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魯生
近日,一本名為《斯大林格勒協議》的新書在德國發布。以參戰軍人的記憶為載體,這部專著載著讀者穿越時空,重返伏爾加河河畔那座血火交織的城市……
1943年1月31日拂曉時分,蘇聯士兵在德軍第六軍團高級指揮官的藏身之處——Univermag百貨公司的地下室里,將軍團司令弗里德里希·保盧斯等一批德軍將領俘虜,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血腥的篇章——斯大林格勒戰役終于落下帷幕。
長久以來,對于這場改變了歐洲戰場形勢的“轉折之役”,坊間存在許多傳言,譬如:蘇聯紅軍之所以奮不顧身地英勇殺敵,以弱勝強,主要是因為斯大林在隊伍中安插了許多“督戰官”——秘密警察,如果發現誰畏戰,就會將其“就地正法”。
這是否是被刻意隱瞞的真相?斯大林格勒戰役結束近70年后,德國學者約亨·赫爾貝克懷著對那段歷史的好奇,對蘇聯人自己記錄的秘密檔案進行了詳盡的解讀。
政治鼓動比督戰官更管用
赫爾貝克努力的成果,便是《斯大林格勒協議》一書。其中包含了參戰蘇聯軍人的照片,他們的受訪記錄及相關背景。這些第一手資料,當然不會改變史學界對斯大林格勒戰役的評價,但確實修正了某些流傳甚廣的觀點,首當其沖的便是前線“督戰官”的傳說。
毫無疑問,在戰役進行到生死關頭,雙方都殺紅了眼時,的確有蘇聯軍人被同僚處決。時任蘇軍城防部隊最高統帥瓦西里·崔可夫中將,便向“愛國戰爭歷史委員會”承認,他親自解決了幾個“懦夫”——“9月14日,我開槍打死了一支部隊里的指揮官和人民委員,之后又斃了另外兩個旅的指揮官和人民委員。其他人見狀,全都嚇傻了……”
不過,按照赫爾貝克的說法,“陣前處決”的范圍被高估了,這與納粹德國進行的反蘇宣傳有關。僅就目前的資料而言,確定因“怯戰”而被處決的蘇聯軍人約為300名。
《斯大林格勒協議》揭示的情況是,蘇軍士兵甘于犧牲,“比德國人更可怕”的督戰措施僅僅是次要原因,無處不在的政治工作對確保部隊士氣發揮了關鍵作用。配置到每個連隊的政治委員,夜以繼日地向士兵們喊話,要求共產黨員身先士卒。
于是,盡管傷亡慘重,1942年8至10月間,蘇軍前線部隊中正式黨員的數量,還是由2.85萬人猛增至5.35萬人。政委們還利用戰斗間隙,到處分發描繪“當日英雄”事跡的傳單,上面有受表彰者的大幅照片。有時,他們還會把獲獎者的肖像寄給他們身處后方的親朋好友。
“必須承認,就整體而言,當時的蘇聯紅軍是一支高度政治化的隊伍。”赫爾貝克寫道。
除了在戰斗時士兵鼓勁,蘇軍政工人員的另一項常用技巧是一對一談話。“到了晚上,戰士們更愿意敞開心扉,政委就可以抓住機會走進他們的靈魂深處。”蘇軍第64集團軍步兵第38師政治委員伊澤爾·雅岑伯格回憶說。他總是帶著“鼓動皮箱”在戰壕間穿梭,箱子里除了宣傳用的小冊子和書籍,還有跳棋、多米諾骨牌等娛樂用品,目的是“讓戰士們不再受到恐懼驅動,而是要讓他們懂得,要憑借自己的政治覺悟戰勝痛苦。”
投入巨大的政治鼓動,成功地讓蘇軍士兵相信,比起德國人,自己在政治上和道德上更加堅定;而只有相信自己是在為更崇高的目的奉獻的人,才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因此,當被俘的德軍士兵紛紛聲稱對政治不感興趣時,蘇聯人反而認為那是軟弱的表現。
“仇恨讓我變成了野蠻人”
政治宣傳的作用固然不可忽略,但赫爾貝克在研究中發現,越是普通的蘇聯士兵,對“愛國主義”“崇高理想”等主題相關的言辭提得越少。驅動著他們在戰場上生存下去、拼死抗擊一度占優勢的德軍第六軍團的,更多的是一種最原始的情感——仇恨。
德軍在蘇聯土地上燒殺擄掠,點燃了幾乎所有受訪者的怒火。“看到年輕女人、孩子被吊死在公園的樹上,這一幕給我們的沖擊太大了。”上校皮奧特·扎耶切夫斯基說。他對一個德軍棄守的據點印象深刻——一具戰友的尸體橫陳在面前,右手的皮膚和指甲被拔光或撕掉,雙眼被戳瞎,左太陽穴上有個烙鐵造成的傷口,右臉則被易燃液體燒得變了形……
即便是意識形態上的死對頭,在蘇德戰爭爆發前,很多蘇聯人視德國為文化之國,對后者獨特新穎的工程技術也相當欽佩。正因如此,接受“愛國戰爭歷史委員會”調查的蘇軍士兵表示,在戰場上與德國人遭遇時,對方表現出的殘暴讓他們深受震動。
一名審問過戰俘的軍官在記錄中強調,德軍士兵不斷攻擊平民,并且“盜竊成為他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時,他們竟會毫無愧疚地跟我們談起這些事情。”
侵略者的倒行逆施,為蘇軍的宣傳工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結果,“每個蘇聯士兵都極度渴望盡可能多地殺掉德國兵”。狙擊手阿納托利·契科夫向“愛國戰爭歷史委員會”描述了他開槍殺死第一個敵人后的心理變化,“最初的感覺糟透了,我竟然殺了一個人……但緊接著,我便想到了受難的同胞,開始無情地向德軍開火。我變成了一個野蠻人,我殺他們!我恨他們!”接受訪問時,契科夫已射殺了大約40名德國士兵,多數是一槍爆頭。
復仇狂熱遮蔽了對死亡的恐懼,但這種遮蔽總歸是暫時的。電影《兵臨城下》主角的原型、“蘇聯英雄”瓦西里·扎伊采夫累計消滅了242個敵人。他在戰役結束后的一番話,卻流露出不安和動搖:“你會永遠記住,記憶具有強大的沖擊力。現在我的神經不穩定,還會不停地晃動。”他的一名戰友則補充道:“在斯大林格勒待5個月,等于在其他地方待5年。”
德國人的聲音無緣被記錄
“愛國戰爭歷史委員會”的工作,讓蘇聯軍人的喜怒哀樂得以流傳后世。相比之下,作為戰敗方的德軍官兵就沒那么幸運,多數人連傾訴的機會都沒獲得,就投入了死神的懷抱,或者是西伯利亞的勞改營。
在70年前的那個嚴冬,本來處于進攻位置的德軍遭到蘇軍反包圍,只能由空中獲得微薄的補給。德軍士兵忍饑挨餓,也沒有足夠的衣服抵御寒冷。盡管第六軍團司令保盧斯一直勉勵部下,“哪怕再多堅持一天就有希望”,他們試圖突圍的“冬季風暴”行動還是以失敗告終。
1943年1月的最后一天,彈盡糧絕的保盧斯及同僚成為蘇軍的階下囚。第一個在百貨公司地下室里發現保盧斯的是利奧尼德·維諾庫爾:“我進去時,他就躺在床上……”這位蘇軍中校看到,“他的胡子大概足有兩個星期沒刮,看上去勇氣盡失。”
這位德軍最高指揮官的藏身處就像個公共廁所。“污物、排泄物,還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堆得齊腰高,污穢得難以想象……”在“愛國戰爭歷史委員會”的記錄中,另一名蘇聯軍官阿納托利·索爾達托夫如是說。
雙方對視了十幾秒,形容枯槁的德國人拋下了武器。其實,他們要自殺很容易,但保盧斯和其他高級軍官沒有這樣做。就在此前幾天,希特勒還授予保盧斯元帥軍銜,這當然不是因其在戰場上的“卓越表現”,而是在暗示重圍中的后者“殺身成仁”。
希特勒失算了。走下戰場時,這些俘虜收獲了蘇聯軍人鄙夷的目光。在率部為斯大林格勒戰役劃上句號的伊萬·布爾馬科夫少將看來,“他們沒有死的勇氣,盡是些懦夫。”
(摘自《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