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戡
緬甸總統登盛的任期在2016年3月30日結束。五天后,他出現在中部曼德勒省彬烏倫縣一座寺廟里,光頭、赤腳、身披袈裟,相貌莊嚴。媒體報道,登盛將以“桑迪·達摩”(Thandi Dhamma)的法名在這里修行五天。
信奉佛教的緬甸人認為一生中至少應當出家一次,登盛有這樣的舉動并不奇怪。他的父親也在晚年出家為僧,直到逝世。但他選擇到從軍起點國防軍事學院附近修行,卻引起一些議論。
緬族人有名無姓,在名前冠以前置詞區分尊卑。“吳”是對長輩的尊稱,“吳登盛”正因此而來。同樣,“貌”是對少年的昵稱,“波”是對軍官的敬稱。吳登盛的選擇,是否象征著他在反思“貌登盛”、“波登盛”到“吳登盛”的道路?和緬甸神秘的軍人政治一樣,外界不得而知。
“愚人節改革”水落石出
登盛在2011年當選總統時,距離上一任緬甸總統卸任已有23年。此間,緬甸先后由“國家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和“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治理,委員會由軍人組成,主席就是國家元首,政府總理和各部部長也多為軍隊出身,召開會議時將星閃耀。緬甸官方以各種理論解釋自己的政治體系,但外界只有一個簡單定義——軍政府。
2011年1月31日,前一年選出的緬甸聯邦議會在首都內比都召開第一次會議。三天后,時任總理的登盛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2月4日,來自議會上院“民族院”和下院“人民院”的664名議員進行投票,登盛以408票當選總統,成為近50年以來緬甸第一位選舉產生的國家元首。
就任之初,登盛提出政治開放、民族和解、消除貧困等一系列施政措施,卻沒有得到積極回應。畢竟,登盛政府30名部長中有26名來自軍隊,國防部長、內政部長、邊境事務部長三個掌握武力的職務,仍是前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主席兼國防軍總司令丹瑞大將所提名,議會當中也有166席固定屬于軍人。雖然登盛和軍人出身的內閣成員都已退役,但外界仍視為軍政府披上了民選外皮,甚至因新政府在4月1日開始運作,而稱登盛的舉措為“愚人節改革”。
登盛是否在愚弄民眾?五年間答案逐漸清晰。
新聞界首先感受到變化,議會議程和會議討論內容逐步公開,議員批評政府的發言被允許報道。外國記者采訪議會、議員的申請都得到了批準,包括NHK、美聯社在內的外國媒體終于可以在緬甸設立常駐記者站。

新政府執政當年,解除了對商業、娛樂、體育等類別報章雜志的出版審查,開放了封鎖多年的BBC、VOA等媒體網站,Facebook、Twitter等自媒體也可以登錄。出版審查與注冊局局長丁瑞在2011年10月接受采訪時表示,“審查機構與我們的民主實踐是不相容的”。10個月后,緬甸政府宣布廢除實施了48年的出版物審查制度。成為末代審查官的丁瑞面對質疑時回應“不會掉頭的”。
與放寬媒體管制同步進行的是結束政治犯指控。2011年,登盛兩次簽署大赦令,一批知名的政治反對派被釋放出獄。2013年最后一天,總統府發言人耶塔表示,“我很高興地告訴大家,總統履行他對人民的承諾,因為到2013年結束前,將不再有政治犯”,緬甸最后5名政治犯在當天被釋放。
緬甸民主運動的象征人物昂山素季,和她領導的全國民主同盟也得到了更大的活動空間。登盛就任之后,政府高層頻繁與昂山素季接觸,討論合作事宜。2011年8月19日,登盛與昂山素季進行了一個小時的單獨會談。三個月后,登盛批準修改《政黨注冊法》,取消有服刑經歷者不得參與政黨等諸多限制。前一年因為抵制議會選舉、拒絕重新登記的民盟正式注冊,獲得了合法的政治地位。
改革的影響充分體現在2012年議會補選當中。來自17個政黨的160名候選人競爭45個議席,結果民盟獲得其中43席,一舉成為議會第二大黨,昂山素季也以仰光省高穆選區人民院議員的身份進入議會。登盛擔任黨主席的執政黨聯邦鞏固和發展黨,在2010年議會大選時橫掃76.4%的席位,這次只有1名候選人成功當選。
被問及昂山素季是否會成為總統時,登盛回答“昂山素季是否能夠成為國家領袖取決于緬甸人民的意愿,如果人民接受她,那么我也將必須接受她”。昂山素季也充分釋放善意,2012年9月,她對媒體評價“登盛總統出臺的改革措施,使我們建設民族國家的任務——為每一個居住在緬甸的人提供和平、富足及法律規定的人權保護——成為可能”。
新政府逐步獲得外界認可,歐盟、美國等國家陸續解除了對緬甸的大部分經濟制裁,日本也恢復了自2007年本國記者在緬甸遇害后停止的經濟援助。2012年11月,希拉里·克林頓成為56年來第一個訪問緬甸的美國國務卿。次年11月,奧巴馬成為首位訪問緬甸的美國總統。登盛則在2013年5月成為47年來首位訪問美國的緬甸國家元首。2014年,緬甸在加入東南亞國家聯盟17年后首次成為輪值主席國。
然而,改革并非一帆風順。新政府登臺時宣稱“三年內緬甸可以完全解決少數民族武裝問題,實現全面持久的國內和平”,五年間,政府雖然與撣邦、孟邦、克倫、克耶、若開、欽等民族地方武裝達成了和解協議,但戰亂依然存在,2015年2月爆發的果敢武裝沖突便是最顯著的一例。
緬甸在解除制裁和改革體制的推動下,吸引了超過百億美元的外來投資,國民人均生產總值突破1700美元,但在全球經濟下行的局勢下同樣面臨重重難關。登盛政府面對議會、媒體和民眾前所未有的輿論壓力,如何處理好與傳統貿易伙伴中國在基礎建設、資源輸出方面的矛盾,也成為新的難點。
大選之后,登盛沒有完成的一切,都被視為謀求連任失敗的原因。但在2016年的緬甸,政治生態已經與五年前截然不同。聯邦鞏固和發展黨承認敗選的聲明、軍方表示不會干涉政治的宣言和登盛身穿袈裟的照片,都首發于Facebook這個曾被他們視為洪水猛獸的網站上。
軍政府的道路
“在選舉中參選的所有政黨,無論勝利還是失敗,都要繼續為國家做出貢獻。”敗選之后,登盛在議會向全國民眾發表了在位時的最后講話,并承諾向下屆政府進行移交。對言必稱改革的他而言,實現執政黨和平輪替,稱得上是“求仁得仁”。
登盛并不是孤身一人的改革先鋒,而是軍人集團謀求變革的代言人。在他執政的最后時刻,仍然強調這是按照“七步走的民主路線圖”實施的既定國策。這正是2003年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主席丹瑞大將提出的政治改革構想。
軍人希望選出一個穩固有力、符合軍隊利益的政府,卻不信任來自民間的政治社團。軍政府對選舉合法性的認可與保守的政治態度、對軍隊執行力的自負混雜在一起,使整個國家在政治上進一步退兩步,跌跌撞撞走了二十多年。
緬甸國防部長奈溫在1962年發動政變上臺,以其“社會主義綱領黨”一黨執政的方式,推行“緬甸式的社會主義”。但到1988年,緬甸陷入嚴重經濟危機,發展停滯、物價飛漲、各地接連爆發示威和沖突。盡管奈溫被迫宣布辭職,仰光還是在8月8日發生了軍隊與示威民眾的流血沖突,死亡二百余人,全國都陷入反對政府的亂局。1988年9月18日,緬甸軍隊總參謀長蘇貌大將宣布軍隊接管政權,成立“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隨后,委員會頒布法律,開放政黨注冊,并承諾在1990年5月舉行大選。從英國回緬甸探親的昂山素季在這場變革中應時而起,成為新注冊的233個政黨之一、擁有200萬成員的全國民主聯盟總書記。綱領黨也改為“民族團結黨”投入大選。
軍政府忌憚昂山素季巨大的影響力,在1989年7月以煽動騷亂的名義將其逮捕。但在如期舉行的大選中,民盟依然橫掃392個議席,成為新議會第一大黨,即將按照臨時憲法的規定推舉總統、接管政權。與奈溫交好的蘇貌原本希望將政權移交給更具有領導經驗的民族團結黨,對民盟的勝利嗤之以鼻。他借口臨時憲法存在缺陷,獲得38%選票的民盟不能以此為由代表全國人民執政,拒絕接受選舉結果,也將軍政府擺在了大部分民眾的對立面。1991年,軟禁中的昂山素季獲頒諾貝爾和平獎。
此后二十年,昂山素季一次次被釋放或者放松管制,又一次次因為種種事件被重新軟禁。軍政府為了控制昂山素季的影響力絞盡腦汁,甚至利用昂山素季丈夫病逝的機會試圖使她離開緬甸,遭到拒絕后也無可奈何。2009年,一名美國男子游泳潛入昂山素季的居所,軍政府以違反軟禁法令為由將昂山素季送上法庭,判處3年有期徒刑,結果在全世界引起軒然大波。軍政府最終選擇退縮,將她的刑期改為軟禁18個月。
對昂山素季的關押和對民盟等政治反對派的鎮壓,為緬甸帶來了歐美諸多國家的經濟制裁,加上軍政府缺乏經濟治理能力,緬甸經濟增長停滯。進入21世紀后,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仍然和1948年處于同一水平。
軍政府并非一成不變。1992年,國防部長丹瑞接替蘇貌,成為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主席、政府總理兼國防軍總司令。輿論認為,蘇貌時期的軍政府還是軍人集體決策,丹瑞則是獨攬大權的鐵腕人物,對昂山素季及民盟的嚴厲制裁變本加厲。
但緬甸的改革也在丹瑞的把控下開啟。1993年1月,軍政府召集國民代表大會,宣布起草一部實施多黨民主制,又要體現軍人主導作用的新憲法,很快陷入停滯。1997年,恢復法律和秩序委員會改組為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丹瑞仍然自兼主席。2003年8月,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拋出了“七步走的民主路線圖”,承諾恢復國民大會,起草新憲法,召開議會,選舉產生領導人,邁向民主國家。2004年5月,制憲大會如期舉行,但外界普遍不相信軍政府有結束威權統治的誠意,民盟也拒絕與軍政府合作,沒有人想到路線圖會在13年后成真。
與昂山素季同齡的登盛,正是丹瑞挑選實施路線圖最后一步的踐行者。在他登臺之前,與民盟同齡的軍政府也已經做好了鋪墊:完成了憲法、舉行了選舉、組成了議會,并在大選之前釋放了昂山素季。在登盛政府宣誓就職的同時,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停止運作,丹瑞大將同時卸去了國家元首和國防軍總司令的職務。
治國武夫的成長路

作為政治人物的登盛沒有突出的性格,沒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言論,被認為是一個溫和、保守甚至軟弱的人。同樣,他的早年人生經歷也并無奇特之處,和眾多緬甸軍將領一般無二:出身于中南部農村的緬族家庭,在軍事院校接受高等教育,擁有在中部、北部地區任職的經歷,成為將軍后轉入行政崗位。正因如此,他的經歷可以成為探尋緬甸軍政府高層人物成長歷程和行為模式的借鑒。
登盛出生于1945年4月20日,是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在他出生十多天后,英國軍隊進入仰光,日本人被逐出緬甸。但是,英國已經難以維持在緬甸的統治。昂山素季的父親昂山,正是推動緬甸走上獨立道路的政治領袖。
1948年1月4日,緬甸宣布獨立,登盛還不足4歲,而昂山沒有看到這一天,他在四個月前遇刺身亡。昂山期盼的獨立國家從建國這一天起就陷入政府軍與緬甸共產黨、克倫族武裝的內戰。隨后的十幾年間,緬甸政爭不斷,政府頻繁倒臺,經濟低迷不振,少數民族紛紛要求兌現《彬龍協議》關于民族自治的承諾,否則便要脫離聯邦。
1962年3月,國防部長奈溫率領軍隊發動政變,扣押總統、內閣部長和在仰光的民族領袖,解散議會和各個政黨,開始了“緬甸社會主義綱領黨”一黨執政時期。兩年后,19歲的登盛考入位于彬烏倫的國防軍事學院。這所學校創建于1955年,面向高中招收畢業生,被視為陸軍軍官的正途,相當于西點軍校之于美國陸軍。對于登盛這樣的貧苦人家子弟,考入國防軍事學院是唯一能夠免費受到高等教育的機會。
登盛于1968年從國防軍事學院第9期畢業,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少尉軍銜和陸軍11252號的官號,開啟軍人生涯。1988年軍政府接管政權時,登盛是緬甸中部第66機動師的一名少校,不久后晉升為中校營長。丹瑞大將登臺時,登盛已經完成陸軍指揮參謀學院的培訓,調任國防部上校高級參謀。1995年,50歲的登盛再度返回部隊,成為第四作戰指揮部準將司令官。
一般認為,登盛是丹瑞大將的親信。從他任職經歷來看,確實是在丹瑞掌權之后進入職務晉升的快車道:1996年,出任金三角軍區司令官;1997年,晉升陸軍少將;1999年,出任國防部軍務司長。
2003年5月,在頒布“七步走的民主路線圖”同時,丹瑞卸去兼任的總理職務,交給了和平與發展委員會第一秘書長兼國家情報局局長欽紐擔任。一眾將軍隨之調整職位,次第補缺,登盛成為和平與發展委員會第二秘書長,步入緬甸軍政府的領導層,并同時晉升為陸軍中將。
軍政府內部并非鐵板一塊,但這個封閉的政權爆發政治斗爭時,外界只能看到表象,卻難以了解其神秘莫測的內情。欽紐的總理擔任不到一年,便于2004年11月遭到撤職,他領導的國防情報局也遭到改組。其中原因,或傳欽紐的政治主張特別是與昂山素季談判的要求,遭到丹瑞反對;或說他的改革力度過于緩慢,且身涉妻兒干政與貪腐事件。2005年的大陸《東南亞研究》雜志上,研究東南亞問題的學者林錫星梳理各種說法,也只能做出“僅從目前獲得的信息,還很難判斷緬甸政治的發展。只能拭目以待”的判斷。
對于登盛,欽紐事件最大的結果是給了他晉升的契機。他接替出任總理的梭溫,成為和平與發展委員會第一秘書長。2007年3月,梭溫因白血病退出政壇,登盛代理總理,并于10月正式接任。

在登盛的總統任期內,同樣發生了難以說清的政治變動。2015年8月12日,鞏固和發展黨代理主席瑞曼和第一秘書長茂茂登被解除職務。外界的傳言,或說瑞曼等人以總統不能兼任政黨領袖為名,架空了黨主席登盛而遭到報復;或說瑞曼等人與民盟的密切互動,措施觸及了軍人集團的改革紅線。《南方周末》報道此事時也提出了難以回應的問題“吳登盛和吳瑞曼,到底誰是保守派,誰又是改革派?”
盡管接替丹瑞的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蘭,公開表示尊重選舉結果,但沒有人能保證登盛和軍人們愿意就此退出政治舞臺。昂山素季政權的未來,是否能脫開歷史格局的影響,仍需時間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