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不生間妾身千萬難

葉傾城

周末送孩子上書法課。等在教室外，與其他家長聊天。都是中年婦人，話題很私密。她說：許久不來月信，會不會更年期已經捷足先登？我說：只怕是第二個小寶寶？她驚得杏眼圓睜。

全面二孩落地的新政，在我的朋友圈倒沒掀起太多風浪。朋友中，“專注二孩黨”早已經生完了：有人去美國生，有人走“辭職生完再求職”的路線，早些年還有人把二孩放在鄉下親戚名下。更多編制外的，生得大大方方，二孩三孩在抱。“丁克黨”完全不為所動，該干嗎干嗎，跑步、種花、學日語，讓任務填充中年的空虛，讓一樁一樁小成就變成日歷。其中有不少是貓爸狗媽，膝下一堆熙熙攘攘，實在不寂寞。30歲上下的“小朋友”很多本來就是雙獨或者單獨，新政沒出臺之前他們就能生二胎，因此不覺得新政是福利。

他們還年輕，未定性，要不要生，要生幾個，都像唾手可得。而被卡住的，恰恰是四十上下的女子們。她們原本有最高的自由度：工作游刃有余；與愛人剛剛進入老夫老妻，激情尚未全褪；養老錢已備好，小娃出國的費用也綽綽有余；從來不曾是小媳婦，沒人能給她們臉子看。這新政簡直像為她們度身定做——而她們進退兩難、委決不下。

這一次她們可以是從容不迫的新媽媽，像創業有成者開第二家分店，不慌不忙，心里有數。不生，也很簡單，年紀大了，懶得折騰。養育孩子是萬里長征，一想到四渡赤水、六出天山就覺得魂飛魄散。世事多艱，萬一堅持不到次子女成年，則是長子女一生的負擔。斯事體大，一個人打不定主意。可是，再無人參與她們的決定了。公婆與娘家父母都垂垂老矣，不可能再幫忙帶孩子，不出力的人總是閉嘴比較快。老人又往往看多生死，對一切有種淡然，像看花開花落，到最后，總歸會綠葉成蔭子滿枝的——那勝利果實我是吃不上的，所以，我也不問你們種與不種。老公四五十歲，沒有毛頭小伙子的幼稚青澀。他知道生兒育女是多么浩大的工程，自己只負責了臨門一腳。身為男人，一身兒女債，半生老婆奴，多個娃攤平了風險成本，還降低了邊際效益呢。他只笑嘻嘻：“你要想生，我隨時候命。”生育權是你的，你坐在女王寶座上，我只是你身邊的人。太極功夫打得真好。

兒女如果激烈反對也就罷了，但大部分十幾歲的孩子比我們想象中懂事。他們知道弟妹會分掉父母的愛，但也知道自己的愛并不完全屬于父母，會分給朋友、未來的妻兒以及無盡的浩瀚征程，故而：“別問我，我不管！”于是，她們是風口浪尖上的第一人，要自己決定：生不生，幾時生，在哪里生，如何生……前所未有的大權在握，而選擇何其艱難：基因可能突變，難產對于高危產婦來說更普遍，即使你抱著等候天使的心情，來的也可能是惡魔。但反過來，獨生子女遠走高飛的時候，整間房子的空蕩會一起逼來。你的身體在呼喚，你懷念嬰兒柔嫩的嘴唇、依賴的樣子。隨你怎么分析來去，總之，你一個人說了算，對了所有人一起共同歡笑，錯了你是罪魁禍首。自由是你的畢生追求，它終于來了，你卻過了莽撞的年紀。你前思后想，你患得患失，你突然渴望有所依賴，好處是可以諉過于人：是我媽逼我結的婚，若我不愛你，不是我的錯；是社會逼我生二胎，若我做不好，你們別怪我……就像被我嚇到的小同學家長，她呼出一口氣，邊笑邊嘆：順其自然吧。讓上天走下一步棋吧，而我們，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自由原來是重負，不是每個人都背得動。

（張秋偉摘自《解放日報》2015年12月1日，圖/孫淑琴）