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近來隨著朝鮮半島局勢的再度緊張和南海局勢的變化,中美關系的議題升溫,引發了廣泛關注。如何理解中美兩國冷戰歷史的演變邏輯?有哪些內容可以稱為“時代遺產”?如何評價中美歷史競合關系的偶然性與必然性?如何認識當前中美兩國“戰略相互疑慮”?中美互動關系對當代中國外交戰略研究有何啟示意義?本刊就此專訪了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牛軍教授。
中美競合的歷史遺產
《領導文萃》:您認為中美由對抗到合作的歷史,有哪些可以稱為“時代遺產”包含其中?
牛軍:要看到已經過去了的冷戰時代的中美關系內容極為豐富,涉及到政治、安全、經濟、文化、社會、軍事等各個領域,也可以分為全球、地區和雙邊等多個層次。不論是根據冷戰時代的歷史,還是基于對當代中美關系和中國對外戰略的關切,都應該對這一歷史視角給予更多關注。經過長期合作與競爭,如今中美已經形成一種不斷強化相互依存的競合關系。不斷增強的“相互依存”是維持中美關系穩定向前的主要動力,同時能夠有效阻止關系倒退。更需要重視的是中美之間越來越具有戰略意味的“競爭”,其中最直接的是中美在東亞地區影響力的競爭,就是根據形勢變化,不斷調整和定義兩國在東亞地區的相對位置,不論這種調整是通過何種方式實現的。
首先要看冷戰時代中美對抗與競爭的歷史緣起。冷戰的爆發深刻地影響到中國內部的歷史巨變,中國共產黨在內戰中取得決定性勝利意味著戰后東亞國際關系將經歷一次革命性的轉變,有關國家將面對一個在激烈社會革命中崛起的新國家。當時情況是:蘇聯在中國的影響力逐步擴大,美國的影響和利益則相反,逐步衰落直至被徹底清除。導致上述結果的基本原因當然是美蘇同中國共產黨存在根本不同的關系。演變過程則是相當復雜的。它們最終會達到何種程度,取決于很多具體事件的積累。
雖然出現這種局面與美蘇的東亞政策有關,但中美關系最主要的決定因素還是中國共產黨的選擇。在建國之前,領導人已經同外部世界建立獨特的聯系,其中最關鍵的部分就是與蘇聯和共產國際的關系。重要的是,在他們心目中,這些都不是“外交關系”,真正的外交是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關系。他們在抗日戰爭時期與美英等西方國家駐華機構之間有過來往,同駐華美軍領導人打過交道,美國政府1944年夏季向延安派遣了一個官方機構,即美軍觀察組,直到戰爭結束后才撤走??箲鸾Y束前后曾一度接受美國調停,同美國大使赫爾利和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進行過多次深入的談判。建國前夕又同美國大使司徒雷登有過秘密交往。這些關系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外交思想的形成、外交機構的組織和人員構成等方面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毛澤東早在1948年冬季就明確提到過建國后與美國建立外交,其間多次反復,直到1949年6月劉少奇踏上訪蘇之路,才暫時放棄這方面的試探。美國領導人和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選擇暫時擱置雙方的關系。有趣的是,他們都用形象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政策。美國提出“塵埃落定論”,即中國的變局猶如大樹落倒掀起巨大塵埃,必須等事態清楚后再做判斷;中國提出“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即國內大局安定后,再考慮與美國談判建交。至少在建國前后這個階段上,還不能說中美就沒有機會更早一些實現和解。
從新中國成立直到1971年基辛格秘密訪華,兩國隔絕了20多年。其實最關鍵的事件就是朝鮮戰爭,中美在各自境外打了三年的大規模局部戰爭。如同歷史上所有的大國戰爭一樣,除非分出勝負,總會給當事國關系留下巨創。其實朝鮮戰爭既不是中國、也不是美國發動的。歷史學家沈志華教授對朝鮮戰爭起源的研究非常充分地證明,是金日成和斯大林點燃了這場戰火,導致冷戰向東亞大規模蔓延。問題是美中兩國先后卷入其中,成為戰場上作戰雙方的主角,并因此長期處于敵對狀態。
陳兼教授最早用“革命外交”范式解釋中國參戰的內在動力,這一闡述實際揭示中美在走向對抗過程中,中國政策內在邏輯和領導人的選擇可能具有當時條件下的特有困難或難以避免之處,盡管也不是完全沒有其他可能性。新中國外交不論在本質上還是在歷史順序上,都是同中國革命運動聯系在一起的。革命運動的巨大影響在建國后根本不可能立即消退,中國革命在最后階段那種大規模群眾動員和暴力斗爭的進程與形態,以及這種形態反映的革命領袖對解決政治和社會問題的認知與經驗,也必然要反映在外交決策過程中。中國領導人從考慮新政府的對外政策之日起,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試圖實現革命運動的目標。
尤為重要的是,在與蘇聯結盟過程中,斯大林向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推銷一套后來被證明是沒有前途的歷史觀,即世界革命中心“東移論”與中國領導亞洲革命的“國際責任”。中國與蘇聯締結軍事同盟、朝鮮戰爭和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等事件,共同導致冷戰向東亞地區大規模蔓延。另一方面,美國在朝鮮戰爭期間也開始構筑針對中國的軍事同盟體系,建立一個被稱為是“半月形”包圍圈,其核心是1951年舊金山和會后立即締結的美日軍事同盟,它對東亞安全格局造成的深刻影響一直持續到現在。
在美國的遏制戰略中,中國一度成為危險性超過蘇聯的首要威脅。實際上,當世界的注意力集中于中美在朝鮮半島的激烈戰爭時,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也進入白熱化,那里沖突的嚴重程度被朝鮮戰爭暫時遮蓋。這個階段更嚴重的后果是美國人的反應。美國盡管沒有直接軍事介入,但在他們的政策話語中,已經出現“多米諾骨牌”的概念,并很快成為支配美國處理東南亞事務的戰略邏輯。他們將東南亞地區的所有沖突都視為共產主義擴張?!岸嗝字Z骨牌”的心理狀態在此后很長時期里左右美國政府對東南亞的政策。經過朝鮮戰爭、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和兩次臺灣海峽危機,中美在東亞的對抗大致穩定下來,形成一條沿朝鮮半島、中南半島和臺灣海峽的對峙戰線,中美開始大使級會談并再沒有發生直接軍事沖突,毛澤東稱東亞進入“冷和平”的狀態。
在越南戰爭中,中美都非常謹慎小心地避免發生直接沖突。更重要的是中美兩國以不同方式卷入這場戰爭,都有比安全利益更為復雜的理由。美國在越南的大規模干涉是逐步升級的,這反映出美國決策層在卷入戰爭時的猶豫不定,以及對“多米諾效應”的擔心與恐懼。美國在越南的失敗恰恰證明,美國超過其能力的過度擴張導致霸權衰落。就在美國深陷越戰泥潭之時,援越抗美同樣極大地消耗了中國國力。中國援越政策背后有著超出維護國家安全需求的動力。由于中蘇論戰,爭論的邏輯推動毛澤東等將支持第三世界革命運動提升到無比重要的地位,援越抗美則成為毛澤東革命外交路線的佐證,同時成為暴露和批判蘇聯修正主義叛賣行徑的有力武器。此外還可以鼓舞國內極左運動熱情。援越抗美政策成為當時中國外交的象征化行為。
中美在越南戰爭中的決斷被證明都是有缺陷的。約翰遜政府決定越南戰爭大規模升級對美國而言是一項災難性選擇。中國的“革命外交路線”也遇到嚴重挫折,在東亞的政治地位大幅受挫。事實上,中國的地理位置決定其外部問題必定來自“四面八方”,最差的戰略就是“四面出擊”,較好的方式是盡可能減少敵人。毛澤東并非沒有看到中國在東亞的困局。1969年3月,幾乎與尼克松入主白宮、思考如何改變對華政策同時,毛澤東向他的老戰友們發出感嘆說,“我們現在孤立了,沒有人理我們了”。
此時,中美兩國領導人都已認識到,有必要改變各自國家不合理的對外戰略,他們在思考和醞釀改變中美關系,改變東亞的國際戰略布局。而且他們有足夠的勇氣,需要的只是歷史契機。六十年代后期,美國與蘇聯大致形成戰略均勢特別是核均勢,亦即美國失去絕對優勢;中蘇則由盟友轉為敵人,蘇聯一系列擴張政策,特別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事件,促使中國開始從國家安全戰略的高度出發,考慮來自蘇聯的真實威脅。此后的珍寶島沖突、鐵列克提沖突等嚴重事件,使中國更加確定其主要安全威脅的來源。當這項判斷做出后,中國的政策轉變非常及時:即“聯吳抗曹”,緩和中美關系。其中的歷史機遇在于:一方面文革初期的亂象得到初步規整;另一方面中國與北越在對美政策方面出現某些分歧。1968年北越發動的新春攻勢在政治上取得巨大成功,引發美國國內震動,約翰遜政府開始同意與北越方面和談。但中國不支持北越單獨對美和談的決定,逐漸傾向于和北越方面拉開距離。
從六十年代中期開始,美國方面的對華政策也在醞釀重大調整。美國認識到,中國得到國際社會越來越廣泛的承認,美國企圖長期孤立這樣一個大國,既不合情理,也做不到。在美國決策者看來,在印度支那的軍事行動就是為了遏止中國在東亞的擴張,但美國也因此而陷入無法解脫的矛盾。中國的影響力從一開始就在限制美國干預的規模和限度,而北越由于得到中國的有力支持,一再拒絕美國舉行和談的建議。一方面,美國想從越南戰爭中“脫身”,就有必要改變對華政策,起碼不能將遏制中國作為軍事干涉的目標;另一方面,美國要緩和中美關系,就必須放棄在印度支那的軍事干涉,至少需要首先表明,它確實打算為結束軍事干涉做出切實的努力。尼克松看懂了美國政策的癥結,他入主白宮后不久就提出,應該“抓住中國的現實”,并終于決定打開中美關系的大門,實行“聯華制蘇”政策。
1972年2月,尼克松終于實現訪華,中美邁出戰略合作的關鍵一步。中美戰略和解對兩國都有深遠影響:美國開始扭轉因在印度支那軍事干涉而造成的被動局面;中國則啟動國家安全戰略和對外政策的革命性轉變,隨后即開始推行所謂“一條線”和“一大片”的國際反蘇統一戰線戰略。對于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中國由此開始從革命者到建設性的參與者;而對蘇聯治下的國際體系,中國從其盟友變成敵人。中美和解最重要的戰略后果是給東亞冷戰體系帶來根本改變,解構了此前的東亞冷戰格局,中國由此改變對美日和美日軍事同盟的敵對態度,中美戰略合作與美日同盟成為東亞戰略穩定的兩個基石。其次是美國同越南簽訂巴黎和約,美國從印度支那撤軍。這一事件不能說都是中美和解造成的,但它肯定起到促進作用。主要表現在中國幾乎立即改變以往堅決反對北越與美國和談的立場,并試圖推動北越代表在巴黎談判中采取更加務實的政策。更重要的是,中美的戰略合作遏制了蘇聯利用美國撤軍在這個地區擴張其勢力的可能性。
尼克松訪華后,中美關系一大特點是形成一種所謂“外力推動型”的關系,即中美實現歷史和解的主要動力是雙方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遏制蘇聯戰略擴張的安全需要起到關鍵作用。這就像是歷史學家的斷言:中美關系起伏總是取決于有什么樣的“第三者”。當時中國領導人在決定與美國和解時,主要是基于安全戰略的考慮,對美政策的調整與國內的極左政策是背道而馳的;美國領導人同樣將安全戰略放在首要位置。他們甚至沒有考慮,中美關系是否存在不受戰略關系支配的內在價值。何況中美領導人是靠秘密外交實現歷史性突破的,他們在走向和解時,各自社會內部的支持力量都非常薄弱。所以,雙方都需要采取措施來塑造對方的好形象,以便使對方在本國公眾中至少可以被接受。這樣做的結果與中美合作必然產生的巨大震動結合在一起,造成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和過高的期望,并使人們誤以為只要有安全戰略方面的共同利益,就足以使中美關系萬古長青。然而事實表明,共同戰略利益只是促成中美關系緩和,中美關系正常化則是八年之后的事情,是與中國決定改革開放聯系在一起的,在時間上也是完全同步的。事實上,當時中國內部也出現了有重要意義的變化。尼克松政府從1969年開始調整對華貿易政策,中國在這個時段啟動了從西方國家大規模引進現代化工業技術的進程。“文革”這時表面上看仍然如火如荼,實際上以“四個現代化”為主要訴求的政治潮流已然逐步匯聚,并很快被清楚證明這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可以確定地說,“文革”結束后鄧小平重返中國政治舞臺,一開始就是將處理對美關系同中國選擇現代化模式一起考慮的,他將建立穩定積極的中美關系視為中國實現富強的首要外部條件,改革開放與中美戰略關系互為表里、相輔相成。鄧小平在指導與美國駐華聯絡處主任伍德科克談判的同時,一直在主持中央全國工作會議。他不僅僅是在準備對越作戰,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推動中國國家戰略的革命性轉變。鄧小平積極推動中美建交,是因為他認為中國“對外開放”首先就是“對美國開放,不對美國開放,對任何其他國家開放都沒有用”。所以他在建交談判中要親歷親為,而且一定要親自訪美。他當時說訪美后已完成歷史使命,“這輩子就哪兒都不去了”。事實也確實如此。
1979年1月鄧小平訪美期間,中美雙方簽署一大批合作協議,涉及范圍相當廣泛,而且鄧小平每到一處,都會掀起歡迎熱潮,幾天時間便為中美關系打造了相當可觀的社會基礎。當然,鄧小平當時未必就預見到后來中美之間會發生如此多的矛盾、沖突甚至危機,但他將發展中美關系視為長期戰略這一點從來沒有動搖。
中美建交的意義首先是夯實了兩國戰略合作的基礎,兩國通過建交再次確認并加固戰略合作關系,共同發揮其對東亞安全形勢的實質影響。這體現在建交后不久即發生的中國對越自衛反擊戰爭。1979年2月15日,中國決策層做出開戰最后決定,鄧小平第二天通報美方,中方將對越南展開速戰速決式的軍事打擊,這將有利于地區和全球和平。開戰后,卡特政府向蘇聯發出不得軍事介入的明確信息,做出威懾蘇聯的軍事調動,還向中國提供有關蘇軍部署的戰略情報。中美合作的結果是蘇聯勢力最終被擠出印度支那乃至徹底退出東亞地區。
領導文萃:您如何評價中美歷史競合關系的偶然性與必然性?
牛軍:關于建國后中美走向對抗的必然性,之前已經提到冷戰背景與意識形態問題。實際上,美國在二戰后以及中國在內戰后,都積聚了巨大的能量,這也是生成對抗的一種動力。二戰后,一方面美國如日中天,世界地位上升到最高峰;此時剛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兩個國家都充滿自信。在二戰后期中國被逐步排擠出有關戰后東亞秩序的協商進程,事實上開羅會議后中國就被邊緣化,這種局面因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而發生根本性改變。中蘇結盟過程中,毛澤東實際上是更主動的一方,他相信這一決斷將對世界秩序產生決定性影響,包括要將中國革命經驗推向世界。而此時如日中天的美國尚沒有接受這種改變的準備,尤其是二戰加強了美國人的使命感。
客觀地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前后,中美雙方都選擇擱置與對方的關系,當時也不清楚要發展什么關系,兩國決策者都沒有更多或者更積極地考慮這個關系,可能對這個關系未來會產生什么影響等完全沒有歷史經驗,所以都選擇擱置。在對抗的氣氛下選擇擱置關系,漂流到最后就可能變成一場對抗。我不認為那時候中國和美國的對抗在中國領導人心目中是確定不移、一定會走向敵對或者戰爭的。不能說沒有這樣的可能性,但是看現在公布的檔案,毛澤東在1948年11月中旬就設想建國后和美國建交的問題。持續到1949年3月七屆二中全會做了一個決定,就是不急于和美國建交,建國后一個時期也不急于和美國建交,這其實就是擱置。其中的邏輯并不是不同美國建交,而是不急于建交。他們對擱置關系有時間考慮,就是三到五年,結果這期間發生了朝鮮戰爭。
朝鮮戰爭對金日成來說是蓄謀已久,對中國和美國來說都是突然發生,結果是雙方站在對立面卷入其中,打了三年半戰爭,解開這個結用了三十年。歷史的經驗教訓之一就是中美關系不能長期被擱置,能否抓住歷史機遇取決于決策者對大局的認知和對局勢的持續關注。中美建交是有機緣巧合的因素。但兩國都有重要的動機,都是真誠的,希望認真完成建交談判。1978年5月,卡特政府做出決定,和中國展開建交談判,到1978年10月下旬做出最后決定。中國領導人則是在1978年11月2日專門聽取外交部參與建交談判的匯報,最終確定美國和中國建交是認真的,然后決定加快建交談判的進程。這就是歷史機遇,當時鄧小平非常重視,親自參加談判,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遇。他認為這次談不成,建交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對他來說,中美建交是要為國家戰略轉變解決根本性的外部問題。事實證明,中美兩國一起把握了這個歷史機會。
到現在為止,美國仍是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中美兩國在全球、地區和雙邊層次上都有重要的共同利益,兩國之間有很多矛盾,但基本格局仍然沒有改變。中美建交近40年來,兩國出現過很多次緊張、矛盾甚至危機,各自國內政治都曾經沖擊雙邊關系,但在絕大多數時間,雙邊關系都在強勁發展,兩國人民和世界都受益匪淺??陀^地看,只要中國現代化戰略不改變,穩定的中美關系就是中國的主要外部條件,這是基本共識。
“中美互疑”問題與戰略研究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當前中美兩國“戰略相互疑慮”問題?
牛軍:一個時期以來,某些所謂的戰略學家經常隨意使用諸如“遏制”“滲透”“核戰略威懾”一類冷戰時代的詞匯來界定中美兩國的對外政策和戰略選項,以致人們越來越懷疑和擔心,中美是否會滑向“修昔底德陷阱”或“新冷戰”。事實上,“戰略互疑”的危險或者說它可能帶來的長遠后果,就是中美對相互意圖的誤讀,削弱原有的共識基礎;如果能夠繼續維持原有的共識基礎,中美關系乃至東亞穩定和平等,都是很有希望的。我認為,這個基礎共識寫在1972年的上海公報以及后來的中美建交公報中,即兩國都不在亞太地區謀求霸權,也反對任何其他國家在這個地區謀求霸權。
中美關系涉及的領域實在太多,特別是不同的中國人群認知差異太大,還可能自相矛盾,很難找到內在邏輯。近年來美國方面的戰略懷疑確實在上升。我之前也提到過,當前中美關系就是一種“相互依存不斷上升的競爭關系”,“競爭”主要體現在雙方需要不斷調整在亞太地區的相對地位。這個地區的潛在沖突很多,各種關系互相交錯,極為復雜,中美關系會受到雙邊關系以外各種地區問題的沖擊和影響??陀^地看,亞太地區競爭成為中美關系突出內容,主要原因是中國方面發生重大變化。在觀察和判斷中美相互競爭日益凸顯的趨勢時,不應只看美國的戰略,還必須要關注甚至更加關注中國國家戰略。不能再一如既往不加論證地斷定中國是一個凝固而從不變化的坐標,不能認為變動的只是外部世界,中國只是在心懷善意地做出回應。
一個需要厘清的事實是,對中國而言,一個時期以來中國保持與美國合作的方針到底是不是戰略性的,或者說只是一種策略而已。鄧小平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曾經明確地說過,中國謀求與美國合作的政策是戰略性的,他針對的就是有人說那種政策是策略性的、臨時性的。進一步說,中國已經如此之深地融入世界,以致已經很難將中國同世界分成兩個部分來解釋它們之間的關系?!皼]有中國的世界”已經不存在,只有“世界的中國”,逐步培養起盡可能與事實相符合的世界觀,對于全面理解中美關系的復雜性是非常重要的。
中美互疑并非不能避免,盡管做到這一點很困難。中國需要總結經驗,概括地說至少有如下幾方面:首先,合理判斷中國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特別是不要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置于世界政治中心,要看到本國影響力的局限性,盡管中國的世界地位不斷上升是事實。只有基于合理的判斷,才有合理的對外政策,反之必定欲速而不達。其次,要認識和順應世界政治潮流。世界在變化,認識需要不斷豐富和提高。還有就是堅持將維護和擴展國家利益作為最高指導原則,當然這方面比較突出的問題是應該如何堅持這一原則。當代中國國家利益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各種戰略利益之間關系非常復雜,需要更合理地理解把握國家利益的本質,特別是確定不同戰略利益的輕重緩急。
領導文萃:目前,東亞面臨很多問題,朝鮮危機、南海問題、美國重返亞太、中日關系等,對此,有些人用“新冷戰”來描述,還有一種看法認為,中國安全環境正在變得更嚴峻,對此,您如何看?
牛軍:對“新冷戰”論斷應持謹慎態度,特別是要看到東亞局勢的積極方面,因為在地緣安全領域出現的一些緊張不僅僅是同經濟社會領域發展狀況背道而馳的,還有必要進一步考察它是不是反映東亞國際形勢的主要面貌和本質特征等等。反之,也不能簡單認定,出現地緣政治斗爭或沖突就意味著天下大變。
在討論“新冷戰”這個概念時,首先要明確冷戰到底是什么,冷戰就是二戰后出現的兩極格局,歐洲作為曾經的世界中心走向衰落,美蘇成為對立的超級大國,由此生成一種根深蒂固的“兩極”思維方式,其特點是美蘇都將對方視為根本威脅本國“生活方式”的“敵人”,以及它們都相信自己“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代表了人類社會的未來,而對方是注定要滅亡的。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冷戰思維”的本質。在東亞則不僅僅是冷戰,美蘇對抗是大規模和持續熱戰的重要原因,與世界其他地區相比有其特殊性。二戰后,東亞在結束殖民統治后都面臨“建國”的歷史任務,冷戰的爆發導致這些國家都面臨“建什么國”的選擇,各國內部不同政治力量因為選擇不同而發生內戰。意識形態對立與地緣斗爭導致的重要遺產是地區對立的軍事體系,如中蘇結盟、中朝同盟、美日同盟、美國與東南亞等國的同盟結盟關系,有些在冷戰結束多年之后的今天,仍以具體形式存在并發揮作用;另一方面不容忽視的是,結盟的歷史遺留在人們頭腦中各種含糊不清的經驗,使他們中的一些人有意無意將組建對立的軍事同盟作為有價值的政策選項。
東亞地區當前紛爭確實很多,但回顧歷史可以認為這些問題本身都不是大事。70年代末東亞地區局部戰爭結束后,局部的危機與不穩定因素都沒有演變為全面戰爭,這至少得益于三方面的因素。一是中美戰略合作。中美兩國不是盟友,但建立過“心照不宣的同盟”關系,即特殊戰略合作關系。二是美國在東亞地區的軍事同盟體系。這是一種客觀存在,有必要充分認識其復雜性。美日同盟、美韓同盟、美菲同盟、美澳同盟等等,最初是針對蘇聯陣營,后來逐步開始轉向針對中國。但其復雜性在于:中美建交之后,中國與這些同盟體系內幾乎所有國家都逐步建立友好關系,以共同對抗蘇聯擴張威脅。現在這個同盟體系在發生新變化,中國對這些同盟實際目的的疑慮在上升。由于美國的軍事同盟體系涉及東亞多國,在一定意義上仍然具有維持地區穩定和平的作用,這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三是冷戰后逐步形成的一些多邊與雙邊安全機制。朝鮮半島六方會談雖然停滯,也未能解決半島無核化,但對于降低緊張度、給各方提供更多溝通機會而言,或許是有用的。此外還有中日韓三邊對話,美日韓安全對話機制,美國主導香格里拉國防對話,中國主導的香山國防對話,還包括東盟地區論壇、10+3對話,等等。各方面都有更多機會一起探討并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
東亞地區安全局勢,我認為并沒有根本性的變化,有些問題還是局部的。從冷戰后期,即上世紀80年代一直持續到現在,東亞的基本趨勢是走向繁榮。隨著全球工業的增長,資本、生產、貿易等要素在冷戰后期向東亞地區的大規模轉移,這首先導致日本、亞洲四小龍及東南亞一些經濟體的經濟騰飛與社會變革,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最重要的變化當屬中國改革開放,它使中國與更有生命力的國際體系接軌,實現東亞地區向現存國際體系的整體融入。中國改革開放與中美戰略合作,是東亞相對穩定的戰略環境以及東亞繁榮得以維持的重要條件。中美關系正常化對雙邊關系和兩國國內政治議程都產生深刻影響,而且給世界政治帶來巨大變化。東亞地區是中國的主要地緣政治舞臺,中國在東亞的影響力極為深刻,尤其體現在對戰后東亞秩序的塑造過程之中。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當代中國對外戰略研究的政策意義?
牛軍:國際戰略研究在中國一直很受重視。早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鄧小平提出應該成立專門機構,研究國際戰略問題,這是基于制定國家戰略的需要。我理解就是研究世界政治經濟形勢中那些有可能產生長期和重大影響的問題、對中國制定與實施國家戰略會產生全局影響的問題,包括對中國安全環境做出符合實際的關鍵性判斷。從結果來看,當時研究與思考直接影響到黨的十二大有關“兩步走”國家戰略、1985年百萬大裁軍決定,以及當時對美對蘇政策的重大調整,即不再從“戰略大三角”的框架中認識和處理中國與兩個超級大國的關系。顯然,這個研究領域在中國受到有關方面的重視和蓬勃發展,同它在中國國家戰略實踐中的效果有重要的關系。后來國際戰略研究逐步增加對外政策研究,包括外交重大問題以及對策建議等。
國際戰略研究在中國大致有兩個支脈。一個是作為學科的學術研究工作、教學和學科建設工作等等。在這方面迄今為止主要工作是建立范式、界定概念和構建理論體系,等等。從實踐看,國際戰略研究作為戰略學的一種延伸,很難說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目前的研究成果中有創新價值的內容很少。另一個支脈是基于戰略決策實踐需要的研究,或稱為現實問題類研究。這方面的國際戰略研究要比學科建設和學術研究活躍得多,對國家戰略和政策的影響比較直接。由于中國國際戰略研究一開始就是為了制定國家戰略之需要,必然表現出很強的實踐性、從屬性和應用性。這應該說是一大特點,也是優點,因為它更接近任何戰略層次研究的本質。當然不可否認也容易出現急功近利、質量不高、水平滯后、作為戰略問題研究的成果難以經受時間考驗等等問題。
上述兩個支脈實際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后一種研究更受重視是客觀的,因為戰略研究在中國首先是基于實踐需要,為當下政治實踐服務。特別是在發生重大變化時,人不論站在多高的位置上,都會出于本性而追求能統領全局的、綱舉目張式的指導原則。學科建設可以提供規范性思考和效率更高的戰略規劃的方法論等。政治現實,特別是巨大變動時期的政治現實,才是一切戰略問題包括國際戰略問題的源頭活水?,F實中所謂戰略問題并無一定之規,它們不是從既定學科體系規范中推導出來的,而是在國家戰略實踐中產生和形成的,并隨著國家戰略實現條件的變化而變化。一些在歷史上或范式中被視為戰術性的問題,在特定條件下可能變為戰略問題。例如毛澤東在抗戰時期就解釋過,為什么游擊戰這個從來都被認為是戰術性的問題,對于抗戰中的中國共產黨而言就是戰略問題。另一方面,戰略問題必然包含各種復雜領域,它們之間的輕重緩急也可能隨時發生變化。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戰略就是確定輕重緩急。這需要足夠的敏感、洞察先機和審時度勢的見識、準確的自我認知和幾乎是一步到位的決斷力等素質,當然有足夠的戰略決策知識和經驗是基本的。進一步也可以說戰略的本質是管理,就是按照確定的輕重緩急管理和管控各項政策的過程,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則就是不要把實際上的局部問題搞成全局性問題,扭曲甚至破壞國家戰略。把局部芝麻大的事搞成天大的事,導致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四鄰不安,這就是典型的戰略管理無能。在利益訴求多元化和表達多元化的今天,尤其需要警惕防止利益集團干擾國家大戰略。
冷戰后,中國對外戰略問題的變化首先是由外部環境變化引起的。如蘇聯解體后,美國成為唯一超級大國。當時就提出“中美關系是外交重中之重”,這無疑是事關對外關系和貫徹國家戰略的戰略判斷和指導原則,客觀上中美關系就是中國對外關系一塊重要基石,它的不穩定確實會導致外交全局波動。不能因為今天一些條件發生變化,便詬病當年的判斷和處理對美關系的許多具體措施。從事中國國際戰略研究與其他領域研究一樣,應有識別“偽問題”的能力,包括不要把美國的戰略問題當作中國的戰略問題。總之,今天我們看待中美關系的歷史與現實,要慎言“冷戰”或“新冷戰”,避免“自我中心”邏輯的極端化,更多地通過有意義的討論來界定和分析那些真正是“戰略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