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臺灣作家邱妙津留下的作品雖然很少,卻足以讓她在上世紀90年代的臺灣文學圈名噪一時。作為臺灣第一個以女同性戀身份進行創作的作家,她的《鱷魚手記》在1994年發表之后很快掀起了一陣浪潮,成為臺灣乃至大陸同性戀文學的啟蒙讀物。大部分人對“拉拉”一詞不會感到陌生,這個詞在中文里的最初使用,就來自邱妙津的《鱷魚手記》中的“拉子”。如果說在《鱷魚手記》中,處在青春期的邱妙津還會對自己女同性戀者身份反復糾結和自我懷疑,那么在1996年問世的《蒙馬特遺書》中,邱妙津顯然早已褪去了躁動和彷徨,開始了新的一段又“作”又自毀的身體和精神之旅。
如果說小說是作者和讀者產生距離并保持神秘感的一種體裁,那么書信體和日記就是直擊作者的方式。《蒙馬特遺書》正是用書信和日記的方式書寫了自己作為精神潔癖者對愛情、藝術和死亡的態度,把自己不想為人知的一面記錄了下來。書中充斥著難以說出口的情感、被壓抑后爆發的情緒以及精神的獨白。1995年6月,剛過完26歲生日不久,邱妙津就像是玩了一個大大的游戲,選擇了在巴黎的留學生宿舍用水果刀刺胸自殺。友人將她的遺作整理成了《蒙馬特遺書》,她再次成為同性戀界和文學圈的熱議話題和傳奇人物。
《蒙馬特遺書》中的經歷與邱妙津的重合度相當之大,可以說是這一時期邱妙津的心理層面的一部自傳。其中關于愛情發展的具體事件的陳述很少,以致讀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打下了如此熾烈的情感的基礎,“我”所摯愛的甚至為之去死的人“絮”也像是一個影子,所能知道的只有“絮”值得被愛的“純粹性”、對“我”同樣熱烈的情感以及后來的背叛。可是所有的這些省略,并不會耽誤“我”的痛苦會侵入讀者身體并暈染開來。
20多歲的年紀是青春的激情最旺盛的時期,邱妙津在巴黎留學,同時游走在臺灣和東京。臺灣,是她和摯愛的“絮”愛情開始的地方,也是終結的地方。當在巴黎的電話亭中得知愛人“睡在別人家里,別人床上”時,她抵達了失控邊緣,無意識地吼叫和撞擊電話亭,直至被帶到了警察局。很顯然,她的心里全是她愛的人對她的背叛,已經沒心思去考慮自己在做什么。而這樣的行為卻似乎并沒有讓她感到身體上的疼痛,反而想起了割耳后頭包繃帶的凡·高畫像、太宰治深愛的“頭包白色繃帶的阿波里內爾”。
盡管身邊并不缺少男朋友和女朋友,邱妙津卻偏要被這一個人的背叛折磨得死去活來。得到了摯愛又徹底地失去,才會在文字里實現一種作為幻想的高潮,想著過去的點滴,想著身邊人的種種好都不及這個人,滿眼的“除卻巫山不是云”。在第一次發現“絮”對她不忠的時候,她的自毀的心態就已經開始萌芽。經歷過一段如拋物線一般起伏的愛情后,邱妙津在《鱷魚手記》中對愛情的不羈,在《蒙馬特遺書》中全都不見了蹤影,她開始想要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休止符。“不要再增加任何悲劇性與Rupture,且該去化解過去所有Rupture與悲劇性,減少自己生命的悲傷與寂寞,減少我自己的baggage才是。”從遇到“絮”到選擇自殺,不過短短3年的時間,“絮”的背叛也成為《蒙馬特遺書》創作的動因。

巴黎蒙馬特高地的小巷
她希望世界是像自己定義的那樣,一旦得不到世界或者自己喜歡的人的回應,她就會以自虐的方式對待自己,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和弱點。在第十二書中,她寫道:“純粹。我的生命里所要的一切準點,獻身給一個愛人,一個師傅,一項志業,一群人,一種生命,這就是我想活成的生命。”純粹的寫作者都是脆弱的,無論看上去多么的刻薄,內心都對這個世界懷著拯救的一點點欲望,哪怕不說,也在心里藏著。這些藏著的東西要通過一些方式找到出口。在痛苦之中,邱妙津去東京見了理解并關心她的“小詠”,在這段感情中找到諒解和慰藉。在法國,她則在同性戀圈子里看似矜持實則放肆地宣泄著自己的情感。當痛苦積累到一定程度又不想妥協時,她就拿自己開刀。蔣勛說:“邱妙津的作品,或許不是遺書,而是死亡。”
事實上,邱妙津已經清楚地認識到“絮”的生活環境和成長歷程,與自己所熱愛的藝術事業關系不大。第六書中,她提到“我所真正要完成的是去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而“藝術文化或者藝術之命運,對你來說,是無甚意義的”,“但吊詭的是,你卻又活在某種社會階層,而這個階層正是努力地在消費藝術文化,并且將這些當作打發生命煩悶的重要消遣與階級裝飾。正如早期我曾提及的,我之于你可能就是一種收藏的裝飾”。不幸的是,她認為愛情是比藝術更偉大的東西。在第十一書中,她寫道:“我想從某種相關于你的‘性欲的絕望與挫折中逃離是很可怕的關鍵,我想這是我死亡的核心。”這樣的思考和權衡,無疑為她渴望傷害自己的行為增添了砝碼。在欺騙自己的靈魂上,邱妙津也有自己的邏輯,她告訴自己:“我只是寄信給我所愛的靈魂,寄給那個與我靈魂相關,我也允諾過要永遠愛她永遠在她身邊的靈魂罷了。”
當一個人做出了自殺的決定,生活中的種種都成了誘因,讓她在渴望自殺的路上越走越遠。在《自殺論》中,涂爾干認為:“自殺者通常似乎是因為受到某種不正常的激情的影響,而這種激情是突然爆發或逐步發展起來的。”邱妙津的自殺,正是如此。在法國留學期間,“絮”和她兩個人一起養的“兔兔”也去世了,就像在書的扉頁她寫的那樣:“獻給死去的兔兔和即將死去的自己。”后來,在一次同性戀聚會中,邱妙津被一個法國女孩吸引,這個法國女孩也曾經歷過戀人的自殺,這令邱妙津在書中寫上了一筆。對她影響最大的則是她從小就喜歡的日本作家太宰治,太宰治寫完了《人間失格》后,殉情而死。邱妙津認為自己和太宰治是在同一種生命本質里:“太宰不夠好,還來不及偉大就死了,還被三島笑‘氣弱,但沒關系,嘲笑就嘲笑,都好,嘲笑他的人更是常被遮蔽在某種腐爛的虛偽性里,三島就是。太宰最厭惡的就是世人的虛偽性,也可說他是死于世人的虛偽性。太宰治常說:世人都在裝模作樣,世人令他恐懼。”作為一個心理學專業的人,邱妙津對自己的心理剖析十分精準,她的確也厭倦虛偽,執著于純粹和真誠,并同樣具有太宰治的對死亡的崇拜。
邱妙津曾對她所喜歡的安哲羅普洛斯沒有贏得金棕櫚獎而感到惋惜,轉而認為沒有也罷:“世俗的寵幸及榮耀于一個藝術家不是蜜汁,而是刀劍毒藥啊!將整個塵世拋棄在后,繼續工作,安哲羅普洛斯。”后來,安哲羅普洛斯的另一部作品贏得了金棕櫚獎,邱妙津卻做到了“將整個塵世拋棄在后”。安哲羅普洛斯在電影《重建》中有一句話:“一個人和一個不忠的人生活在一起,他殺掉這個人,或者這個人殺掉他,這是無可避免的事。”縱然如此,邱妙津還是殺掉了自己,因為她期待在死亡中愛情能夠達到和解,用她的死亡來讓她愛的人“成長”,而這一切不是報復,而是寬恕。
在一個近乎偏執地追求完美的“藝術家”心里,愛的壓抑本就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在那個青年普遍沒有安全感的時代,生活中陰郁的底色尚未完全散去,人們在突如其來的自由中不知道如何釋放心靈,有著藝術天賦的人更會去干各種各樣出格的事,在《鱷魚手記》之后,邱妙津好不容易脫胎換骨,解決了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去法國之前,她以為自己進行的是一段純粹的愛情,卻不知,這段愛情雖然支撐了她的留學生涯,卻并非一定是按照她所想象的方式進行。漸漸地,她陷入了說服自己“自殺有理”的詭異的邏輯中,不斷地在生活中尋找佐證,最后找到了完美的解脫。太宰治尚且和情人一起赴死,而她卻不想耽誤任何人,自己一個人去死。她的純粹成就了她人生詞典里的“完美”收場。即使她看清了一切:“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于世界的傷害,于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