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自克里米亞入俄之后,烏克蘭危機一直成為國際新聞的焦點,圍繞著烏克蘭的未來,美、俄、歐各方勢力進行了激烈的博弈。對于普通人來說,烏克蘭危機的到來似乎有些突然,自冷戰(zhàn)結束后,這一地區(qū)一直比較穩(wěn)定,為何會突然成為大國博弈的角斗場,且在可見的未來危機不會消弭?
各方專家給出了不同的解讀,但如果不深入發(fā)掘這一地區(qū)的歷史,恐怕無法認清烏克蘭危機的根源和全景,也就看不到它的未來。中國社科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聞一先生的新著《烏克蘭:硝煙中的雅努斯》,將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千年的歷史恩怨層層揭示,讓我們看到了深埋于下的地火,是如何奔突并最終涌流于地表的。
烏克蘭是“小俄羅斯”嗎?
國內(nèi)的烏克蘭研究,一直是在俄羅斯歷史的框架之下進行的,而聞一先生以烏克蘭危機為切入點,從現(xiàn)實回溯過往,將烏克蘭這個年輕國家的“悠久”歷史如剝洋蔥一樣層層揭開,有時會讓你看得眼淚直流,因為歷史居然如此復雜,也如此不堪回首。
烏克蘭是個非常年輕的國家,十月革命之后才真正建立。二戰(zhàn)之后,烏克蘭在聯(lián)合國擁有席位,主要因為它是蘇聯(lián)的加盟共和國,而它真正的國家歷史,應該是從冷戰(zhàn)結束之后才開始。如聞一所說,烏克蘭如羅馬的門神雅努斯一樣,同時具備兩張面孔,一方面烏克蘭向西看,希望可以進入西方世界;另一方面,西方國家也試圖通過它進入俄羅斯。2014年爆發(fā)的烏克蘭危機,不過是這種歷史宿命的延續(xù)。
俄烏關系史中,最令人迷惑的莫過于基輔羅斯到底是俄羅斯還是烏克蘭的先祖,關于這部分的論述,作者放在了此書的后半部分,稍稍有些不合歷史學作品的編排,但并不影響其對基輔羅斯詳盡而深刻的考證,他解開了俄羅斯歷史上的一個大謎團。
“羅斯”是河道的意思,羅斯人就是沿河居住的部落。882年,基輔羅斯的建立被認為是俄羅斯國家的開始。然而,基輔羅斯當時并不是一個國家,更談不上共同的斯拉夫國家,即便到了12世紀,還沒有出現(xiàn)“基輔羅斯”這樣的說法。所以,關于基輔羅斯的爭議,并不是一個歷史問題,而是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斯大林欽定的《聯(lián)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就規(guī)定:從10世紀起,斯拉夫人的基輔公國就被稱為“基輔羅斯”。
基輔羅斯,可以說是俄羅斯和烏克蘭兩國共同的神廟,俄羅斯拿走了神廟中的經(jīng)書文存,而烏克蘭則留下了這座神廟遺址。為了構建現(xiàn)代國家的認同,俄烏爭奪基輔羅斯的遺產(chǎn),可惜,這座神廟卻從來沒有存在過。在基輔稱“公”的留里克家族,并不是土生土長的斯拉夫人,也不是沿河居住的部族,而是跨海而來的斯堪的納維亞人,也就是說,構成俄羅斯國家起點的那個統(tǒng)治家族,居然是外來的征服者。
就是這樣“虛擬的歷史”卻成為大俄羅斯主義的思想資源,俄羅斯的史學家以此構建了國家的歷史,基輔羅斯-弗拉基米爾羅斯-莫斯科公國羅斯-彼得堡羅斯,這樣也就確立了俄羅斯乃是基輔羅斯的繼承者角色。烏克蘭也被稱為小俄羅斯,然而,烏克蘭卻抗拒“小俄羅斯”這一標簽,而是認定烏克蘭才是正統(tǒng)。
俄烏關系最終變成了一個國家起源的問題,歷史就是一筆糊涂賬。恰恰在這個原點上,俄烏出現(xiàn)了不諧之音,如果烏克蘭成為獨立的國家,就不得不拒絕“小俄羅斯”的身份。
烏克蘭的苦難記憶
聞一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來描述十月革命之后蘇聯(lián)在烏克蘭的各種舉措,剖析了烏克蘭在蘇聯(lián)國家構建過程中的重要地位,但是揭開歷史的“紗布”,露出來的卻是血淋淋的過往。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烏克蘭人只是處于大國夾縫之中,即便在民族主義興起之后,有了民族的認同,他們也沒有辦法建立國家,大俄羅斯主義已經(jīng)深植于蘇聯(lián)領導人的意識之中。即便烏克蘭作為獨立的加盟共和國,也必須要服從于蘇維埃中央和俄羅斯的利益。在蘇聯(lián)建立之后的20年間,烏克蘭深深地嵌入到了蘇聯(lián)歷史之中,尤其是不斷出現(xiàn)的饑荒,構成了烏克蘭人的苦難記憶。
作為加盟共和國,烏克蘭成為一個國家,但是,基輔與莫斯科之間的關系并不是那么和諧,相反,烏克蘭只是蘇聯(lián)的邊疆地帶。在蘇聯(lián)建國的過程中,烏克蘭承擔了血與火的代價。烏克蘭是內(nèi)戰(zhàn)的戰(zhàn)場,除了鄧尼金的白軍之外,還有馬赫諾的起義軍,戰(zhàn)爭過程中暴力不斷螺旋上升,普通民眾成為戰(zhàn)爭的犧牲品。
除此之外,“契卡”在烏克蘭的肅反以及余糧征集制,對烏克蘭來說是一場浩劫。斯大林和托洛茨基兩位蘇聯(lián)軍政領導人的意見并不合,烏克蘭首先成為他們個人政爭的角斗場。在革命建國的思維之下,糧食的供應關系到政權的穩(wěn)定,在蘇聯(lián)領導人的思維中,烏克蘭是有糧食的,之所以征繳不上來,是因為富農(nóng)、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破壞,為了對付革命的敵人可以使用非常手段。
所謂的余糧征集已經(jīng)完全扭曲,成為把所有的糧食都要征繳上來。即便列寧知道這種殺雞取卵的征糧方式是不道德的,那又怎么辦呢?必須要保證蘇聯(lián)紅軍的生存,還有就是城市居民的吃飯問題,為了政權的生存而要犧牲掉烏克蘭的農(nóng)民。無論列寧時期還是斯大林時期,烏克蘭頻頻遭遇大饑荒,數(shù)百萬人被餓死,這片肥沃的黑土地居然無法養(yǎng)活自己的人民。
當烏克蘭成為獨立國家之后,這些苦難記憶就成為激發(fā)民族主義的作料。烏克蘭的內(nèi)亂不只是國家內(nèi)部的意見分歧,而是一場具有地緣政治意義的長期沖突。如聞一先生所言,“這里的沖突不是擦槍走火的沖突,不是小打小鬧的示警沖突,而是爭奪生存空間的血肉拼搏,是重分世界政治地圖的槍炮對壘,是孕育更大謀劃的硝煙彌漫。”
沒有邊界的博弈場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托尼·朱特說,現(xiàn)代的東歐國家是從俄國、土耳其、奧地利和德國等帝國的崩潰中降生的,這個過程至今仍未完成。東歐本身是由一系列否定詞構成的,它既不是西歐的,也不是俄羅斯的,所謂的“東歐”主要是歐俄之間的緩沖地帶。在近代幾百年的歷史中,幾大帝國和文明在此爭鋒,可悲的是,時至今日,東歐依然沒有形成固定的邊界。在書末,聞一先生展示了黑海沿岸地緣政治變遷的畫面,讀罷之后,有些意猶未盡之感。
烏克蘭危機既是烏克蘭的國家分裂危機,也是歐俄之間的地緣政治危機。對于俄羅斯來說,北約的東擴壓縮了俄羅斯的戰(zhàn)略空間,俄羅斯帝國數(shù)百年來的努力付諸東流。烏克蘭開始加入歐盟伙伴關系的進程之后,俄羅斯失去了與歐洲之間的戰(zhàn)略緩沖,其在歐洲的地緣處境還比不上17世紀,這對于俄羅斯來說是無法忍受的。布熱津斯基的那句名言,“沒有烏克蘭,俄羅斯只是個亞洲帝國”,也戳中了普京的痛點,這位以彼得一世為楷模的強勢總統(tǒng),居然面臨如此窘迫的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對烏克蘭來說,第聶伯河雖然是其境內(nèi)的一條河,但它同時是一條地緣政治的分界線。17世紀俄羅斯和波蘭就在這里爭霸,后來波蘭衰落,波蘭和烏克蘭就成為歐俄爭霸的戰(zhàn)場,而第聶伯河一直具有風向標的意義,俄羅斯能夠容忍的最小邊界應該止于第聶伯河,一旦對手越過這條河,俄羅斯必然會反擊,而俄羅斯最大的擴張邊界遠至柏林,這也超出了俄羅斯的能量,蘇東陣營的瓦解也是一種地緣政治的報復。
最讓俄羅斯感到恥辱的是克里米亞,1954年,當時的蘇聯(lián)領導人赫魯曉夫一高興就把這個半島劃給了烏克蘭。從1783年被俄羅斯吞并以來,克里米亞半島,尤其是塞瓦斯托波爾就成為俄羅斯走出陸地、走向海洋的象征。在很長一段歷史中,克里米亞和塞瓦斯托波爾的行政地位堪比烏克蘭,但是赫魯曉夫在俄烏團結的旗幟下,改變了克里米亞的地位。
沒有地緣政治意識的赫魯曉夫,沒有預想到有一天俄烏會分家,看來,赫魯曉夫還是幼稚了一些,也給普京帶來了麻煩。這是因果報應,還是地緣政治規(guī)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