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山
重慶 劉書剛
題旨正誤,意蘊重彰:說《關雎》
北京 李山
《詩經》是中國文學的源頭,也是中學語文各種版本教材的必選篇目。對《詩經》各個層面的解讀,兩千多年來從未停止。然而正因為它多解,也就為人們的多元理解提供了可能。在語文教學層面,對《詩經》解讀到什么程度,同樣值得思考和關注。本期推出三篇由高校學者撰寫的關于《詩經》不同篇目的解讀文章,以期為語文教學提供更為寬廣的視野和更為開闊的思路。——編者
《關雎》被現代人視為“愛情詩”。本文采用歐陽修“據文求義”法,從詩中“君子”“淑女”稱謂及篇章中出現的樂器兩方面反駁了這一流行說法,認為詩篇為周代婚姻典禮的樂歌。詩篇主題確定,有助于理解詩篇所蘊含的歷史文化意義。
《關雎》 據文求義 婚禮樂歌
自從“詩三百”成為儒家經典即成為《詩經》后,就有了各種解讀。漢唐經學有經學的解讀,宋明理學有理學的解讀,清代樸學有樸學的解讀,近代自然又有本著各種觀念的多樣解讀。于是,總有一個問題縈繞筆者心中:今天的人又應怎樣解讀《詩經》?把“三百篇”這樣的經典當成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體系論據的做法,肯定是不行的,因為這樣做有害無益。就《詩經·關雎》篇而言,從漢代直至今天流行的說法,都有“先入為主”的弊端。也就是說,都無視詩篇自身透露的信息。
有鑒于此,筆者以為,今天讀《詩經》,應該重新從歐陽修《詩本義》“據文求義”的閱讀主張做起。其大要是:解釋前先精研《詩經》文本,其他相關的解說,不管其立說者有多大權威地位,也得先過文本本身的文脈義理這一關,合則取,不合則去。在經學重“家法”“師法”的傳統勢力下,歐陽修能提出這樣的解經主張,膽識非凡。然而,今天要“據文求義”,關鍵倒不在膽識,而在克服因循守舊、炒冷飯不覺難為情的荒怠。
具體做法呢?以個人膚淺經驗而言,要“據文求義”。盯著文本是首要的,然而僅此還不夠。在考古發達的今天,我們有一個幸運,就是可以讀到、看到孔夫子和漢宋大儒見不到的出土文獻和相關器物。結合傳世文獻,深研這些文獻和器物,盡力溯源詩篇的時代,盡力深切地感受那個時代特有的社會氛圍、人文情調、文化精神,然后“據文求義”,庶幾能對《詩經》篇章的主旨有更為切近的理解。這不是為新而新,實在是只有這樣,才能經由《詩經》這樣一部民族文化創生時期的經典,把握自己文化的根脈。筆者相信,只有如此,《詩經》的價值才會真正得到彰顯;只有如此,《詩經》才會貼近當代讀者。
本文以下關于《詩經·周南·關雎》篇題旨及含義的討論,就是想做點這方面的努力。
《關雎》位列《詩經》三百篇之首,最需要“據文求義”來糾正歷來各種誤解。西漢時期的儒生,說《關雎》是“刺康王”,即諷刺西周建立后第三代王周康王的。東漢時期又流行另一種說法:《關雎》是贊美后妃之德的。所謂后妃,就是周文王妻子太姒。兩種說法影響持久,卻都讓人有“丈二和尚”之感:詩篇哪有康王的影子,哪有太姒的痕跡?可是,西漢時期經學家說“刺康王”,是因為他們把《詩經》認作了可據以干預現實、糾正當權者的大經大法;其“康王”說,或許還透露了一點有用消息,即詩篇或為西周早期作品。至于東漢時的經生,把《詩經》的一些篇章盡量往古老里說,是其明顯的偏好。《關雎》被他們說成是歌頌周文王之妻太姒德行的篇章,又與他們用經典為萬民樹立典范、法度的學術取向相合。古人的說法,就先談到這里,下面說說現代人對《關雎》的誤解。
現代誤解與古代有什么不同?一言以蔽之:古人的誤解在其以“美刺”說此詩;現代的誤解,卻是由愛情至上的心態弄出的新花樣。今人各種注本,當然包括各種教科書,解釋此詩幾乎眾口一詞,認定《關雎》“是一首愛情詩”。曾見過一個選本還說此詩是寫一位男子“偷偷愛上”一位淑女的。真能抖機靈!不過,這樣理解倒也不是找不到依據,他們是從詩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等句子來立論的。一位男子因思念淑女,弄得寢不安枕,翻過來、倒過去地在床上折騰,在一些現代人看來,不是墜入情網、為情所困,又是什么?愛情說以此得立。然而,單看上述句子,的確如此,可是,據此就說詩篇是“愛情”之作,卻是十足的斷章取義、“現代化”古人。
何以這樣說?首先是篇中的人稱形態不對。篇中“君子”“淑女”對舉,明顯是旁觀的第三者才有的語態。試想,在一個群體里,就以正值“戀愛季”的大學班級為例吧,一位男同學愛上了班上的某位美女,若他寫詩說:“那位美好的女生啊,是正派男生的好配偶。”不是要被當成精神不正常嗎?表達愛意的詩,能用這樣的人稱語態嗎?《關雎》篇以“君子”與“淑女”的人稱名謂對舉,不是表白愛情該有的稱謂。《詩經》中也有傳達愛慕的篇章,例如《鄭風·褰裳》,其“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你可好心看上我?看上我,撩裙渡溱水來找我——的句子,就是“子”與“我”并舉的。這才叫傳達愛情。這是第一點,即詩中人的稱舉方式不對。
其次,是篇中樂器不對。詩言“琴瑟友之”,《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鄭風·女曰雞鳴》:“琴瑟在御,莫不靜好。”都是以“琴瑟”喻夫妻和睦。就現有《儀禮》等關于“周禮”記載而言,一般典禮都有“升歌”,即盲目樂工四位升堂演奏,二人唱、二人以琴瑟伴奏。因此,《關雎》言“琴瑟友之”,也應該暗示的是典禮場合。理解詩篇要看全文,單看這一句,容易把古代男女理解得像今天一些男生,操著吉他對女孩唱“我心中不能沒有你”之類的情歌。可是,顧及詩的全篇,“琴瑟友之”就絕不可以做這樣的解釋,因為詩篇還有下文“鐘鼓樂之”的限定。句中的“鐘鼓”,是不可再視為示愛樂器的。中國有鼓很早,大汶口文化、山西陶寺文化等遺址,都曾出土過用鱷魚皮蒙制的木鼓;說到鐘,就今天發現的西周最早的鐘而言,是三件一套,要敲擊成樂,還需要一個懸掛樂器的架子。如此,挾瑟之外還得帶著一套編鐘,拖一副木架,有這樣去向女子示愛的嗎?
更關鍵的是,當琴瑟與鐘鼓一起出現于詩篇時,暗示的是一場典禮才有的音樂規模。周代舉辦典禮,如上所說,堂上一般有目盲的樂工歌唱,用琴瑟伴奏,稱“升歌”。同時,堂下的庭院還有樂工奏樂相應和。就《儀禮》記載而言,升歌之后,堂下演奏,稱“間歌”。升歌、間歌相應相和,才是一場典禮的歌樂之局。《儀禮》所記之禮等級略低,所以沒有出現鐘鼓,但是,在《左傳》《國語》等文獻所記載的列國使者聘問活動中,卻是有“金奏”即使用銅鐘樂器的。這可以參考王國維《釋樂次》的研究。《關雎》先言“琴瑟”,再言“鐘鼓”,正是暗示出典禮場合的用樂情形,符合周禮的規制。說起來,對現代學者而言,結合周代禮制,對詩篇文義的推求應該不是什么太大的難題。然而,被“愛情”“詩經是民歌”之類觀念塞滿了頭腦,是無暇或不屑于去做這樣的推求的。也就是說,現代學者解釋此詩,在“先入為主”的觀念掛礙上,并不比古人好多少。
至此可以說,《關雎》根本不是現代人理解的“愛情詩”,而是婚姻典禮的樂章。詩篇原本是帶著自己使用場合的印記的。不過,筆者設想,這樣的理解起碼要受如下兩方面的質疑:
其一,再回到“輾轉反側”那幾句。有人或許要問:你說《關雎》不是愛情詩,那上舉“輾轉反側”云云,又是什么?答曰:難道結了婚的夫妻就不需要愛情了?夫妻之間的真愛,一般叫恩愛,是限定在婚姻倫理范圍內的。詩篇言“輾轉反側”,也是在婚姻范圍內的祝福。而且這祝福還有其生活的針對性,那就是好夫妻難得。請看《史記·外戚世家》開頭的議論:“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小心貌)……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配偶、父親)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下乎!”貴為君主,尊為父親,也未必有個好婚姻,司馬遷此言,不是好夫妻難得的高論嗎?唯其難得,才有詩篇的祝福。因此,上述幾句與其說是某個愛戀中人的內心獨白,不如說是對“好配偶”這一人生幸福的渴望;或者更準確,是詩人對眼前一對“新人”未來鶼鰈情深的祝愿。
其二,也許有人還會質疑:《禮記》等文獻不是說“婚禮不用樂”“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嗎?答曰:《禮記》等確有這樣的說法。可是,“之子于歸”的《周南·桃夭》難道不是嫁女之歌嗎?“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的《召南·鵲巢》,不是表送親的“用樂”嗎?《禮記》成書于東方的儒生,時間為戰國,周南、召南之地在今河南、陜西,時間總在春秋以前;地域相差數百公里,時間相隔幾百年。在《詩經》與《禮記》之間,到底哪個可信,相信是不用多言的。一言以蔽之,儒家文獻所說“婚禮不用樂”,應該是東方的風俗,據此否認《關雎》篇婚禮樂歌的屬性是很成問題的。
以上所說,是《關雎》的主題和它的用場。雖然說的是一首詩篇的基本事實,可關系重大。因為詩篇涉及婚姻在當時的歷史地位,也涉及古代文化的某些基本邏輯。
那么,婚姻在當時的地位如何?對此,《禮記·郊特生》所言“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禮記·哀公問》所言“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的話,最能道及婚姻在西周時期的重要性。不論是“附遠厚別”還是“合二姓之好”,都是說婚姻聯合異姓異族的重要作用。西周建國之初,其總體人數少,遠遠不及殷商遺民。而且,據《荀子》等文獻記載,西周封建諸侯七十余,這既是周人諸侯邦國迅速占據當時天下的各個要地的舉措,也是周人群體大規模的分散和化整為零,同時,也是與天下眾多異姓異族的廣泛接觸。周人若不想只用武力壓制天下其他人群,就得想方設法聯合異姓異族。周人實際也是這樣做的。于是,與異姓之間廣泛地締結婚姻關系,就是一個不可不選的辦法了。在當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血親意識既普遍又根深蒂固,而利用婚姻締結這樣的方式聯合不同人群,正所謂順勢而為,其實是對一種古老觀念的推陳出新。由此,一種新的廣泛聯合的宗法制形成了。
婚姻既然在新的家國社會有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婚姻締結之際,舉行隆重的鐘鼓齊鳴的婚姻典禮,不是必然的嗎?如此婚禮上有“關關雎鳩”祝愿夫妻和諧的樂歌,不也是很自然的嗎?了解西周特殊的歷史背景,閱讀《關雎》篇章,才可以感受到它的歷史沉重,才可以了解到先民在締造文明社會時所顯示的智慧。由此,《詩經》作為一部文化經典,其記錄歷史的價值才可被真切地感受到。
歷史的事件屬于過去,而歷史造就的文化邏輯卻可以延續很久。如上所說,據《儀禮·燕禮》記載,招待列國聘問使者時,歌唱“鄉樂”時第一首歌即《關雎》,是其受重視的表現。因而可以說,婚姻關系的締結很受當時重視。如此,當我們讀到《易傳》如下的文字時,才不會感覺突兀:“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周易·序卦傳》)這就是中國關于家庭生活的文化邏輯:與天地陰陽合生萬物一樣,男女結合才是人倫的開端,才是社會生活的起點。于是,再讀《論語·學而》“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也容易有如下的領悟:有子所說,不過是在說“好家庭出,好的社會成”這樣一個基本的邏輯。很明顯,這樣的邏輯,與西方《圣經》上帝先造男人再造女人,男女偷吃禁果而世俗社會開始所呈現的文化邏輯大相徑庭。筆者以為,《易傳》《論語》的觀念,是可從西周重視婚姻締結作用找到它的歷史根源的。
當然,領悟這樣一種文化邏輯,實有賴于對《關雎》主題的重新認定。很明顯,將《關雎》讀作“愛情詩”,其背后所涵藏的文化意蘊,是會黯然不彰的。
作 者: 李山,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長期擔任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化史教學工作,致力于《詩經》研究。有《詩經的文化精神》《詩經析讀》《西周禮樂文明的精神建構》等專著。
重慶 劉書剛
《豳風·東山》選擇了一個極具情感濃度的時間段落,抒寫的是詩人行役結束、踏上歸途之后的種種情緒,對于家園的想望構成了《東山》一詩的核心情緒。本文以獨特而細膩的體悟方式,將詩中幽微的情愫進行了詩意化的描摹。
《東山》 行役詩 家園想望 詩意描摹
對于朝代的更替而言,以暴易暴幾乎無法避免,周王朝確立其統治即與一系列戰爭有關。此后,周室也與其周邊部族如犬戎、淮夷之屬,處于不斷的摩擦、爭斗之中,這使得與戰爭相關的行役詩,成為《詩經》中的一個重要門類。《豳風·東山》即是一首典型的行役詩,按照《詩序》的說法,它與周公東征伐淮夷、奄國的歷史事實有關:“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孟子》中有“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的記載,詩中之東山與孔子所登之山被考證為同一座山。詩中“于今三年”一句,也與周公東征的歷史相吻合,所以,《詩序》為此詩提供的寫作背景并沒有遭到太多的質疑。但《詩序》為詩歌所認定的作者則飽受詬病。依其意見,此詩是大夫為贊美周公之德,代出征將士述其所見所思而作,這顯然太過迂曲。所以,崔述《豐鎬考信錄》中“歸士自敘其離合之情”的說法就得到了更多的認同:此詩本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