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

晚清重臣盛宣懷自1896年執掌鐵路總公司起,就一直是中國鐵路這個舞臺上的名角兒。但在內部的權力傾軋中,他被趕到了上海,以郵傳部副部長的身份對外談判商約。直到1911年1月,他才又重新坐上了郵傳部部長這個早該屬于他的位子。
當時各省鐵路建設十分不給力,“鐵路國有”是盛宣懷上任后唱響的第一個高八度,展現了他敢于改革深水區、觸及核心利益的勇氣。此舉贏得了那些為路所困、切盼中央出手“救市”的省份一片喝彩:陜西巡撫請求將西潼鐵路收回官辦;山東巡撫請求將煙濰鐵路收歸官辦;江西籍在京官員一致贊同江西官商各界提出的九南鐵路收歸國有……
但是,本該對國有政策報以最大掌聲的廣東、湖南、湖北三省卻是噓聲一片。掌握了話語權的商辦公司高層管理人員將鐵路國有看作對既得利益的極大侵犯,一時間,帽子滿天飛、棍子遍地打,盛宣懷和郵傳部成了眾矢之的。
國有政策宣布后數日,粵漢鐵路湖南公司在長沙賈公祠召開大會,到者數百人;次日,又在教育總會開會,到者數千人;再后一天,繼續在教育總會開會,到者達萬人。會場氣氛是激動的,甚至有點感人。一個與會者在慷慨陳詞后,居然切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自言誓不與盛宣懷共戴天”。據說,一時間“滿座痛哭,聲震屋瓦”。那些在鐵路建設方面成績平平的高管們,在動員民意方面卻顯露出了出色的才華。
信息不對稱下的群眾動員效果很好。5月16日,長沙、株洲一帶鐵路工人一概停工,進入長沙示威游行,傳單上的言辭間充滿了對抗情緒。湖北的情況也類似,且在革命黨的暗中鼓動下,湖北多次舉行千人集會。一位革命黨人在公開大會上斷指明志,一位留學生則“割肉血書”,寫下“流血爭路,路亡流血;路存國存,存路救國”16個字。
里程最短、籌資最順利、鐵路完工最多的廣東省,本來受鐵路國有政策的沖擊很小,但他們也站出來對抗朝廷,以便為自己贏得更好的談判地位。廣東鐵路公司的紳商們“大動公憤,已決定一面奏劾盛宣懷,一面質問總協理大臣”,在6月10日的廣東粵漢鐵路公司股東大會上,股東表示要“萬眾一心保持商辦之局”,甚至喊出了“有劫奪商路者,格殺勿論”這樣殺氣騰騰的口號。
光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對抗朝廷,這顯然令各省鐵路公司有點兒害羞。不久,一個極好的理由出現了:國有詔書發布后11天,清廷與美、英、法、德四國銀行簽訂了借款合同,引進1000萬英鎊的巨額外資,投入鐵路建設。各省欣喜若狂:這下子可以上升到是“愛國”還是“賣國”的高度和清廷討價還價了。
實際上,這筆外資的引進是張之洞任湖廣鐵路督辦大臣時未能完成的任務。1909年6月,張之洞曾與英、德、法三國銀行簽訂了550萬英鎊的貸款協議,年利率五厘,專用于建造湖廣境內粵漢與川漢鐵路。但此協議在中央最后批準前,發生變故,不久,張之洞便去世了。
盛宣懷上任后,接過了接力棒,在他的主持下,貸款合同的條款不斷地向有利于清廷的方向發展;不僅年利率不到國內錢莊和票號貸款利率的一半,而且所貸款項的半數可以存在交通銀行與大清銀行這兩家國有銀行——原合同規定只能存在四國銀行;同時,合同還刪除了四國有權參與建造若干支路的原定條款,并規定所用鐵軌必須使用漢陽鐵工廠的國內產品,其他的原材料則進行國際招投標,不再由外方指定。盛宣懷堅信,根據這一合同,資金到位后,粵漢鐵路三年內就能全線接通,十年內可以開始還本。
但是,這一完全平等簽訂的借款協議立即成為既得利益集團攻擊清廷的依據,“賣國”“貪贓”的罪名幾乎成為盛宣懷及郵傳部的代名詞。盛宣懷的名聲本就不好,號稱“一只手撈十八顆夜明珠”。而掌管了鐵路、航運、電報、郵政四大肥缺的郵傳部一直就是腐敗的淵藪,官員連軸換,因此在當時就被戲稱為“運動部”。盛宣懷突然吃起素來(后盛被查辦和抄家,均未發現涉及從本次四國銀行貸款中侵吞回扣的任何證據),早已習慣了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清廷的國人卻也寧愿相信“莫須有”。一件至公至正的事也因此被蒙上了鬼頭鬼腦的朦朧色彩。
被地方既得利益集團盤踞的各省鐵路公司其實已經成了暗無天日的黑箱,他們早已習慣了在黑暗中摸索獲利。盛宣懷和中央的政策示好于民,卻反被他們操縱。黑夜給了他們黑色的眼睛,但他們并沒有用于尋找光明,而只是用來尋找黑夜中為自己牟利的路徑而已。
編輯/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