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錢穆先生著作等身,其中文學史的內容很少。這我們不能怪錢穆,因為每個人將時間精力投向何方,有他自己的考量。像魯迅的文學史著作,除專業性很強的《中國小說史略》,也只有一本講稿《漢文學史綱要》。
這本《中國文學史》是錢穆的學生葉龍當年聽課的記錄,60年后再整理成書。該書的封面概要是“國學大家以死者的心情寫死去的文學”,啥意思自己悟吧。
為什么是葉龍先生整理,而不是其他弟子?因為葉龍先生是錢穆先生的江浙同鄉,當時聽課的學生當中只有他能夠全部聽懂錢穆先生的“無錫國語”,又恰巧學過速記,所以一字不漏地將講學內容記錄下來。說到聽得懂,我想起了一件事,錢穆先生的同鄉,剛剛去世的楊絳先生,曾經有一次被指派上臺去給章太炎先生做演講筆記,但是一開始楊絳就發現,她完全聽不懂章太炎的江浙話,所以上臺坐了一個多小時,她一個字沒記,第二天這個事變成了蘇州報紙上的新聞。所以說,幸虧有葉龍先生在那里,錢穆先生的講課內容、這本“一個人的文學史”才傳了下來。
一個人的文學史是很值得看的,因為見性情,也有個人的節奏。學知識自然是集體編纂的比較平均,比較好用。但現在又不是要讀學位要期末考試。
一本個人文學史,拆開來一般會包括這三部分的內容:
(一)事實陳述。比如一個朝代有些什么主流文學,什么重要作家,任何文學史都要寫這些,不然就是《木心回憶錄》;
(二)事實判斷,這方面包含考辨之學,比如錢穆說《楚辭》的“洞庭”和“湘江”都是通用稱呼,不是特指地名,所以屈原雖然活在湖北,但作品里也有這些詞,司馬遷改“湘流”為“常流”,其實是搞錯了。這些地方,體現的是作者的學術功力。
(三)價值判斷。價值判斷有說出來的,也有不說出來的。比如詳略選擇,哪些地方詳講,哪些地方一筆帶過,雖然作者沒有加以評判,但價值觀已在其中;說出來的也有,比如李白杜甫,誰更高明,古文今文,何妍何媸。
《中國文學史》是錢穆1955至1956年在香港新亞書院的講稿。當時上課的環境很差,“樓下就是紡織工廠,機器轟鳴;對面是三寶佛堂,廟會頻頻;后面是潮州飯店,叫賣聲不絕于耳;稍斜是小舞廳,靡靡之音不息”。
但是也有好處。沒有教育部來指定教學大綱,沒有督學來檢查講課內容,不需要評估,沒有學生網上評分,老師想講什么講什么。
任何一位夠格的學者,講這種通史課,都會挑自己最得意的成果或感悟詳講。不感興趣的部分匆匆帶過,甚至干脆不講。
錢穆特別感興趣的是什么呢?有屈原、司馬遷、曹操、曹丕、杜甫、古文運動……時期上重前輕后,網上有不滿的評論,說他宋以前講了二百多頁,宋之后全部內容還不到一百頁——這是拿教材化的文學史標準來衡量這本書。
大部分文學史都是教材,但也有個性化的文學史。前者考完試基本可以扔,后者倒值得好好讀。
從錢穆喜歡的部分來看,他喜歡能將文章與社會勾連的作品,甚至連杜甫,錢穆也說他晚年的詩“在技巧上大有進步,但詩的內容精神方面卻比以前遜色得多了”。像晚唐詩,比較個人,空靈飄逸,他就只是列幾個代表人物幾首代表作,連評論都欠奉。
這是比較儒家傳統的價值觀。相反如周作人,認為“言志”比“載道”更高明,引日人大沼枕山詩曰“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
所以文學史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什么都兼收并蓄,那只是材料匯編,像一個沒有個性沒有面目的人,沒有存在感,也不討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