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整個世界取悅的馬爾克斯

史航

讀馬爾克斯的自傳《活著為了講述》時，我非常羨慕他，羨慕他活到七八十歲，而到這個歲數還記得那么多的事情，而只有到這個德高望重的年紀再說自己當年的無賴行為才顯得可愛，你如果21歲說自己18歲泡妞不會顯得可愛，你得78歲說才可以，因為那些妞兒也都不生氣了。所以這是目標，我們要德高望重地活下去。

看這本書時，我還想起辛棄疾那句詞——“最喜小兒無賴。”他一直是一個少年，燃燒的少年，荷爾蒙脹到嗓子眼的少年，特別可愛。我看這本書，我覺得它跟他的那些小說，包括那些訪談，界線非常明確，他把自己像《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中的那個孩子一樣，先掉到茅坑，再金燦燦地跑回來擁抱這個世界。

如果讓我回答這個馬爾克斯跟以往的馬爾克斯有什么區別，我覺得最重要一點，首先這本書我看了四分之三，看到的居然全是善意，這本書中找不到攻擊性。由于他的年齡，由于他的結實的內心，我們找不到攻擊性，好像這個世界挖空心思來考驗他，但一切都為了取悅他。所以我看到的是朝氣蓬勃的、有權利賣弄的馬爾克斯。

1983年，哥倫比亞作家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家中

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小時候特別愛看一個電影叫《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其中有一句臺詞是“誰活著誰就看得見”。而這么厚的自傳，活到70多歲，他的人生從何講起呢？“媽媽讓我陪她去賣房子。”這么突兀的開頭真是挺大膽。這個房子為什么沒賣？怕砸在馬爾克斯自己手里，這個房子就是記憶，記憶這么賣是賣不掉的，得把它寫成書然后才好賣。

要說童年對他的影響，其實記憶特別重要。有兩個特別搞鬼，一個是他爸爸有一次跟他媽媽溝通感情，說“剛才咱倆合奏了樂器，你還跟當年合奏的時候一樣美”。他媽媽很生氣，要殺他爸爸，為什么？因為“咱倆從來沒有合奏過，你是跟別人合奏，你記混了”。所以這個就是，當有兩段美好記憶的時候，你得注意，要把這個放一邊，那個放另一邊，擱一塊搭伙就出事了。馬爾克斯的爸爸很愛自己的妻子，也很愛跟他合奏的女子，兩段美好記憶合在一起。但是馬爾克斯說了一個美好的記憶，他不怕混，混在一起隨便亂說著，經常是很奇怪的兩個故事勾在一起，但這是對的。比如他說有一只家里的鸚鵡說“公牛來了，公牛來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再過一兩分鐘，因為當時有斗牛節，公牛出現了，而且沖進屋子里來了。我覺得這是特別好的比方。馬爾克斯的童年對他是不幸的，對我們都是幸運的。

后面寫到他的求學時光。有時候這幫青年還在上學，乘坐的船弄不好就可能擱淺，一擱淺就15天，15天之后大家一定都混熟了，會成為朋友。最后只要船長開證明這15天船擱淺，回去交給校長就可以。我很希望能跟馬大師擱淺在同一條船上。

他的老師給他看《一千零一夜》，他以為這是色情書。就像我高中看《鹿鼎記》被老師沒收，但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這本書是必讀書目。所以馬爾克斯就說，那些瓶子里鉆出魔鬼的書，你們大人也信？原來你們大人也把這個當經典。多年之后他創作的這類故事也成為經典。這世界允許最奇怪的事情成為經典，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靠著它的奇怪活過來的。

馬爾克斯說，他遇到過一個攝影師朋友，這位朋友送給他一塊幾米長的鱷魚皮，然后說你要是特別沒錢就把它賣了，但凡你有錢就可以留著。他說從那以后，他經常帶著這塊鱷魚皮周游列國，但是從來沒賣過，每次都覺得沒那么窮。馬大師這本書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送給你的那個幾米長的鱷魚皮，它會一直陪伴你，給你樂趣，給你壯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