對他人較為有據的成說直接加以襲用
如“檀車單單”,阮元直接將其入《魯詩》,因此句乃范家相在《三家詩拾遺》中引自《魯詩》石經。又如“民之偽言”條,阮元入《魯詩》也是因其出自呂祖謙的《呂氏家塾讀詩記》引董斯張成說。再如“永矢不愃”,阮元入《韓詩》,因此句乃董斯張引自《漢潁川薛君碑》。阮元襲用前人成說也有失誤之處。如“民之方墊吚”條,阮元入《魯詩》,因“錢澄之曰:‘《魯詩世學》作墊吚。”《魯詩世學》乃豐坊所偽造,清初學者毛奇齡、姚際恒都已詳細考辨,已成定論,阮元以此為據,實不應該。
(四)因典籍中的引《詩》說《詩》與傳世某家相合,即定為某家
最為典型之例就是阮元將桓寬《鹽鐵論》中所引《詩》劃入《魯詩》。葉德輝在《序》中推測其緣由:“《鹽鐵論·取下篇》云‘是以有履畝之稅,《碩鼠》之詩作也。以‘履畝‘碩鼠為一事,與《潛夫論》‘履畝稅而《碩鼠》作之說合。”意即王符是《魯詩》學者,其《潛夫論》所引《詩》說當為《魯詩》說,《鹽鐵論》所引《詩》說既與《潛夫論》同,《鹽鐵論》所引詩當為《魯詩》。然以此為據,卻有以偏蓋全之嫌。三家說《詩》雖有差異,但畢竟異流同源,三家之說相合之處亦有不少。如《大雅·行葦》,劉向《列女傳·晉弓工妻傳》:“弓工妻謁于平公曰:‘君聞昔者公孫之行,羊牛踐葭葦,惻然為民痛之,恩及草木,仁著于天下。”此乃《魯詩》說。班彪《北征賦》:“慕公孫之遺德,及行葦之不傷。”此乃《齊詩》說。趙曄《吳越春秋》:“公劉慈行,行不履生草,運車以避葭葦?!贝藶椤俄n詩》說,三家都認為此為歌頌公劉之詩,三家說同。又如《召南·騶虞》,三家皆訓“騶虞”為“天子掌鳥獸官”,這說明單憑詩說相合,便判定為某家的方法并不可取。且就《鹽鐵論》所引詩而言,不可能只限為某一家?!尔}鐵論》系桓寬根據著名的“鹽鐵會議”記錄整理而成,其引《詩》主體并非桓寬本人,而是鹽鐵會議的參與者,此次會議的參與者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方是由御史大夫桑弘羊為代表的朝廷官員,一方是從全國各地召集而來的賢良文學,雙方就鹽鐵官營,酒類專賣,統一鑄幣等一系列問題進行爭論,期間所引《詩》說,都是雙方為闡釋自己的觀點而尋找的依據,即便以桑弘羊為代表的朝廷一方政治主張完全相同,也不能說明他們所習經書是一樣的,而賢良、文學們來自全國各地,更無法說明他們所習《詩》為同一家。《詩》說是為了表達個人觀點,桓寬在整理時即便對詩句以已意做了改動,也不可能對詩說進行改動,否則就無法展現會議原貌,因此,《鹽鐵論》中所引的《詩》說,更有可能是包含了各家說法。具體來看,《鹽鐵論》中所引《詩》也不能確定為《魯詩》一家之學。比如《鹽鐵論·和新篇》:“詩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未聞善往而有惡來者?!比钤詾槭浅鲎浴遏斣姟氛f。《毛傳》:“女為善,則民為善矣。止,至也。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薄多嵐{》申之曰:“當審法度女之施德,使之為民臣所善所美。又當善慎女之容止,不可過差于威儀。女所行不信,不殘賊者少矣,其不為人所法,此言善往則善來,人無行而不得其報也?!贝藶椤睹姟氛f,與《鹽鐵論》所引《詩》說義同,都強調禮尚往來。由此,《鹽鐵論》中所引,亦有可能出自《毛詩》。再如《鹽鐵論·刑德篇》載文學引《詩》:“‘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言其明也。故德明而易從,法約而易行。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以陷人也?!薄俄n詩外傳》卷三亦有:“《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铀?,小人所視言其明也?!C焉顧之,澘焉出涕哀其不聞禮教而就刑誅也?!眱上啾容^,《鹽鐵論》引詩與《韓詩外傳》同,亦有可能是出自《韓詩》。因此《鹽鐵論》中的引《詩》,不可能只為《魯詩》一家,而是四家《詩》皆有可能。單憑引《詩》與某家相合就定為某家的作法,有以偏蓋全之嫌。
(五)將漢代早期無明確師承記載的學者、著作引《詩》劃入《魯詩》,以《魯詩》為初祖故也
如阮元將《淮南子》引《詩》、賈誼引《詩》都劃入《魯詩》。我們今天對漢代《詩經》發展和傳承的認識主要來自于《史記》、《漢書》的記載,然《史記》《漢書》所載能否涵蓋所有的歷史事實?漢代傳《詩》是否只有四家?《史記》《漢書》所載魯、齊、韓、毛四家先后列于學官,那還有沒有不被列于學官的《詩經》學派?《魯詩》最早被列于學官于史有載,但它是否是最早出現的《詩》學流派卻于史無著。事實上,在漢代之前,對《詩經》的研究就已經開始了,雖無清晰的學派脈落與明確的《詩》說名稱,但從典籍的只言片語中,我們仍然可獲得此方面的信息。比如荀子云:“《國風》之好色也,其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于宗廟?!庇纱丝芍?,周時《國風》就已經有《傳》了?!俄n詩外傳》中屢稱“傳曰”,《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詩傳》曰:湯之先為契,無父而生。”這些“傳”都不知所指,流傳于漢初社會,當是產生在先秦時期。近幾十年出土的簡帛文獻也為我們研究《詩經》提供了新的視角,汝陰侯墓《詩經》的出土,帛書《五行》所引的《詩》說,上海博物館之戰國簡《孔子詩論》都說明,漢初學者有著豐富的可供憑依的《詩》說資源,《魯詩》并非唯一的《詩》說。賈誼、《淮南子》所引《詩》說很有可能是前人《詩》說的沿襲,把它們全部劃入《魯詩》有失客觀。endprint
(六)由已知幾家的異文定某一家之異文
如“剡妻煽方處”條,阮元指出:“《詩正義》引自《中侯》?!撸鳌G。案,毛作‘艷、魯作‘閻,則作‘剡者《齊詩》也?!边@種方法的運用建立在對“漢代只有四家《詩》傳承”這一觀念的確信上,而通過上面的討論,我們認為,除了作為官學的四家《詩》外,漢代一定還有其他《詩》學派別,這種非此即彼的方法是不符合客觀事實的。
總的來說,阮元的三家《詩》研究的貢獻主要有兩點,一是在王應麟《詩考》的基礎上多有補充,二是提供了關于三家《詩》派別劃分的諸多方法,盡管這些方法在我們今天看來,多存在邏輯上的漏洞,但還是給后來的三家《詩》研究者提供了諸多借鑒。李智儔在《跋》中曾將阮元的《三家詩補遺》和陳喬樅的《三家詩遺說考》作比較說:“其征文考獻,則二書相同,固知師弟淵源再傳一轍,有文達創其始,而后有陳氏要其終也?!笨梢娖鋵髮W之影響。
阮元的《三家詩補遺》也存在著諸多失誤之處。如上面提到了他誤引偽書《魯詩世學》之外,誤記也有不少,如“薄伐獫狁,至于太原”條,阮元注出自《漢書·韋元成傳》,然《漢書》只有《韋賢傳》,并無《韋元成傳》,韋元成事跡附于《韋賢傳》中。又如“其葉溱溱”條,阮元注“《詩考》曰此《齊詩》”,而葉德輝曰:“《詩考》入‘異字異義,不云《齊詩》。”還有輯引異文不注出處之例,亦是阮元失誤之處。
注釋:
①《漢書·薛廣德傳》:“薛廣德字長卿,以《魯詩》教授,為博士,論石渠”。
②《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御史大夫廣德生饒,長沙太守饒生愿,為洛陽太守,因徙居焉,生方邱,字夫子,方邱生漢,字公子?!薄逗鬂h書·儒林傳》:“薛漢字公子,淮陽人也。世習《韓詩》,父子以章句著名。”
③《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蔡義,家在溫,故師受《韓詩》,為博士,給事大將軍幕府,為杜城門侯。入侍中,授昭帝《韓詩》?!蓖瑫衷唬骸绊f賢,家在魯,通《詩》《禮》《尚書》,為博士,授魯大儒,入侍中,為昭帝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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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阮元.三家詩補遺[A].觀古堂匯刻書[C].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
責任編輯、校對:杜 瑩
Abstract: Ruan Yuan's Three-School Poetry Addendum is the earlier work about Three-School Poetry in Qing Dynasty. This paper points out its two main contributions. One is to supplement Wang Yinglin's Research on Poems and the other is to provide many methods about the school division of Three-School Poetry. Although with some logical errors, it still can be used as the reference for further study.
Key words: Yuan Ruan, Three-School Poetry, Research on Poems, Poetic school , Lu Poetry, Han Poetry, Qi Poetry, Three-School Poetry Addendu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