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英[天津外國語大學, 天津 300270]
戲劇天地
我國戲劇音樂管窺
——從元雜劇《漢宮秋》到現代話劇《王昭君》
⊙趙君英[天津外國語大學, 天津300270]
元雜劇與現代話劇都屬于廣義的戲劇,而音樂作為戲劇中不可或缺的元素,隨著戲劇形態的變化,也在逐步發生改變。本文梳理了從元雜劇到現代話劇不同的階段音樂所呈現的狀態,并結合具體的作品進行分析,得出我國戲劇中音樂的變化為相同機制下的“量變”而非“質變”的結論。
《漢宮秋》 王昭君結構音樂
元雜劇作為戲劇形態成熟的重要標志,從產生之初,就是詩、樂、舞的合體。王國維講“必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戲劇之意義始全”,正是這個含義。雜劇的成熟,經歷了深厚的積淀,它汲取了唐宋大曲、宋元諸宮調等講唱文學的形式,以雜劇所處地域的音樂(主要是北曲)為本,與舞蹈、科諢、說唱技藝等表演要素結合,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元雜劇在情節結構上可以表現得非常松散,而只要它嚴守一本四折的規范,并且有膾炙人口的優美唱段,它就有可能成為一出好戲”①,指出雜劇對音樂結構的重視。如元雜劇《漢宮秋》,一本四折,其中的人物矛盾沖突并不明顯,甚至故事的情節也不算完整,而第四折都在展現漢元帝落寞的心境,卻并不妨礙其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元雜劇所嚴格遵守的“四折一楔子”正是曲體結構,而非情節結構。除卻結構,雜劇的語言也極富音樂性,唱詞采用演唱的形式,賓白也具有吟詠的意味。元雜劇對宮調的限制也很嚴格,一折中的套曲只能選用同一宮調,演唱方式比較單一,一折只能由正末或正旦一人獨唱。這種程式化的戲劇樣式在經歷短暫的繁榮之后,很快便走向了衰落,被同時期的南戲取而代之。南戲的產生要早于元雜劇,從整體上來講,南戲在音樂上的要求不如元雜劇嚴格,以場為單位,一場一景。一場為一出,每出不再限于同一宮調,演唱方式也較靈活,可對唱、輪唱、合唱。
明清傳奇是在南戲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曲調的運用更加自由,不再限于北曲套數,可以混用南北曲。在宮調的運用上,不限于同一或相近宮調,甚至分屬不同宮調只要可銜接的曲子,也可以構成一個套曲。清中葉,地方戲開始勃興,音樂結構有了進一步變化。元雜劇、南戲、明清傳奇都屬于曲牌聯套體,清地方戲以花部、雅部為主導,花部戲中的有些劇種,基本上已經擺脫了曲牌聯套體的結構,出現了新的音樂體式——板腔體。“板腔體的出現,是中國戲劇結構形式的變化,它可以根據作品的內容,需要唱就唱,不需要唱就不唱。從此,一個戲不必都以唱為主了。”②板腔體的出現,促進了戲劇結構的調整,也說明明清戲劇開始由劇本向舞臺藝術轉移,但這種轉移并未真正撼動音樂在中國傳統戲劇中的重大地位。要之,中國傳統戲劇,從元雜劇到清地方戲,音樂在其中的地位雖有所變化,但仍為戲劇中至為重要的一個元素。
音樂在戲劇中的地位真正發生改變應從話劇開始。“五四運動”以后,中國政治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生活節奏加快,傳播媒介更加多元。傳統戲劇“緩慢的節奏,程式化的表演”已不再適應當時民眾的生活。“我們很容易直覺地發現國劇(即中國古典戲劇,筆者注)與話劇的不同,這種根本性的不同就表現在話劇以人物的對話來展現戲劇內容,而對于國劇而言,音樂則是無時不在的,它總是不失時機地將音樂手段穿插到戲劇整體中……”③為了表達上的需要,話劇改變了戲劇的表現方式,以簡單直接的對話來展現作者所要弘揚或批判的主題,音樂在話劇中的作用基本上處于邊緣地位。但出色的話劇家們并未完全摒棄音樂,而是將音樂元素以另一種方式展現在作品中。即便不像元雜劇一樣直接套用音樂結構來組織全篇,仍會將音樂作為一種隱形元素加入劇作中。所謂“同而不同”,正可以概括音樂在中國戲劇不同發展階段所呈現的狀態。下面以馬致遠的《漢宮秋》與曹禺的《王昭君》為例,具體論證中國戲劇音樂的漸變。
(一)音樂表達效果的相似性
作為“樂”本位的藝術表現形式,元雜劇對音樂結構的重視程度要高于內容,音樂在雜劇中最基本的功能首先是奠定情感基調。元雜劇一般為四折,根據每折的內容,選用合適的宮調。以《漢宮秋》第二折為例,第二折講面對匈奴的無理要求,漢元帝雖為君王卻不得不做出讓步。馬致遠本折選用了“感嘆悲傷”的南呂調,韻部上選擇了表現悲憤之情的“尤侯”韻,奠定了悲傷無奈的情感基調。話劇不再沿用“依聲填詞”的方式,但劇作家仍意識到音樂傳遞情感的作用,如郭沫若所言:“近代的話劇亦須仗言語的音樂性以訴諸觀眾的感應而傳達意識。”④《王昭君》第四幕,溫敦與呼韓邪的矛盾充分激發。為表現這一情緒,此幕開端便是苦伶仃拍打著沉重的羯鼓,低聲演唱《月兒偏了西》,為全幕奠定情感基調。曹禺在劇中也多次穿插胡樂的演奏,如“胡笳時而嗚嗚地吹著”,并摻雜著狼狗的嗥叫等自然音響,使本幕的情感達到高潮,故事情節也隨著向前推進。
其次,音樂也用來刻畫人物的性格。苦伶仃形象的塑造主要是通過音樂,他能吹胡笳,奏胡琴,打羯鼓,還能即興編曲,暗示他雖為奴隸,卻樂觀、灑脫。《漢宮秋》中漢元帝的性格也通過唱詞來展現,伴隨著凄慘雁叫的低吟淺唱“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凄愴似和半夜楚歌聲”,將他懦弱、無能、悲劇性的命運都涵蓋其中。
(二)表現方式的相似性
(1)顯性音樂元素。顯性音樂元素主要是指樂譜、唱詞等的直接呈現與音響的化入。《王昭君》中貫穿全局的樂曲《長相知》,是頗具代表性的顯性音樂。雖然樂譜沒有在劇本中出現,但是我們已經感覺到了它的旋律總是在耳邊回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毋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長相知啊,長相知。
《上邪》本是配樂歌唱的漢樂府情詩,從二言到六言不等,錯落有致,口語色彩濃重,活潑奔放。句末“長相知啊,長相知”與句首“相知”遙相呼應,有一種回環往復的效果。元雜劇也多用唱詞來展現作者的情緒。
另外,音響的隨處化入也是音樂展現的有效手段。“戲劇音響是利用人為手段把自然音響再現于戲劇中,用以營造劇中的自然環境,烘托角色心理情緒,創造演出氛圍藝術。”⑤在這一點上,《王昭君》對《漢宮秋》進行了有效的擴展。《漢宮秋》充斥全文的音響為雁叫,整個第四折,雁叫出現了五次,反復渲染漢元帝在昭君和親以后,自己獨守深宮的落寞。而《王昭君》除了雁叫、琵琶的彈奏外,還加入了喜鵲叫、蟲鳴等自然音響,并加入羯鼓、胡管等少數民族音樂,使戲劇音響更加多元。
(2)內在音樂元素。所謂內在音樂元素是指通過字詞句的排列組合,如重章疊句、平仄押韻或辭格的使用,如反復、頂針等修辭手法而形成的節奏感。適當地運用重字疊句、雙聲疊韻,以及平仄押韻,可以協調音調,使語言節奏感強,增強語言的形象性和音樂性。⑥如《漢宮秋》【堯民歌】:
呀呀的飛過蓼花汀,孤雁兒不離了鳳凰城。畫檐間鐵馬響丁丁,寶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蕭蕭落葉聲,燭暗長門靜。
一曲中用了“呀呀”“丁丁”“清清”“蕭蕭”四組擬聲疊音詞,聲情并茂,令人如見其形,如聞其聲,營造出凄清冷落的氛圍。
在《王昭君》中,押韻不如《漢宮秋》頻繁,但也有使用。如苦伶仃的演唱:
戰場上,天陷地沉,/廝殺的人馬,像洪水滾滾。/但是啊,/真誠的人有真誠的心,/沖破黑夜,沖破刀兵,/向著她的主人。
節奏明快、緊湊,充滿了戰爭的氣息,其中的“滾”“心”“人”是很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詩歌中的偶韻現象。
辭格的適當運用同樣可以收獲意想不到的效果,《漢宮秋》中最為人稱道的曲子就是【梅花酒】:
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泣寒,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第三折選擇的是表達強烈情感的“江陽”韻,二十七韻連葉平聲“唐”韻,一韻到底,令人嘆服。在修辭上,運用了“頂真”的修辭手法,欲語還吐、哽哽咽咽,把漢元帝萬分無奈的心境展現得一覽無余。
《王昭君》在修辭上運用了回環往復的手法,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昭君第一次獻歌給漢元帝的樂曲:
長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長相知。
回環往復,形式上表現為詞語相同而語序相反,耐人尋味,增加了語言的厚重感與說服力。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見出,從元雜劇到現代話劇,音樂的實現方法確實發生了一些改變,從套用音樂曲調的結構到將音樂作為隱性因素來展現作品內容。但從整體上來講,其表達效果與表現方式也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也就是說這種轉變是在相同機制下的“量變”,而未發生真正的“質變”,音樂仍是現代話劇中的關鍵因素。
①③傅瑾:《中國戲劇藝術論》,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頁,第28頁。
②章詒和:《中國戲曲》,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頁。
④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344頁。
⑤譚霈生:《戲劇鑒賞》,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
⑥郭懷玉:《游走在曹禺研究的邊緣》,新華出版社2011年版,第152頁。
作者:趙君英,天津外國語大學國際傳媒學院2014級研究生。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階段性研究成果“百年話劇中的音樂元素研究”2013BWX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