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老鬼
《青春之歌》誕生前后
北京 老鬼
名作背后的故事
“名作背后的故事”是本刊自本期起開設的一個新欄目。所謂“名作”,大抵是經過了時間的淘洗和讀者、評論者的檢驗,在經典作品浩如煙海、文學新作層出不窮的情況下,依舊能被讀者惦念,被論者評說的作品。而這些“名作”最初是如何誕生的?它們在寫作過程中及發表前后,又經歷過些什么?我們意在通過當事人——作家本人及其親友、報刊或出版社編輯——的回憶,回顧它們的誕生過程,與讀者共享這種揭開謎底式的恍然有悟,同時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保留一份珍貴的史料。 ——編者
一
1950年,母親在養病期間,離開了單位,終日躺臥病榻,獨守空屋。在寂寞孤獨的日子里,冀中十分區血與火的抗日生活,過去那犧牲的戰友,時不時浮現在母親的腦海:
老馬的搭檔,霸縣縣委書記高均被俘遇難;
賣豆腐的新城縣縣長楊鐵,在地道里犧牲,后被敵人割下頭顱懸掛;被俘后,把衣服片塞進喉嚨,自殺殉國的三聯縣縣長胡春航;被俘后,靠一根筷子結束生命的二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譚杰;送給自己一塊懷表的區長王泰,戰死在磨坊;
喜好文學的敵工部副部長李守正,被敵人包圍,飲彈自盡;
多次陪自己下去工作的區委書記呂峰被俘犧牲;
在敵人面前寧死不屈的婦救會干部任霄,也是一位喜歡文學的戰友;
還有小青年倉夷,《晉察冀日報》的戰友,鑲有兩顆金牙。1946年3月8日他給母親拍下了有生以來最好的幾張相片。五個月后的8月8日,在大同被敵人抓住并用刺刀捅殺,年僅二十四歲。
……
1950年10月13日,母親在日記中寫道:
一個人坐在收音機旁收聽音樂,無意中聽到一個外國女人報告什么,我停下了,當一個男同志翻譯后,知是蘇聯少年先鋒隊的事跡。我注意地聽了起來。那些英勇的、忘我的蘇聯少年先鋒隊的愛國行動,使我激動了。我自然地想起抗日戰爭時,我們也有多少兒童為保衛祖國而英勇獻身。我又想起了多少群眾,多少干部、戰友,犧牲自己,保衛祖國的行動。不知怎么的熱淚竟奪眶而出。于是決定把它寫出來,把這部作品獻給那些為祖國而犧牲自己的勇士。這思想像命令似的在我的心里響著。一些人影在腦際里翻騰……
母親暗下決心,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把這些烈士們的形象再現出來,永留人世。1951年6月9日,她在日記中說:
這兩天,我有時忽然想,身體總是不好,干脆來個燈盡油干,盡所有力量寫出那長篇小說來,然后死就死了,也比現在不死不活,一事無成的好。這是孤注一擲的想法,當然不對。可是這種養病的生活,實在煩人。
1951年9月,在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后,保爾·柯察金身患重病寫書的舉動大大鼓舞了母親。她想先大膽寫吧,因為等身體好了或各方面都準備好了再寫,是沒日子的。她對自己說:不要總這么怯懦,成天醞釀呀,思索呀,準備呀,就是不動筆。保爾一個瞎子、癱子都能寫,我還猶豫什么呢?
在疾病纏身的情況下,她開始動筆。9月25日那天,她草擬了全書提綱。最初的名字叫《千錘百煉》,后改為《燒不盡的野火》。
自從一開始寫,她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己所創作的那個虛幻世界里了。全部精力被吸引進去,對疾病的注意力轉移了,身體反而變好。不過她還是很注意,怕犯病影響寫作。為防止腿病,她想起了抗日戰爭中睡在老鄉的熱炕上,關節炎從沒犯過。她就花了幾十塊錢,請人在小西屋里盤了個熱炕,有鋼絲床不睡,她卻非要睡在土炕上。
花了十多天的時間,她終于修改完成了全書的提綱。
以后,母親每天上午大約寫兩三千字,用四五個鐘頭,再多便支持不住。她常常下午頭痛,胃也不舒服,只能斷斷續續地寫。她頭疼得厲害時,也懶得告訴別人。她不愿意讓人感到:楊沫,你這個人怎么病這么多!
因為天天忙著寫作,她不經常記日記了,擔心寫日記耗費去寫作精力。
該去看病時,她也常常不去。因為一去半天,回來累成一灘泥,什么也做不成。她舍不得離開寫作。自從開始動筆寫長篇以來,她暗淡的病號生活有了一點快樂,她能把潛伏在內心深處的話說出來,感到了無比愉悅。
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有顧慮:如果組織上知道自己沒上班工作,卻在家里寫東西,會如何看待呢?能否了解這是在休養中不得已的行為呢?這樣的寫作,算不算是個人主義,干私活呢?
到了年底的時候,母親已寫了七萬五千字。她似乎和保爾抱有同樣的心情,覺得自己的生命快到頭了,必須抓緊時間把作品寫出來,做一點有益于革命的事。
她的身體時不時地出毛病。有一次,她的頭痛起來,徹夜難眠,竟忍不住哭出聲。在深夜中,一個成年女人的哀號令人悚然。
為了治病,1952年春天,她連著幾天到協和醫院看病,請林巧稚大夫給她會診,林說她剩下的一個卵巢已發生變化,變成了一個腫大的硬塊,沒有任何功能。由于缺乏內分泌才發生了各種病癥,這是沒辦法挽救的,只有適當的人為補充各種內分泌。因此,有一陣子,她幾乎要天天打荷爾蒙,不打就支持不了。
到了1952年6月,書稿完成了十五章。
在寫作的時候,她也曾懷疑過:自己費了好大力氣寫的東西是否有價值?動筆后,才發現很多事情自己體驗不深,很多基本的材料都不全,這能寫好嗎?接著而來的是失望、泄氣、難過。后來她想起了解放軍戰士高玉寶,文化很低,認的字遠不如自己多,不也寫成了自傳體長篇了嗎?人家能行,自己為什么就不行?她又想起了保爾·柯察金,一個雙目失明、癱瘓在床的重病號都寫出了長篇,自己四肢五官都健全,還寫不出來嗎?若真寫不出來,那就只怨自己是笨蛋一個。
這年7月底,組織上決定讓母親到北戴河休養。
母親非常興奮,她從小就喜歡海。在北戴河的住處緊靠海邊,是一座美麗的花園。她一個人睡在寬敞的房間里。夜半醒來,能聽到大海持續的有節奏的波濤聲,她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也就是這個月,十七歲的她,只身跑到北戴河的南大寺找哥哥,住在放有棺材的破廟里。那時候,她是為了逃避母親包辦的婚姻,離家出走,卻因總找不到工作,生活困窘,感到走投無路,曾想到了死。而現在,雖然快四十歲了,舊地重游,卻一掃凄迷之感。她作為老干部療養,好吃好喝,能在這里住兩個月,多么幸福啊!這讓她對人生充滿了希望。
她像個孩子似的,成天在大海邊玩,笑呀,跳呀,她感到大海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它那么大,氣吞山河,又那么安靜,如泣如訴。它堅韌不拔,無休無止地奮斗,向目標奔跑,一波一波撲向海岸……
在北戴河期間,她一方面用海水和熱沙治關節炎,一方面仍舊寫著自己的長篇。這一段時間,她感覺特別好,文思如潮,進展極順利。她后來說在海邊寫文章特別出活兒,都是一氣呵成,從不需要修改。
秋天回到家后,她繼續寫。到1952年10月,初稿輪廓已經完成。
這年秋天,《新觀察》發表了她的中篇紀實小說《七天》。這是為了紀念戰友——原二聯縣八區委書記呂峰而寫的。抗日戰爭馬上就要勝利,呂峰卻犧牲了,實在可惜。在七天的地道戰中,同志們渴了喝自己的尿,餓了吃腐爛的死小豬。
《七天》在讀者中反應很好,《新觀察》準備出單行本,還請來阿英同志親自為母親修改。這是繼1950年出版《葦塘紀事》之后,母親寫作事業上的又一成就。
母親沒有單位,總在街道過組織生活,接觸的都是一幫街道婦女、三輪車工人、小商小販等。時間一長,她感到消息閉塞,什么文件都看不見,什么會議都參加不了,水平難以提高。父親當時在國務院文委辦公廳任副主任,通過父親與電影局領導協商,1952年底,母親正式調到了文化部電影局的劇本創作所當編劇。關露、王瑩、顏一煙、海默、柳溪等作家也都在這里,成為她的同事。
母親到創作所之后,遇見這些文學人才,如同從小屋里到了大操場,視野開闊,耳濡目染,藝術見解和寫作技巧都大有提高。她的精神緊張而愉快,天天上班、身體也支撐了下來。在電影劇本創作所的本職工作就是寫劇本。母親想首先要干好本職工作,自己的小說先放一放,等以后再寫。
進入1953年后,隨著3月5日蘇聯領導人斯大林去世,母親的神經受到一次大刺激。那一段日子,母親見到的所有黨員、干部、群眾都在哭泣。母親也哭腫了眼睛,她甚至曾起過一個念頭——拿自己的生命換得斯大林同志多活幾年,哪怕幾天也好啊!母親參加了蘇聯大使館的吊唁,還參加了3月9日下午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八十萬人追悼大會。沉重悲壯的《國際歌》,回蕩在北京城上空。
可能是過于疲累和悲痛,母親的神經性疼痛突然發作了,她全身骨頭疼,尤其是雙腿和雙肩痛得不能動,只好請病假,回家休息。但歪打正著,這樣,她又有時間來修改自己的稿子了。利用這次病休,她集中干了幾個月,把長篇的初稿完全弄出來,還曾給創作所的同行林杉和其他領導看過,結果受到肯定,并讓她改編成電影劇本。林杉當時曾創作了《呂梁英雄傳》《劉胡蘭》等劇本,有些名氣,后又創作劇本《上甘嶺》《黨的女兒》等。
母親信心大增,計劃1953年9月底完成初稿。
由于糧食實行統購統銷政策,農村的阻力很大。中央認為這是兩條道路的斗爭,指示中央各單位都要下農村幫助農村整改。母親放下快要完成的稿子,來到了北京通縣田家府村,參加統購統銷的蹲點工作。每天,她和村干部們一起開會,研究工作,經常組織老百姓討論學習,給農民群眾講解政策。她的寫作完全停止了。直到1954年春天,才結束農村蹲點,回到北京。
母親的身體時好時壞,只要能寫她就抓緊時間寫。又過了一年,到1955年4月底,《燒不盡的野火》即《青春之歌》才全部完成。全書大約三十五萬字,費時三年零七個月。
二
《青春之歌》的出版非常不順。
1955年春天,中國青年出版社聽說母親寫了一部反映20世紀30年代青年學生走上革命道路的作品,便要去了這部書稿。但編輯看完后,拿不定主意。想來想去,他們提出,要母親自己找一個名家給看看,若肯定了這部稿子,就馬上出版。
當時,母親默默無聞,僅是個一般編劇,根本不認識名家,就由妹妹白楊介紹,一同找了陽翰笙,托他看這部稿子。陽翰笙曾是總理辦公廳副主任,當時是中國文聯秘書長,日理萬機,但陽還是答應5月15日開始看這部書。
母親5月3日出差在上海,她讓妹夫蔣君超看了稿子,蔣對稿件的評價較高,還表示愿意改編成電影劇本,認為小說后半部比前半部好。之后母親又到廣州,采訪青年學生,為寫劇本搜集材料。后因開展反胡風運動,單位讓立即回來,6月底母親返回北京。
此時,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肅清胡風反革命分子的運動。8月,母親擔任了文化部京滬調查組組長,去南京、上海外調,又出差了兩個多月。
母親一直惦念著自己的書稿,這期間,她曾幾次給陽翰笙打電話,問看完了沒有。陽翰笙一直沒顧上看,拖到了12月9日,他有些不好意思,對母親說,實在太忙,沒時間看,他可把稿子介紹給中央戲劇學院教授歐陽凡海看。歐陽凡海早年留學日本,1937年冬就到了延安,曾任“魯藝”的文學研究室主任以及華北大學教授等,是研究魯迅著作的專家。
母親在征得青年出版社的同意之后,就答應了由歐陽凡海審閱這部稿子。
那時母親心里很煩,來創作所三年了,還沒有寫出一個劇本來,這成為她一個很沉重的精神負擔。別人一部作品還沒有寫完,報紙上就大登起來(如秦兆陽的《兩位縣委書記》,在北京日報上連載了好幾天),而自己的書稿寫了四年,經過多少遍的修改,距當時已完成八個月了,還沒有人看,這令她惆悵。
一個多月之后,到了1956年1月27日,歐陽凡海看完書稿,給母親寫了一封長達六千字的信。對書稿肯定了兩點:一是語言簡練,結構活潑而緊張;二是其中一些人(如盧嘉川、王曉燕、兩個鐵路工人、白莉萍、許寧等人)寫得相當成功。但是他又指出了許多缺點。最成問題的是作者對主人公林道靜的小資產階級意識未給予足夠的分析和批判,其次是江華和戴愉兩人還有許多地方要重新改寫,對“左”傾機會主義揭露得不夠。
這封長信,大部分是分析手稿的缺點,優點只稍稍點了一下。
乍一看,母親有些失望,但后來平靜下來。起碼,自己塑造的盧嘉川這個英雄人物是成功的。只此一點,她就知足了,畢竟沒有白費力氣。母親最熱愛他,這是母親理想中的英雄和愛人。別人竟也能喜歡他,給母親帶來了莫大安慰。而林道靜的一些缺點,也正是母親自己的缺點。母親承認自己有這些毛病,認為凡海同志的許多意見是正確的,但也對一些意見持保留態度,比如對揭露“左”傾機會主義的問題,就有不同看法。
專家的意見等于基本否定了這部作品。母親給中國青年出版社打電話,想再與責任編輯張羽交換一下意見,卻一直沒有回應。看來,老專家的意見,對中青社起了作用。母親的這部書稿被他們放進抽屜,坐了冷板凳。
1956年3月《人民文學》登了林杉同志的劇本,對母親是個刺激,她聯想到海默也寫了不少東西,光電影劇本就五六個,還寫有小說《突破臨津江》,可是自己有何成就?啥也沒有,光禿禿的零蛋!于是,她十分自責,感覺壓力特別大。
就是這年3月,電影局劇本創作所正式解散,母親和海默等分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做編輯。接著袁文殊找母親,讓母親當編輯處副處長,主管政治和支部工作。母親因為身體原因沒有答應。她的身體確實糟糕。1956年2月1日,她在日記中寫道:
我應當老實承認,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懦弱——在病面前,它也在考驗著我的意志。近來常常在夜間,猛地醒來的剎那,我忽然感到死的恐懼。它是那樣尖銳地折磨著我,我留戀著世界,我怕死。
她的肝部老是難受。4月26日那天,母親的右肋下面,肝臟部位突然劇烈地疼起來。正巧前兩天,她看了一本醫學雜志,上面說肝癌的特點是肝部劇疼。死的恐怖立刻抓住了母親,她無比絕望。晚飯后,痛得更劇烈,以至于雙腳冰涼,全身沒一絲力氣。這時,她不得不告訴父親,讓他要車去醫院。
父親一聽,愣住了,忙問母親詳情。母親面色慘白,說以前肝部從沒這么疼過,恐怕兇多吉少,得了肝癌。父親有些慌了,眼里噙著淚,趕忙打電話要車。
等車的時候,母親倒不恐慌了,她平靜了下來,迅速回想了自己的這一生,覺得自己雖然犯的錯誤不少,但基本上是個好人。她暗暗做出決定,若到醫院診斷出是肝癌,就吃安眠藥自殺。她準備好了一瓶魯米納。
到了人民醫院,母親下車后連路都不能走,是用有輪子的小床推進去的。
但出乎母親意料的是,醫生檢查了半天,什么病也沒查出來。
母親很直截了當地問,是不是肝癌?
大夫說不像是。母親的精神立刻輕松了許多。大夫觀察了一段時間后,當夜就叫母親回了家。她吃了一些鎮靜藥,小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仍然疼。國務院的沈大夫介紹母親去協和醫院,檢查了一天,內科、外科都搞不清是什么病,最后婦科大夫勉強說是盆腔炎,給打了許多天的盤尼西林。雖然沒搞清楚是什么病,但起碼不是癌,母親放了心。她松了口氣說:總又可以多活幾年了。
也是在4月26日母親犯病這一天,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藝術上要“百花齊放”,學術上要“百家爭鳴”。
報紙廣播立刻開始宣傳“雙百”方針,聲勢浩大。一時間,出版空氣變得十分寬松。母親在沮喪中,看到了一線希望。她就與張克聯系,想把書稿請老戰友秦兆陽看一看。
1942年母親在華北聯大文學系學習時,秦兆陽是美術系的教員,彼此當時就已認識。從1943年起,兩人都在冀中十分區工作,秦兆陽擔任過黎明報報社社長,母親后來在《黎明報》做編輯,兩人關系變得密切。他的愛人張克,還是母親介紹的。自從進入北京后,秦兆陽的名氣越來越大,而母親卻還是個一般干部。從1949年到1952年,母親曾去看過秦兆陽幾次,可不知何故,他一次都沒來看過母親。母親很敏感,以后就不大找他了。所以當青年出版社讓找名家給看看稿子時,母親找了陽翰笙,沒去找秦兆陽。
1956年春,母親把稿子給了秦兆陽,請他過目,如無大問題,拜托他把稿子介紹給作家出版社。過了些天,秦兆陽來了電話,說稿子看過了,挺好,沒什么大毛病,已經把稿子轉給了作家出版社。
秦兆陽當時是《人民文學》雜志的副主編,他的話有分量。作家出版社果然非常重視,經過認真閱讀后,認為這部手稿是一部重要作品,想盡快出版。5月底,責任編輯任大心把此消息通知了母親,并表示只需對一兩處地方做些修改即可——因為要落實毛主席“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政策。
但事情發展到現在,母親并不著急發表。她根據歐陽凡海的意見,認真寫出了一個修改方案。任大心把修改方案拿回去研究了之后,同意了母親的意見,也認為還是爭取能修改得好一些。
任大心對母親的要求是當年6月20日以前改好。為表誠意,作家出版社還預支了母親一千塊錢稿費。
母親的體力發生了奇跡,她竟能每天工作五六個小時,這樣改了二十多天,如期在1956年6月20日前完成。全書約四十萬字,書名最后定為《青春之歌》。
“百花齊放”的政策提出后,中國青年出版社又想起了母親。編輯張羽給母親打來電話,問稿子修改得怎么樣了,一聽說作家出版社要出,他們急了,匆匆忙忙找到母親,表示他們最先拿到這部稿子,答應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出書。母親說恐怕作家出版社不同意,請你們和作家出版社協商。果然,作家出版社堅持要出。最后任大心找到母親,請母親定奪。母親覺得還是在作家出版社出好。這是老秦介紹的,又那么熱情和重視,還預支了錢不好推脫。
于是,《青春之歌》這部書稿,就從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手中溜走,進了作家出版社。但是交稿后,離真正出版仍有一段漫長的路。
到了這年8月中旬,小說還未付排,因為責編任大心搞審干工作去了,其他人插不上手。母親的身體又犯了病,思想很苦悶。她想,自己的病這樣多,怕是活不了多久,擔心看不到自己的書出版了。
她愛胡思亂想,末日的感覺、死的影子經常盤旋在腦海,結果心情壓抑而緊張。她承認,自己的精神有些不正常,本來抗戰前后,自己是一個脾氣溫和、心情豁達、不計較小事、對人和藹可親的人;自從動了兩次宮外孕的手術,過早摘除了卵巢、子宮,性情就變了,變得那么煩躁、易怒、憂郁,為一點小事就難受得不得了。什么死呀、活呀、病呀、疼呀,整天想的就是這些。不用說別人,連自己都討厭自己。
11月1日夜里兩點,她突然被劇烈的肝疼驚醒,滿頭冒冷汗,直到早晨仍一陣陣劇痛。父親要出國,住到了西郊賓館。母親打電話把他叫了回來,要車去協和醫院掛急診。檢查結果白血球只九千多,不是急癥,只好回來。
父親出國去蘇聯了。母親自己一個人忍受著劇痛。她在11月5日的日記中絕望地說:
在我劇痛不止的十多個小時內,我更加感到人生的美好,生活的美好。我是多么不愿意死啊!我深情地看著墻上掛著的《月夜》照片,看著燦爛的陽光和窗臺上的盆花,看著寫字臺上的報紙和書籍。我想我就要和這一切告別了,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母親依舊懷疑自己得了肝癌。
一位大夫經過仔細分析后,告訴她,肝癌是持續性的疼,她卻是陣發性的,說明她并沒有肝癌的征兆,她的精神這才好了一些。
1956年12月初,母親又給作家出版社打電話,詢問稿子出版的事,作家出版社回答說因為紙張緊張,恐怕要拖延。
母親一想起這部書稿遲遲出版不了,心里就煩。再加上去年所有編劇都提了級,唯有她沒提,說她沒寫出劇本。事業、工作、身體都那么艱難、不順利,她心里有點冒火了。12月底,母親又給出版社打電話,詢問稿子出版日期。編輯回答:因題材新穎,這部稿子肯定出,但是否延期,還不能肯定。母親在日記中說:
看樣子,書出版的可能性還是大……真他媽的,天下事,總不像你想的那么痛快。(1957年12月21日)
這是母親所有日記中,我發現的唯一一次臟話。
到了1957年1月18日,任大心來電話告訴母親,因為全國紙張缺乏得厲害,《青春之歌》今年不能出了,要到明年才能出。
母親心中不快,去找了秦兆陽,詢問既然缺紙,可不可以少印一點,把書先弄出來呢?老秦說,情況確實如此,趕到了這個時候,誰也無能為力。他說《人民文學》每期十九萬冊都不夠賣,可現在因缺乏紙張,每期要少印三萬冊。
于是母親給責編任大心寫了封信,表示趁這個機會還想再做些修改。這一拖就是一年,也太長了。她想等責編來送稿子的時候,問問情況,甚至想到給周揚同志寫封信,反映一下這個意見。(見1957年1月19日日記)
到了2月19日,任大心把手稿送給母親。據他說,副社長樓適夷看了這部稿子后表示,如果楊沫同志把小說改好,下半年一定出,已為這部稿子留下了四十萬字的印刷空間。
這時,海默告訴母親,青年出版社的蕭也牧①曾對他說,如果作家出版社不出楊沫的稿子,我們出。在那幾天前,柳溪去找蕭也牧談書稿時,蕭也說,請轉告楊沫同志,要和作家出版社談好,砸死,如果他們不出,我們出。
母親因此稍微放心了一些。但她內心深處還是苦痛不堪,在日記中說:
這是因為書出版有望了?還是生命的回光返照?看我的面色總是紅紅白白很健康的樣子,可是內里,我總有死的預感。因為我常想到母親是四十七八歲死的,我也快到這個年歲了,而且渾身上下這么多病。(1957年2月19日)
1957年3月,父親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碰見了陽翰笙。陽詢問了母親的稿子,還很關心。母親得知后,給他寫了封長信,講了手稿遲遲不能出版的苦悶。
過了兩天,陽翰笙給母親打來電話說,他可以和樓適夷說說,催一催,勸母親別著急。母親又打電話給出版社,他們說情況無變化,不過意思是讓母親把稿子再從頭到尾抄一遍,那冷冷的口氣讓母親有些難以忍受。她當即表示,亂的地方可以抄抄,整個抄,沒有必要。(見1957年3月27日日記)
到了6月份,當母親給任大心送稿子時,他又說:現在已有四部長篇要付排,你這部擠一擠,也許能擠得下。言外之意,也有可能出不了。母親當即表示:你們應當講信用。
明明說好了下半年出,為什么又把別人的四部書稿放在自己前面出?母親越想越生氣,就給作家出版社一把手王任叔(巴人)寫了封信,發泄了不滿,講明出書要守信用。結果起了作用。當母親再次打電話問任大心時,他表示今年肯定出書,還問母親寫不寫序?母親說不,能出就行了,不用序不序的。
當時出一本書周期最快也要半年,即6月底付排,要12月底才能出版。
但母親終于放心了,這年夏天,她又去了北戴河,在海邊度過了一個夏天。望著白浪滔天的大海,她激動、凄迷、感慨萬千。
1957年10月初,作家出版社寄來了《青春之歌》的校樣。母親很快改完,交給了出版社。任大心告訴母親這部書稿已交由王仰晨負責,但王仰晨最近會議很多,暫時沒有時間看。
這時,正是“反右”的高潮,各單位都很忙碌。中宣部召開了一個黨員作家會,母親看見了魏巍。可很多人如丁玲、馮雪峰、羅峰、白朗、秦兆陽、田間等都沒有出席。原劇本創作所所長王震之因為怕被定成“右派”,臥軌自殺。母親聽說后非常驚訝……
肝疼還在折磨著母親。在協和醫院檢查了兩年,依舊查不出是什么病。她突然想起了當年在十分區給她治好了黑熱病的那位姓勾的大夫。當時只吃了三劑藥,立即見效。也許這老頭兒能治好自己的肝病。
為此她坐長途汽車到了固安縣的牛駝,父親當年的警衛員趙文元就住在那兒,趙陪她找到了那老頭兒。這人外表上看有七十多歲,頭年剛剃掉小辮兒。他的配方還保密,不告訴你是什么藥,但母親相信他,因為在1939年,他真的救活過母親一條命。
吃了勾老頭的藥,當時沒什么效果,但母親回到北京后,身體是有些見好。而這時,老戰友秦兆陽卻病倒了。在“反右”斗爭中,他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被正式戴上“右派”帽子,撤了職,開除黨籍。
如果沒有秦兆陽出面,《青春之歌》這部書稿還不知要坐多久的冷板凳。除了母親,他還發現和扶植了很多著名作家,如峻青、白樺、王蒙等。現在《青春之歌》就要出版了,秦兆陽卻被發配到廣西,下基層改造。在漫長的改造歲月中,在《青春之歌》炙手可熱的時候,他從沒向人講過他對《青春之歌》出版所起的作用。
母親很幸運,這部曾被專家基本否定的手稿幾經周折,終于在1958年1月出版。
母親十分感激秦兆陽,“文革”中曾私下對馬聯玉說過不下幾十次,是秦兆陽幫助《青春之歌》出版的。
三
1957年年底,《北京日報》女記者田藏申打來電話,說她從作家出版社那兒獲悉《青春之歌》即將出版,因為這是寫北京地區革命斗爭的,《北京日報》想摘引其中一部分連載,希望母親能夠同意。
這是第一家媒體因為《青春之歌》找到母親。
小說還沒有出版,記者就找上門,讓母親沒有料到。據這位女記者說,她粗粗看了一遍,非常感動。
母親同意了,但她不知道自己這部小說能不能被廣大群眾接受。
1958年1月1日,《北京日報》的“新書介紹”欄內,登出了《青春之歌》即將出版的消息。同時提到的還有李劼人的《大波》和瑪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
從當年1月3日起,《北京日報》開始連載《青春之歌》。連載一周后,田藏申告訴母親,還沒有收到讀者來信,但報社的同志們反映較好,都挺愛看。
與此同時,歷經數年坎坷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終于在北京各新華書店公開發行銷售。母親緊張地等待著群眾的反映。她很怕讀者不歡迎,徒勞一場。
還好,有了一點好的反響。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去找了《北京日報》,說這部小說很不錯,想把它改編成劇本……
就在大功告成的時候,想不到單位領導卻突然點名批評了母親。
那時正趕上北影廠開展“雙反”運動。1958年1月31日,星期五,在全廠數百人參加的動員大會上,副廠長何文今點了母親的名說:楊沫同志幾年沒有寫成一個劇本,可是卻寫了一部四十萬字的小說……
言外之意,母親只顧個人成名成家,不搞好本職工作。
母親乍一聽后,感到非常愕然。林藝同志也覺得很意外(因她已退出領導小組)。母親怎么也想不通北影廠為何把她當成了一個錯誤典型,點名批評。
她仔細回憶了這幾年的所作所為,提筆列了一個工作表,向北影廠的林藝和魯軍說明了情況。這兩位同志也都認為楊沫沒出劇本,不該負多大責任。
但是也有人寫大字報,附和廠領導的說法,指責楊沫拿著國家的工資,不寫劇本,卻給自己寫小說。這是母親參加革命以來,頭一次在大會上被點名批評。她確實想不通,于是寫了一張小字報貼在北影廠,羅列實例,反駁了對她的指摘,以正視聽,原文如下:
我是1952年11月17日來劇本創作所工作的。到1958年1月底,共是五年零兩個月多一點。在這期間我都作了些什么事情,列表如后,并附幾點說明,以便同志們看得較清楚。
一、我的小說是在1950年養病期間醞釀的,1951—1952年來創作所前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寫成,并不是搞劇本工作之后才寫的。
二、小說在1954年冬已交到出版社,一直在兩個出版社中間(中青、作家)滾了三年多。這三年多內,我只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修改過它。
三、后面表中所說的會議時間,都指的是不能再做其他工作,需要用全部時間投入的會議。
四、我一共創作過三個劇本,三種題材的醞釀,但其中有兩個(《羅漢錢》和合作化劇本)剛做好了各種準備工作(如下去生活,搜集材料,寫出梗概),領導上卻又不許再做下去,而又分配去搞其他題材,又不得不從頭搞起。這個不能說不影響我的劇本創作的完成。
工作統計表(會議時間可能不十分準確,因為記不清了):
1952年12月—1953年1月 在創作所參加整黨運動(兩個月)
1953年2月—1953年3月 開劇本創作會議,全都參加(兩個月)
1953年4月—1953年7月 和黃若海一同著手改編《羅漢錢》(約三個月)
1953年7月—1953年10月 修改小說《青春之歌》三個月(是因病不能下去生活,在北戴河休養期間)
1953年11月—1954年3月 參加合作化運動到通縣負責一個村子(田家府)的統購統銷工作(四個月)
1954年3月—1954年4月 寫成農村合作化劇本的梗概交給領導,由孫謙同志提過意見
1954年4月—1954年11月 擔任支部書記(脫產)八個月,不過這中間即從7月到9月,曾抽出參加伊文思總導演的《五支歌》中的《陳秀萍》的編劇工作3個月
1954年12月—1955年1月 領導分配編寫青年劇本。因關節炎犯了,一時不能下去,在家修改小說一個多月
1955年2月—1955年6月 到天津、廣州、上海等地中學生活四個多月
1955年6月— 1955年12月 全部投入肅反運動,擔任上海調查組組長的工作
1956年1月—1956年10月 在病中寫出一個青年劇本,編輯處提出一些意見,決定修改
1956年11月—1957年3月 醞釀重寫青年劇本
1957年4月—1957年5月 修改小說兩個月
1957年6月—1957年8月 在北戴河重寫青年劇本
1957年9月—1957年12月 參加“反右”斗爭
1958年1月到公安局了解少年犯罪情況,并到獄中和少年犯談話數次
五、根據上面我所列的統計表,可以看出這五年兩個月的時間(六十二個月)我的工作時間是這樣分配的:
1.寫電影劇本時間共二十個月(《羅漢錢》三個月,農村劇本梗概兩個月,《陳秀萍》三個月,青年劇本十二個月)
2.寫小說時間,共八個月
3.下去生活時間共十個月
4.擔任工作共八個月
5.參加會議,投入運動共十五個月
說明:
以上統計共六十一個月。但搞《陳秀萍》是在做支部工作期間,所以應當減去三個月,約為五十八個月時間,我是一直在工作的。其他幾個月,便是在病中完全無法工作的時間。
從以上情況看來,同志們可以看出,這幾年來我是不是不肯寫劇本,而只埋頭在寫小說。我是不是懶惰,不負責任,只在追求個人的名利。至于我為什么沒有寫出劇本來(雖然我一直想寫,也在摸索著寫),這個,我是應當檢討的。
楊沫
1958年2月1日
母親對領導的批評相當重視,也相當抵觸,她認認真真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統計出來,公之于眾,請廣大同事評判。
此時,《青春之歌》的社會影響已經出現,出版社的編輯王仰晨告訴母親,頭一版已經全部銷售一空,馬上要出第二版,加印五萬冊。
在文藝作品必須以工農兵為主角的潮流中,這部以女性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清新秀氣,鶴立雞群,與眾不同,迅速獲得了各方好評。
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沒有酒吧、歌舞廳、游藝場,讀書是人們最主要的業余精神生活,大家都很關注最近出了什么新書。《青春之歌》問世后立刻引起了人們的廣泛注意。
從1958年3月份開始,母親就陸續收到了一些群眾來信,《中國青年報》《人民日報》《讀書月報》及中宣部的《宣傳動態》等均有介紹和評論《青春之歌》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肯定和贊揚。
大家已明顯感到這部書稿所掀起的巨大浪潮。
4月1日,文化部電影局局長王闌西托人捎信給母親說,你寫了四十萬字的小說,并不比寫劇本容易,這也是對黨的貢獻。安撫母親,不要介意北影廠對她的批評。
4月17日,《人民日報》發表署名王世德的評論文章,高度評價《青春之歌》。
4月23日,海默寫信告訴母親,周揚同志在前兩天召開的文學評論工作會上說,最近有三部好作品出現,一是《林海雪原》,一是《紅旗譜》,一是《青春之歌》。
才出版四個月,反響已經極為強烈。
北京大學、北京二十九中、北京六中、北京石油學院、北京無線電工業學校、河北北京師院等學校紛紛給母親來信,邀請母親與同學們見面座談。
以下是北京大學生物系三年級三班來信:
敬愛的楊沫同志:
我們是北京大學生物系三年級的學生。最近我們很多同學都看了您的《青春之歌》。我們的書不多,大家都排好隊,等呀等呀,盼著書快快輪到自己看。有一個同學生病住醫院了,我們把看書的優先權給了他——這被認為是最好的關懷和很大的幸運。我們非常喜愛這本書。書中優秀的形象鼓舞激勵著我們前進。看看前輩英勇斗爭事跡,我們就更知道,我們今天的青年、共青團員們應該怎樣去生活,去戰斗。特別是我們學校現在正在進行紅專辯論,向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發起了猛烈的進攻,《青春之歌》給了我們很大的教育和鞭策。我們決心讓個人主義永遠從我們身上滾開。為了社會主義,我們要紅透專深,編織起我們的青春之歌。
我們得到的東西遠不是幾句話能夠講完的。我們感謝黨對我們的諄諄教育,也謝謝您為我們創造了這樣好的精神食糧。
我們有一個熱烈的愿望,就是我們準備在最近組織一次座談會,如果能請到您,我們該會多么高興啊!我們希望您再談談《青春之歌》,再給我們講一些革命故事。我們相信您有很多很好的故事,對嗎?作家同志,答應我們的請求吧!時間您可以選擇,通知我們再作具體安排。估計您是很忙的,可是像周末的晚上這些時間,也許會有空吧!那我們就邀請您來與我們共渡一個快樂和有意義的周末。我們保證不讓您太疲倦,而且讓您很快樂,您看好不好?如果您知道,我們這些青年人是多么希望和您見面的話,您就一定不會拒絕我們的邀請了。您來吧!我們熱切地,心急地等待著您。
我們大家都和您握手。
祝您
躍進
身體健康
北京大學生物系三年級(三)班全體同學
1958年5月19日
通訊處:西郊北京大學35齋224號物三(三)收
北京大學團委也給母親發來信,原文如下:
楊沫同志:
您的作品《青春之歌》是目前我校同學最愛讀的好書。大家都搶著讀,大家都在讀,大家都從中接受了革命的教育。加之書的背景是北京大學,所以同學們又感到特別親切。同學們一再要求和您,敬愛的作者同志見面,請您和大家談談。我們知道您身體不大好,可是同學們的熱情這樣高,要求和您見面的心情這樣迫切,要求即使不能聽您的報告,如來能見見面,談幾句也很滿足。因此,我們派徐佑球同志前來與您面談,希望能得到讓大家高興的答復。
此致
敬禮
共青團北京大學委員會
1958年5月26日
于是,母親去了北京大學和第六中學與大學生、中學生們見了一面。
到了1958年6月份,《青春之歌》已印了三十九萬冊。劉導生和袁鷹都撰寫文章,肯定了《青春之歌》。
群眾來信絡繹不絕。
十七歲的天津讀者王世廉來信說,看完書后,對作者有一種孩子想念母親似的感情。特向楊沫提出:您做我的好媽媽行嗎?請答應吧。
來信最多的是詢問林道靜、盧嘉川等書中人物是否還活著。
有一個戰士來信表示,一口氣讀了兩遍,迫切想知道林道靜現在什么地方工作,叫什么名字,她的身體怎么樣。并說部隊里很多同志讀完后,都關心她,懷念她,認為她是一個受人愛戴和敬仰的同志。
武漢軍區空軍司令部某部甚至開來公函,請求作家楊沫提供林道靜的具體地址,以便直接與她聯系,更好地向她學習。
有幾個南京的女學生來信說,她們曾幾次到雨花臺尋找盧嘉川的墳墓,非常遺憾沒有找到。
由于反應強烈,當年8月中國評劇院的著名演員小白玉霜親自上門找到母親,要把《青春之歌》改編為評劇。
這年的12月2日,大連工學院學生發來一份字數很長的電報,代表四千三百二十名共青團員和六千三百七十一名同學請求母親去大連與他們一起紀念“一二·九”學生運動……
外文出版社的同志登門求見,向母親表示要把此書翻譯成英文。
朝鮮和蘇聯的同志也與母親商談,要把小說翻譯成朝鮮文和俄文。
短短幾個月時間,母親就從默默無聞的普通編輯一躍成為在報紙上經常出現的知名人物。
《林海雪原》在當時的影響也很大,也幾乎家喻戶曉,但該書似乎更倚重傳奇的故事情節取勝,有點驚險小說的味道。而《青春之歌》沒有那些傳奇情節,靠的就是一個有小資味兒的女主人公的真實生活經歷,抓住了讀者的心。這種影響,比一個戰斗故事、一場剿匪戰斗,也許更深入靈魂,更為廣大學生和知識文化界所接受。
有頭腦比較封建的人批評《青春之歌》中的女主角接二連三地戀愛,很不嚴肅。其實那正是人性的普遍弱點,所以才能激起那么多人的共鳴。
隨著《青春之歌》一書在全國的影響越來越大,母親忙了起來,電話和拜訪者絡繹不絕。這兒請,那兒請;這約稿,那約稿;這個采訪,那個采訪。父親勸母親:采訪一律不見,邀請一律不參加,以免讓人說你搞個人名利。
母親卻認為這太絕對了,會脫離群眾。
母親在1958年9月5日的日記中記載,邵荃麟的愛人葛琴告訴她,這次去蘇聯開亞非作家會議的作家名單里有她。
10月4日,母親隨中國作家代表團乘飛機前往蘇聯塔什干。代表團團長為茅盾,副團長為周揚、巴金,秘書長是戈寶權,團員有葉君健、劉白羽、曲波、祖農·哈迪爾、季羨林、趙樹理、袁水拍、郭小川(兼副秘書長)、納·賽音朝克圖、庫爾班·阿里、許廣平、張庚、楊朔、楊沫、瑪拉沁夫、冰心、肖三。
女作家中只有許廣平、冰心和楊沫三人。母親從無名之輩一下子與這兩位文壇名流平起平坐。
恐怕連母親自己也沒料想到,單位調級唯一沒有份兒的她,小說出版后還被北影廠點名批評的她,幾個月之后,竟然會被上級如此重視。
①蕭也牧(1918—1970),原名吳小武,浙江省吳興縣人。抗戰爆發后參加革命,曾在晉察冀邊區工作。先后擔任《救國報》編輯、《前衛報》編輯、鐵血劇社演員、宣傳隊干事、記者等。1945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編輯室副主任。解放初因為發表小說《我們夫婦之間》而被批判為“歪曲了嘲弄了工農兵”,“迎合了一群小市民的低級趣味”。1958年被錯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此后飽受折磨。1970年10月15日在河南五七干校被迫害致死,享年五十二歲。1980年春獲得平反昭雪。
作 者: 老鬼,本名馬波,作家,楊沫之子。著有《血色黃昏》《血與鐵》《母親楊沫》《烈火中的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